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是曹操的代表作,最集中地体现了曹操作为一个士人领袖的理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是一首四言乐府。汉乐府也有四言体,四言体的乐府跟四言体的《诗经》没有直接的关系,就是为了配合音乐,跟六言的、杂言的乐府没有本质区别。好比今天的流行歌曲也可以写成四言的,但是完全不可能遵守《诗经》的艺术规范。曹操写的四言乐府,也基本是俗乐,娱乐性很强,不是那种模仿《诗经》的雅乐。
这首歌很像是用于宴会演唱的,曹操是以士族阶层领袖的身份来写作歌词的,所以他在歌词中尽量地表达对士族阶层的善意,这首乐府也就很好地表现出了曹操作为士族阶层领袖的精神气质。
《短歌行》是汉乐府的旧题。这个题目是以“短”为歌咏对象的。“短”是说人的寿命短。所以《短歌行》的主题就是人生短暂。人生短暂,就要好好珍惜生命,及时行乐或者建功立业。
生命短暂,是中古士族文学流行的主题。曹操参与到这个创作传统中来,说明他把自己视为一个士族,不管他建立了什么样的功业,他都是在以士族的方式——而不是以帝王的方式——体验人生。
开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一个很低沉的调子。如果把曹操看成一个帝王,就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要采用这么一个低沉的调子。如果把他看成一个士人,那就很简单了,这就是六朝士人的典型形象。“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点《短歌行》的题目。人的生命短暂得就像朝露一样,而令人难过的是,偏偏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日子了。感叹生命短暂,正是因为珍惜生命,热爱生命。
于是,作为士人的曹操,就借酒浇愁。只有及时行乐,才能忘记生命短暂的忧思,这同时也是在宴席上劝酒的话。
接下来,曹操直接用了两句《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种做法是允许的,因为乐府和诗是不同的文体。在中国文学的传统上,不同文体之间相互借鉴,特别是新文体借鉴老文体,是不算抄袭的,哪怕照搬都是允许的。这种照搬往往还可以提高新文体的地位。就好像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里,如果引用两句古诗,是不算抄袭的,不仅不算抄袭,还能提高流行歌曲的文化品位。
“青青子衿”是士人的服装。这两句诗的意思是,那穿着青衿的士人啊,是我思念的。思念到什么程度呢?“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深沉文雅,显示出士人的风度。曹操在这里表示,我喜欢的是士人,思念的是士人,我希望士人都到我这里来。他用士人的语言表达对士人的思慕,是把自己当成士人的。
接下来,曹操继续引用《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直接用《诗经》里的句子,形容宴会的场景,表示我们和古人是一样的,这就显得很风雅。
在一个风雅的铺垫之后,曹操爆出了感情非常激越的句子:“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这两句有很多版本,但不管用什么字,都不影响这两句的意思是非同寻常的。大概意思是说,月亮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啊。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会死啊?于是他“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这一句想象很奇肆,充满了死亡的焦虑。
在这奇肆的一句之后,曹操又回归和缓,开始引用《诗经》:“越陌度阡,枉用相存。”老朋友们都越过田野来看我了,这份好意,真是谢谢了啊。其实,这是在写,这些士人们都来投奔他了。但是他要说成是朋友的相聚,故意抹杀上下级的关系,把政治上的相互依存写成朋友间的相知相聚,这是对他的下属客气,也是一种士人的风雅。“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我们在远别之后,又近距离地相聚在一起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心里想着旧时的交情。其实,这时候曹操已经是这些“老朋友”的东道主了,身份早就很悬殊了。他说还想着旧时的交情,就是说,别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们都是老朋友,还像过去一样相处就行。话说得很亲热,但也很客气。对于下属,曹操仍然希望以朋友相处,用士人的方式来交往。
接下来,又是一个有冲击力的画面:“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形象性非常强。《三国演义》在这里还特别铺叙了几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给人感觉是当时实际的景象,但是也让人觉得,怎么有点凄凉啊,不像是最高统治者该说的话啊。这是在写乱世中士人流离漂泊、无依无靠的感觉。
现在的人觉得很难理解,这么一位权倾天下的人物,在宴会上面对自己的下属,为什么要唱这么几句,多不吉利啊。所以《三国演义》还设计了一段情节,让乐师跟曹操说,您说这个话不吉利,让曹操一生气,把乐师捅死了。这是罗贯中理解的“横槊赋诗”。其实,这里反映了罗贯中及当时元朝的说书人,已经不理解曹操的心态了,觉得一个帝王级的人物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好理解。
其实,死亡焦虑也好,漂泊无依的感受也好,都是士族的生命体验。曹操说的话,都是士人说的话。曹操这是在表明,虽然我领导着你们荡平天下,但是我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士人,是一个敏感的读书人,我和你们一样感受着乱世的动荡和生命的无常,而不是一个眼里只有功名富贵的军阀。这里面有曹操试图和士人拉近心理距离的成分,同时也折射出当时一般士族的抒情方式。
这时候,曹操卒章显志:士人在乱世中没有依靠,太苦了。那么,就让我变身为一个丞相,来做你们的依靠吧。因为我是士人,知道士人的苦,所以我知道应该怎样照顾好士人。我要做一个周公那样的丞相,尽我所能地招致、庇护天下的士人。周公是一个丞相,也是制礼作乐的人,是千古士人的偶像,曹操就想做一个这样的人。这一句话说得有点大了,但说到底,曹操的理想还是士人的理想、儒家的理想。
本文节选自张一南老师的《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