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装修围挡“遮住”的健身房,许久都没有重开的迹象。
原来说的3个月装修期过后,许多老人路过街道社区文化中心时,总会跑到二楼,隔着围挡缝隙,张望下里头的装修进展。
“什么时候开门?”“进展怎么样了?”50多人的会员群里,总会有人发问。75岁的秋金,是群里“意见”最大的老人之一。去年9月,她一气之下还把自己剩余的会员费都要了回来。
但她依旧开心不起来。“社区健身房不会跑路,但这一年我就是很无所适从。”秋金告诉我们。
一家120平方米出头的社区健身房,为何会牵动这么多老年人的心?
2023年夏天,我们关注到了位于五角场街道社区文化中心2楼的这家“长者运动健康之家”,当时长达一年的升级改造还没开始。
和外头动辄几千元年费的健身会所不同,这家健身房入会不设定明确的年龄上限,但有明确的准入下限,“必须年满50周岁”。于是,不到百位常年活跃在这里的老人,构成了相对封闭且单调的小世界。
尚体健康科技(上海)有限公司是这家长者健身房的运营方,目前类似的长者健身站点全市已有170多家。这一项目,是“十四五”期间由上海市体育和民政等多部门牵头,为老年人提供生活半径内社区运动空间的全国首创举措。
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随老人们经历了健身房因升级改造停业、重新营业,也见证了一群上海普通老人通过运动对抗衰老的历程。
但“乐观向上”,并非这个健身房的全部基调,我们也目睹了这群长者正在遭遇的老年困境:老年抑郁症、陷入高价保健品局、上法庭打亲情官司、亲人骤然离世……
老年心事,在一台最高配速只有“8”的跑步机按下暂停键后,徐徐展开……
在健身房改善人体微循环的律动沙发上,老人们经常聚在一起聊天。
开始的理由
踏入这个健身房的理由,有时可以很主观:比如空气里弥漫着的消毒水味道让人安心。老年人抵抗力较弱,这家健身房保留着每天营业前后彻底消毒。
“像商场里的香水味一样好闻。”一位会员曾对秋金打趣说。
但大部分包括秋金在内的老人,回忆起自己踏入健身房的第一刻,都带着种“必须要开始锻炼”的决心。
身形比一般同龄人高大的秋金,无论说何种情绪的话,面部表情看起来都有些木然,这最早始于2013年底那次突如其来的“小中风”。当时秋金在全身心照顾刚上幼儿园的孙女,忽然有天,她发现 “左脸一下僵住了”,被确诊为面瘫。现在她状况逐渐好转,但仍心有余悸,每个月会去医院配两针“扩张血管的针剂”。
从那时起,秋金对健康问题开始锱铢必较,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而她想做的是托住自己的身体,让下坠的速度慢一点。
她将希望诉诸锻炼,当时她和老伴关系还过得去,去楼下打羽毛球。老伴故意打“杀球”让她接不住。有一回,秋金打了半小时一直在捡球,她愤而把球拍折断后再也不打了;后来她约女邻居在江湾体育场里快走,但她发现一群人走在一起总要聊天,聊多了还容易有分歧,后来队伍“吵散了”,秋金也只好作罢。
“怎么就不能有个地方,容得下老年人在里头锻炼?”她每次路过家门口健身房,看到年轻人在里头挥汗如雨,有些羡慕。
2022年,秋金和以前在农场的老同事谢菲因聚餐重逢。谢菲说起在一个老年人专用健身房锻炼,建议秋金也去体验下。
秋金立即骑着电动车出发,10多分钟后就出现在了健身房门前。当天她就办了月卡会员,99元的价格再扣除政府专项补助,只要69元,“无非就是2斤牛肉”。
