文|火锅

到达泉州,先来一碗米线糊,搭配一份酸梅粉腌水果。打车去开元寺——我对开元寺没有什么了解,单知道它有两座始建于唐代的塔,都焚毁了,现在保留的是宋代重建的石塔。下了车有点不分方向,稀里糊涂走了两步,正准备开导航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一座灰黄的古塔沉甸甸地压在眼前。真的是“压”,因为它就是有那种力量。

对于一个不喜欢研究历史细节的人来说,对一座(其实是两座)美丽的古塔最大的尊重,便是在塔下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晒太阳,感受来自宋代的磁场。在泉州的四天,每天都去看看它。它白天很美,晚上也很美。

夜晚的西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戴着簪花的古装女孩,网红的小吃店、奶茶店,然而并没有人抬头看这昂贵的从久远的时代穿越而来的背景。

一座塔有光带,是暗红色的,另一座则无声无息浸在黑暗中。我开始并不能找到它,估摸着走到它的附近,从栏杆里向深处张望,没想到它又一次忽然矗立在我面前,就在似乎伸手可摸之处。它的全身逐渐从黑夜里显现,带着许多繁密的细节,以及石头的粗粝感和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那一瞬间,它仿佛是克苏鲁那样神秘的巨大怪物。

我离开主街,在小巷子里游荡。主街上人声喧嚷,小巷子则像一个大的消声器,安静、凝滞,时间变得悠长。小巷子里仍然有居民居住,有卖各种生活用品的小摊铺。卖菜的阿婆晒着太阳打盹儿,卖肉的老板在奋力分割肉。但大多数房子废弃了。泉州的旧房子惊人的小,却有各种雕琢的细节令人眼花缭乱,屋顶上各种各样的滴水兽、各种努力构思过的门窗。有人在这里用力地爱过、生活过。

听了一场南音。有歌咏,有器乐,非常的南中国。在那个场境中,忽然一瞬间理解了读文艺理论书籍时很难理解的抽象理论,比如艺术的发生。从眼前这细密绵长的吟哦,一直回退到它作为一个念头发生,产生在某个人脑子中的瞬间微妙情绪,最终演变为现在我眼前所呈现的一切。它由一个生理和心理现象,经由四季(自然)和人间的种种催动而生发,而又经无数寻找和探求找到其合适的承载方式,最后在程序和规则中固定下来。这个过程其实奠基在整个人类文明之上。

听完南音已经夜深,发现旁边居然还有一个公园,是过往的一处私家园林。公园里密布各种榕树,因夜晚带来的浓重阴影而显得格外庞大,令我如行走于《阿凡达》中的潘多拉星球。

事实上,在福建我最喜欢的便是榕树和其他各种体型巨大或叶子巨大的植物,在北方室内生长的龟背竹,在这里只是遍地可见的野草。长在南国的植物比北方的植物健壮而野蛮,但北方植物因其四季变化而更有一种破碎美感。

为了看植物,在泉州的四天差不多每天都去西湖公园走一遭,湖边遍布双排榕树,它们巨大的树冠绵延着、膨胀着、弯曲着,在天空交织碰撞。

有父母带着两三岁的小孩子走路,小孩子低头猛跑,偶尔一抬头,高兴地叫嚷:这里好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啊!西湖公园也有园林,圆形的门下有石头凳子,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聊天,夕阳就在身后红彤彤的一片。眼睛看过去,这一幕图已经自动生成永恒的照片,或者电影中的一个镜头。稍稍恍惚一下,夕阳的红色就暗了下去。

一个人出去玩总是吃不到什么好的。夜深回酒店,附近还有一家小店铺未关门,点了一份莆田海鲜面,店家接单后便开始备菜开火。他的小女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背对我坐在厨房外,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大声咳嗽。穿着围裙的妈妈站在孩子身边,把孩子的头抱在怀里揉搓,轻轻安慰。

面做好了,耗时近二十分钟——我回家后自己在家复刻了一遍,即使是备好食材,也确实是需要功夫的,味道庶几近之。一切南国的艺术、建筑、植被,最后都融入一碗海鲜面中。

(本文作者为文学博士,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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