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六九
侬家暂下山,入到城隍里。
逢见一群女,端正容貌美。
头戴蜀样花,燕脂涂粉腻。
金钏镂银朵,罗衣绯红紫。
朱颜类神仙,香带氛氲气。
时人皆顾盼,痴爱染心意。
谓言世无双,魂影随他去。
狗咬枯骨头,虚自舐唇齿。
不解返思量,与畜何曾异。
今成白发婆,老陋若精魅。
无始由狗心,不超解脱地。
我暂且从寒山下来,走进城隍庙的市集里,遇见一群容貌姣好的女子。她们头戴蜀地流行的花饰,脂粉涂抹得浓艳细腻;金镯雕镂银花,罗衣红紫相间,容颜如仙,香气浓郁。路人都痴迷地驻足回望,心神被贪爱占据,声称她们绝世无双,连魂魄都仿佛被勾走。这般痴态,恰似饿狗啃咬枯骨,徒然舔舐唇齿却无所得。世人若不懂反思,与牲畜又有何异?这些美人终会老去,化作白发苍苍、丑陋如鬼魅的老妇。众生若始终怀着狗一般的贪欲,便永堕轮回,不得解脱。
其一七○
一自遁寒山,养命餐山果。
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
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
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
我自从隐居在寒山之中,便以山间野果为食维持生命。这一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不过是随顺因缘度过此世。日月流转如同奔腾不息的江河,光阴短促好似燧石迸发的火星。任凭天地翻覆、世事变迁,我自安然端坐于山岩之上,听松风穿谷,观云起云灭。
寒山的《一自遁寒山》与百丈怀海“独坐大雄峰”的公案构成禅宗真实境的双璧,前者以诗境演空性,后者以机锋破执念,共同指向《金刚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的终极智慧。
寒山诗中“日月如逝川”与“石中火”的时空观,恰是《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的具象化表达——水流不息喻时间相续性,火星迸溅喻存在刹那性,二者共同消解了世俗对永恒的执着。而“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的定境,则与百丈“独坐大雄峰”形成对话:寒山以岩石象征涅槃寂静的实相,百丈以大雄峰指代本自具足的心性,当僧人礼拜求法时的一击,恰似粉碎诗中“养命餐山果”可能隐含的住相修行。
这种“无住生心”的禅机在寒山诗中展现为三重破执:其一破物质执,“东壁打西壁”的空宅解构了“广置牛庄宅”的占有欲();其二破时间执,“光阴石中火”将三世流转收摄于当下觉照;其三破修行相执,“随缘过”的日用功夫暗合禅家“饥来吃饭困来眠”的平常心。正如百丈棒喝破除“奇特事”的概念陷阱,寒山以“此世随缘过”消解了出世与入世的二元对立,将《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教义,转化为“烧软火”“煮菜吃”的生活禅。
当诗人凝视“逝川”而心不随波逐流,禅师棒喝而意不留痕迹,共同演绎着《心经》“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的实修境界——那岩中坐者即是大雄峰主,石火电光的刹那即是不生不灭的永恒。寒山诗末“思量知轨则”的劝诫,恰如百丈杖落的当头棒喝:真正的轨则不在文字禅理,而在“狗咬枯骨头”般的贪执熄灭时,照见“本来无一物”的本来面目。
好,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