69岁的马立也是健身房的拥趸, “真的很划算,每天锻炼的钱,只能买个葱花大饼。”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健身房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开朗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踏入这家健身房时,他是在寻求“救命绳索”。彼时的他退休才两三年,彻底回归家庭后,“感觉自己缩成了一团”。
“退休后下一步不就是人生的终点吗?”马立绕进了死循环,当时他整宿失眠,睁眼到天亮,被确诊了抑郁症。有一天,他精神游离地晃到社区文化中心门口,接过一张长者健身房的宣传单,立即上楼体验了。
79岁的陈珊是健身房第一批会员,4年多以前,她人生中第一次踏进健身房,就将目光锚定在了那台背部的等速肌力训练器,轻微酸胀的腰背部,让她回忆起年轻岁月——腰病是从独自带孩子开始的,有个秋天,上海一直下雨,她总一手抱孩子,一手提很重的生活用品,手空不出来打伞,背部淋潮了一片……
退休后的一个春节,她弯下身来给地板打蜡,“突然一下直不起腰了”。去看医生,医生说她的腰椎已经坏得很厉害了。
健身房里偶遇“练背器“后,陈珊也开始了与“腰病”抗争。她强调,这样的奔忙与年轻时下班后急着回家料理家务很不一样,“是在为自己的新生活奋斗。”
总拄着拐杖独自行动的翁强,声称“是为了儿子来锻炼的。”
“衰老根本不是缓慢来的,而是某个瞬间后的断崖式坠落。”他的论调有些悲观。后来我们从翁强健身房的朋友那里得知,他原本非常外向,打得一手好乒乓。2015年,翁强妻子因车祸骤然去世。5年前翁强又突发中风,一切从此改变了。老朋友集体去湖北恩施旅行,他想参加,却因身体原因被拒绝了。
生活圈子越来越封闭的翁强,更加关注儿子的喜怒哀乐,但这种关注大部分时候是无声的。
去年儿子调去了华南工作,翁强在手机里刻意存了不少记录自己运动时状态良好的照片,等儿子微信里来找他聊天时,他就借机发给儿子,好让他在外地安心。
长者健身房的工作人员在帮助老人操作健身器材。 杨书源 摄
托举下坠的身体
秋金是在连续去健身房半年后,逐渐意识到身体已经出现了变化的。
最明显的事是她买了十几斤的菜,从五六百米外的菜场拎回家时,“一口粗气都不喘了,都是那种匀匀的呼吸。”
她上跑步机时,也完全像换了个人。刚来时,她双脚双手都无所适从的样子,按到“3”的配速,踉跄着感觉要从传送带上滚下来……半年后,她在“3”和“4”的配速间游刃有余切换,半个小时都会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在健身房“上班”的第4年,陈珊越来越了解自己的身体,她能背下自己诊断书上的医学专用术语,“腰椎既侧弯又有滑脱,而且椎管狭窄”,也能准确说出医生开的一长串药名……医生也很赞叹她惊人的记忆力和好心态,打趣她说:“谁得老年痴呆你都不会得。”
在健身房被公认的“好学生”,还有91岁的苏杭。上午9点,她都会准时出现锻炼1小时。身高只有1米5左右的苏杭,已是健身房里最年长的会员。
在健身这件事上,做了几十年医生的她有种严谨的“解题”风范,健身器械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器械,她就跑到前台刨根问底。
她第一次上跑步机时,就被健身房工作人员拦下了。“这个年纪是不能上跑步机的”肖礼玉向她解释。但苏杭执意要上去,“我们帮她做完体测排除潜在风险后,给她设定了5分钟的上机时长和1档的配速。”
苏杭每次上跑步机时,都有一位工作人员全程站在她身后,以防她摔跤。好在,这里的跑步机也做过适老化改造,两边的扶手延伸得足够长,两侧都有急刹车,就是为了防止老人站不稳摔跤。
渐渐苏杭不满足于“1”的配速了,她想尝试加半档。但跑下来后,她的腿有点打颤。苏杭口头上不服软,还会说一句:“看看我消耗了多少‘卡路里’?”
