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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岁月

文|贺兵

奔 赴 三 线

1971 年 3 月 31 日,那是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日子。西安第七中学门口咚、咚,锵、锵、锵的锣鼓声,敲响了西大街半条街。从北广济街口到城隍庙前挤满了人,欢快的锣鼓声和人们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气氛显得格外热烈。70级参加三线建设的同学精神抖擞,背着整齐背包,列队从校门走出来,拥挤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道,目送着他们登上路边绿色大卡车。也许是心情激动,也许是胸前大红花的映射,站在车上的同学个个脸上红彤彤的,向送行的人频频挥手。 “到那了,常来信”! “娃呀!要好好干”! “儿子,一定要注意安全”! 蜂拥围到大卡车旁的家长们大声叮嘱着,有的人眼里泛起泪花,抬手悄悄擦拭。“他们还是娃娃,从来没有离开家”,“是呀,是呀,他们都才16、17岁,身子骨还单薄着呢”,家长们的诉说,流露出不舍与担忧。



大卡车一齐鸣笛,压住了众人的喧嚣,部队领队下令出发,汽车发动了,我在车上点完名,抬起头看到我班送行的老师同学一齐向我招手,齐声喊着,再见了,一路平安!我使劲挥舞着胳膊,向他们招手告别。部队领队为结束这难分难舍的场面,令汽车开得飞快,我的好友张路、健祥两人追随大卡车奔跑,车开的越来越快,他俩身影在我满含泪水的眼睛里渐渐模糊了,汽车在城西门转弯了,看不见他们了,但他们的身影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满怀豪情斗志昂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我们高唱着刚学会的《铁道兵之歌》,激昂的旋律在田野里飞扬,也在我们心中回荡,我们要去修一条重要的战备铁路,这条铁路在国家战略上将战时的一线、二线和三线连接起来,因此称为三线建设。据说这条铁路是敬爱的周总理亲笔画出来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这条路不修通,睡不着觉呀”!我们能去参加这么重要的国防建设工程,这是多么光荣而自豪呀!我一定要到那里实干苦干,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着觉!

汽车沿着西安——万县公路一路南行,从长安县的沣峪口进了秦岭。过去从城墙上远远眺望南边的这座山,心中想总会有一天,我从这山上翻过去,去看看山那边的世界。如今真切地走进大山,发觉山是那样雄伟,一座座山峰穿透白云,刺向蓝天,山是那样巍峨,郁郁葱葱,连绵起伏。有一条白色的小溪在山涧流淌,像一条龙不断蜿蜒前行,叠嶂的山峦也挡不住它前行的方向,汽车爬山转弯看不见它了,汽车下山行驶到山谷,它又出现在眼前,与我们不离不舍,一路相伴。在这如诗如画的山水间穿梭,我发自内心的感叹,秦岭啊!你每一处峰峦、每一条溪流都像是大自然精心绘制的杰作,美的令人震撼。

“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这是我的发小,新胜来信写的一句话,他是69级的,早我们4个月去了三线,他来信描绘了三线所在地的山色湖光,还给我寄来手掌那么大的漂亮蝴蝶。啊!三线环境山清水秀,又是部队管理,这神秘的地方能让人脱胎换骨,69级调皮捣蛋、爱打架有名的马西安,才去了几个月,都加入共青团了,学校领导在动员会上亲口对我们讲的,这还能错?啊!火热的三线,我们来啦!我的青春一定会在三线建设中闪光!

大卡车屁股冒着黑烟,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盘旋上山,又在曲折拐弯的路上盘旋下去,山连着山,无休止的盘旋,车上的人都觉得头晕,大卡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剧烈地跳跃前行,将车上人从车底板抛起来,又狠狠的墩下去,似乎将人的心脏都要墩出去,肠胃里好像翻江倒海,很多人都晕车了,不停地呕吐,开始吐的是食物,到后来吐出来的都是黄水。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傍晚到了一个街道铺着石板的地方,路上行走的男人和女人都用布缠着头,背着竹背篓,望着我们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干啥子哟”?听口音,我起初以为是到了四川,后来有人告诉我们,这里是陕西的宁陕县,距我们要去的安康才走了一半。下了汽车,领队将我们带到一个空旷的大院子,走进了一间地面铺着麦草的大房间,说这儿是铁道兵的临时兵站,是我们晚上休息的地方。有人小声嘀咕,“人在地上咋睡呢“?”这里已经接待过十几批学生了,怎么你就不能睡呢“,部队领队厉声斥责,大家都不敢吭气了。经过一天的颠簸,我感到骨头象散了架一样,默默解开背包,躺倒在地上很快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嘟、嘟嘟!一阵尖锐的哨声惊醒了我,集合,出发!领队大声喊叫着,天还没亮,墨蓝色的天空还有几颗星星,我们匆忙打起背包,爬上了大卡车,在朦朦胧胧中又出发了,可能是大伙都很疲惫,坐在车上没一个人说话。天渐渐亮了,大卡车行驶到一条河边停下来,前边车的人传过来话,“大家到河边去洗脸刷牙”。早春的山谷里还很凉,用双手将河水捧到脸上,感到凉簌簌的,我觉得头脑一下清醒了,看来我们向往的三线,条件可能不会好,我们将要生活战斗的地方——安康,过的日子可能会不太安康。