很多健身房的“年轻”老人也好奇,她在跑步机上蹒跚的5分钟究竟有什么用?但苏杭对肖礼玉说过:“我就是想锻炼下肢肌肉,下肢有力气才能走出家门。”
在健身房锻炼,患有抑郁症的马立最初觉得喉咙发紧,和人交流都有问题。刚上跑步机时,他的双脚僵直,不知该先抬哪只脚……一周后,他发现自己能跟上跑步机的节奏了。几个月后,马立发现,晚上也渐渐有了困意,能睡几个小时了,生活像是按下了“刷新键”。
老人们在运动结束后,会习惯性在前台的自动血压计前驻足测量。“低了十几。”秋金严谨地在表格上做记录。店内工作人员会提醒老人在运动前后都测一次血压。
“运动是天然的降压药。”健身房的工作人员赵佳向秋金解释。为老人在运动后提供好的心理暗示,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一位老人在运动后测量血压。
“这个健身房的叔叔阿姨和别的健身房里的老人很不一样,他们更纯粹,一心想来锻炼。”健身房工作人员赵佳说。她以前在一家商业健身房工作,销售在开业前游说了许多附近五六十岁朝上的老年人来办卡。但赵佳发现,这些老人来健身房很少锻炼,大多都在 “薅羊毛”,比如每天早晚来洗澡;顺走卫生间一卷卷厕纸;在健身房的卫生间染发,把地面搞得一塌糊涂……
这似乎也坐实了社会对一部分老年人的“偏见”。但她思考片刻后又补充了句:“那个健身房的器材,对老年人来说强度很大,他们融不进去。”她意识到,老年人可能是在健身房被边缘化之后,才做出让人反感的行为的。
尚体是国内较早尝试对室内健身器材做适老化改造的企业,企业一直在探索什么才是老年人真正适配的健身需求。而长者健身房想做的事情,恰恰是从健身器材设计开始,赋予老年人真正的话语权。
现在,马立已成了健身房里练得最好的会员之一,在等速肌力训练器上做连续做20个的仰卧起坐,他中途不用休息,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
健身房老人在做等速肌力训练。 杨书源 摄
“你练得真好,要到对面去了!”勤勉的马立总会在健身房里被翁强鼓励。“对面”指的是面向全年龄段的市民健身驿站,有不少大重量和高强度的训练器材,来这里锻炼的会员大多是中青年人。
运动节奏激烈的“对面”,节奏舒缓的长者健身房,像世界的“两极”。但尚体的运营经理高少虎发现,两个健身房间的人员流动一直在发生:有的老人原本在市民健身驿站锻炼,但年龄渐长或是生了一场大病后,他们“降阶”到了长者健身房。
去年长者健身房和市民健身驿站同步升级调整时,有几位老年会员虚报了年龄,忐忑地去外面的商业健身房办卡锻炼,却又因为强度太大没能坚持下来。
“好好练,杀到对面去……”一天午后,几位长者健身房的人又聚在一起玩笑似的打趣着。
不可替代
2023年12月底,这家健身房却突然传出要升级改造3个月的消息。老会员们都很难接受。
健身生活戛然而止后,秋金的身体在这一年里出现了太多预料外的状况:静脉曲张的双腿熬不住疼,先后动了手术。术后因为疼痛和失眠的双重诱因,她从来不高的血压一度飙到了200;不久后又因为一口气吃了一袋新鲜桂圆,她血糖突然超标,当年父亲也是因为糖尿病离开的,秋金怕得要命……
秋金在网上给自己买了好几样价格便宜的健身小工具。最先买的是长满按摩粒的跑步垫,“我听卖的人说,在这块垫子上跑10分钟相当于在外面跑1个小时。”另一样宝贝是一个滚轮身体按摩仪,“主要锻炼的是腿部力量,避免老年人出门摔跤。”
秋金给自己买的原地跑按摩垫。 杨书源 摄
大部分老人,都选择了在健身房改造期间,去户外快走。有时,这些老会员还会在江湾体育场前的广场上偶遇。