大卡车不停地在崇山峻岭中盘旋,路,曲曲弯弯似乎走不。头,山,群峰叠嶂似乎翻不完。车上的人一个个土头灰脸,低垂着头没人言传,过去以为南山翻过去就是一马平川,殊不知进了山就再出不去了,昨天刚进山的惊喜与兴奋消失了,失望和苦闷的情绪笼罩了我们。大卡车仍不知疲倦的在公路上爬行,许多人在颠簸中又浑浑噩噩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我突然听到有人喊:嗳!到了,到了!大家快醒来,下车了,下车了!啊!到了,我们跳下车,看到大卡车到了一个山谷里,停在鹅卵石河滩上,不远处有一条三、四十米宽的浅蓝色河流,河床里的大石头,溅起一朵朵白浪花,顺着河向上游看,河床里竖起了几个正在浇筑的半截桥墩,远处叠嶂群山上挂着半轮红红的夕阳。

我们在河滩上慌忙排队集合、清点人数完毕后,部队的汪副教导员向我们致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慷慨激昂的对我们说:同志们,你们从今天起就不是学生了,而是参加三线建设、修建襄渝铁路的战士,是不穿军装的士兵,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5853部队4营全体指战员向你们表示欢迎!经2107工程指挥部和5761部队首长研究,将你们编为铁道兵53团4营,学兵第4连。你们连的驻地,就在河的对面。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河对岸的山坡上搭着七八顶白色帐篷,一阵风吹来,那帐篷随风摆动起伏,我的心像那风刮的帐篷一样,七上八下,不断起伏,难以平静。这道山谷,就是我们向往的三线,寄托青春梦想的地方!

那轮残阳瞬间落山了,天渐渐的黑了,我们挽起裤腿,背起背包,一只手提着装有毛巾、水杯等生活用具的网篮,一只手按着忐忑不安的心,趟进冰凉的河流,用脚摸着河底的石头,一步一步向河的彼岸迈进。



凄 风 苦 雨

夜幕笼罩了层层叠嶂的群山,山峰的轮廓若隐若现,让人觉得深邃而神秘。那远方山涧的条条小溪不知在那道山川汇流成河,一路蜿蜒向东,在我们施工的山脚下哗哗流淌,冲刷出一片月牙型的河道,当地老百姓将这块地方称为月河。铁道兵53团4营5个连、男学兵5个连,女学兵2个连,当地民兵12个连,数千人马都驻扎在河两岸的山坡上,负责修建两个隧道,一座大桥,一个车站。

处在半山腰的月河隧洞工地灯光闪烁,一排芦席上“三线建设要抓紧”的标语格外醒目,洞口的空气压缩机不断轰鸣,打破了山谷夜晚的寂静,工地交接班时,人头攢动,报数声、口号声此起彼伏。隧洞里轰隆隆的爆破声刚停,成群结队头戴安全帽的施工人员就迎着呛鼻的烟雾,冲进洞子各个掌子面,投入紧张的施工。

我们连刚到月河,营部分配的任务是为隧道衬砌打混凝土。上导坑洞外的搅拌机不停的旋转,我们的任务是将堆放在下边地面上的石子、沙子、水泥源源不断地送到圆木搭建的搅拌机备料平台。初来乍到,小伙子都想好好表现,重活脏话抢着干,抬着装满沙石箩筐不停地奔跑,上搅拌机备料平台的坡道很陡,抬起的箩筐在杠子上会往后溜,后边的人负担重,每次抬筐都抢杠子后边。沉重的杠子压在没负重过的稚嫩肩膀上,火辣辣的疼,疼的实在受不了,就用双手举着杠子。到了后半夜,我抬着沙石箩筐已跑了二十六趟,肩膀像有无数根针扎,疼痛难忍,胸口也隐隐的痛,两腿发软瘫在沙堆上。搅拌机夜晚转动的嗵、嗵声,像擂响的战鼓,敲在人的心上,隧道里打拱圈,混凝土不能断供,我是工班长,坐下歇息,大伙都累了,随时都可能坐下,搅拌机就可能停止运转!不敢歇,我猛然站起来,大声喊,伙计们,继续上料,跟我上!大伙拿起杠子,抬起箩筐,上啊!冲啊!争先恐后又一次奔向搅拌机备料高台。

隧道衬砌用的混凝土,石、沙、水泥比例是3:2:1,我们工班编有三个班,两个班的人抬沙石,一个班的人背水泥,背水泥这活既苦又脏,一袋水泥100斤,背水泥的人必须弓着腰,双手抓住水泥袋两个角,一步一步走上木板搭起的坡道。小伙们争强好胜,身体壮实的人逞能背两袋水泥,谁也不愿让人说他怂,一些廋小的人也尝试着背两袋水泥。十班的李强民,练过杠铃,大腿肌肉发达,外号‘大屁股’,竟然两个胳膊夹两个水泥袋,肩上扛一袋水泥,有人钦佩的说:“‘屁股’,你真厉害,劲大的像马一样”,有人激他“你敢不敢再加一袋”?“去你妈的,小看人,老子让你开开眼“,他双臂各夹一袋,让抬水泥的给他肩上放水泥袋,放了两袋后,大伙都劝说,“行了,行了,不敢再放了”,他低着头,吼道“放,再放一袋”,躬着腰不走,众人只好给他肩上又放了一袋,他颤颤巍巍,艰难的迈动脚步,竟然一步一步走上搅拌机备料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一袋水泥100斤,当时我们大多数人体重都没超过100斤,但许多人背两袋水泥都成为常态,李强民竟创造了背五袋水泥的记录,可见人身体力量的潜力多么大。

黎明时,天空乌云密布,雷鸣电闪,黄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雨水渗到沙石里,肩上的杠子更沉了,水泥淋雨会凝固,大伙都将雨衣脱下来包住水泥袋子,实在背不动了,就将水泥抱在怀里,挪着脚步一步一步走上搅拌机备料台,雨水与汗水混在一起,湿透了全身,湿裤子贴在腿上,每迈一步都很吃力,有人带头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伙齐声应和着,这激昂的吼声令人精神一振,激励我们不知疲倦的奋力苦干,黑暗的夜空中一道闪电,凸显出暴风雨中一群小伙顽强拼搏的身影。

天亮了,终于下班了, 大伙迈着疲惫的脚步,沿着山坡小路回连队驻地,路上含有云母的石块,踩上滑得很,不小心就会摔跟头,我们踉踉跄跄的走回到连队驻地,眼前的一幕景象让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山坡上流淌的洪水,从排水沟溢了出来,漫进在风雨中飘摇的旧帐篷,地铺上20多人的被褥全都浸泡在水里。雨,依然淅淅沥沥下得不停,整个山谷雨雾蒙蒙,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帐篷上依然滴滴答答漏水,干了一晚上的活,累得没有一丝力气,没有能遮住雨坐下喘息的一尺地方!彻夜未眠,乏得眼睛都不想睁,没有可以躺平的一张床!一阵冷风吹来,大伙心里都觉得凄凉,呆呆地站着没人说话。我看着地铺褥子上的黄泥,心想妈妈!想不到您精心缝的褥子,能被水淹成这般模样,您肯定想不到儿子此时竟没有能铺褥子睡觉的一张床!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忍着不让往下淌。帐篷里不知是谁,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边哭边喊,“这哪是人待的地方,活重活累都不说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不干了,我想回家,我想回西安呀”!“甭哭了,甭哭了,”几个同学用手背一边擦眼泪,一边在旁边劝着他,劝着、劝着也放声大哭,整个帐篷的人哭成一片。这男人集体的哭声似雷鸣,穿透雨幕, 惊动了连指导员,我站在风雨中,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对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此时心里寒“。

从此后,指导员、连长组织我们自力更生,改变居住条件,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上班投入紧张的隧道施工,下班自己动手,打墙盖房,为了能有遮风挡雨的房,为了能有不怕水淹的床,发生了不少难以忘怀的事,这些故事以后再讲吧。



贺兵: 网名河水涛涛.渭南市摄影家学会原副会长。陕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曾在群团、乡镇,县委、政府,市级等部门任职。喜爱摄影,作品曾在多个摄影大赛中获奖,策划编辑《东秦诗影》等画冊,《渭南新型工业化》等摄影展。爱好文学,有一些散文在《华山文学》《西岳》和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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