“最压抑的时候,是下雨天,外面也没得去走了,就坐在家里头傻乎乎的。”秋金认为健身房带给最大的安慰,倒也不是身体素质有了突飞猛进,而是能找到人说话,“是情绪的出口”。
四五十岁时,秋金在亲戚开的装修配件店里做销售,每天迎来送往,既能让顾客迅速买单,也能让批发商同意赊账拿货,“那时为了生活在扯着喉咙说话,是被迫的。现在想说话了,倒找不到人了。”
这几年,她和性格孤僻的丈夫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貌合神离”。“我和他现在进进出出,眼皮子底下看不到对方的。”最让秋金“伤心”的一次,丈夫因为她做饭时扔掉了他想吃的鸡脖子,大发雷霆,把她冰箱里的食物全都丢进垃圾桶。至此,秋金决心不再和丈夫交流。
她圈定了主卧作为“家中家”,像蚂蚁搬家一样,把小桌板、椅子、养生壶一样样搬进卧室,又在主卧门口拉起了布帘,“一来挡穿堂风,二来隔绝不想看到的人”。
秋金的卧室,是她的“家中家”。
秋金房间柜子上,有一个摆件,左边是一个小女孩在拉小提琴,右边坐着一只小兔。她笑着解释:“我孙女就是拉小提琴的小女孩,我就是旁边的兔子,竖起耳朵听她拉提琴。”说这句话时,秋金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上高一的孙女见面了。
在整个大家庭中,秋金和二姐走得近,这位年轻时在日本闯荡的女性是秋金的精神榜样。二姐还会请妹妹满世界游玩。这是秋金生活里罕见的一抹亮色。
18年前,姐妹俩共同经历了被亲人欺骗——当时秋金家老房子要动迁,有200多万元的动迁款。按照遗产继承权,秋金六兄妹应平分这笔钱。但大哥和二哥以姐妹俩已出嫁,户口不在老房为由,用10万元各自“打发”了她们。秋金和两位兄长“断交”了。这十多年的清明节,秋金都是独自坐地铁倒公交,去给父母上坟的。
75岁的秋金需要更多来自身边人的情感支持,这一点和她结识2年多的健身房老员工肖礼玉看在眼里。秋金记性很不好,肖礼玉常需要帮她送落在健身房里的手机。秋金也嘲笑自己:“电动车停在五角场,转头就找不到了,常常以报警找车子收场。”
习惯了独来独往、自言自语后,秋金也一度怀疑自己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为了训练自己,她在抖音里找些别人说的“警世名言”默写,几遍默不下来,就会心里一紧。
虽记忆力越来越差,但有一个决心却在她大脑中越来越清晰——去年夏天她在刷抖音时,看到一位律师在分析家庭遗产纠纷案,被哥哥们侵占遗产的不平涌上心头,她在这个律师账号的留言区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律师联系她,为她调出房产档案后,她才知道,“应该是少拿了37万元”。那一刻,她决定不再退让,拿回自己应得的。
她拿着自己珍藏的唯一一张黑白全家福,去向律师指认要告的几位哥哥。照片里的六兄妹都还稚气未脱,“我现在不知道他们老成什么样了。”秋金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今年过年时,秋金大哥骤然离世了。尽管兄妹俩已经断交,但秋金还是决定去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上,秋金看到走路已颤颤巍巍的二哥,有些担忧,“我在催律师赶紧帮我起诉,我不想再拖了。”
也正是二哥虚弱的状态,让金秋联想到了自己,“人老了不动就会越来越差,我迫切需要这个健身房。”在这个关键节点上,一副好身体,更像是她和尘封多年的“家庭不公事件”战斗的弹药。
在这里,跨过年龄的“坎”
健身房闭店的这一年,肖礼玉也会惦记秋金的情况,建议她去家附近尚在营业的两家长者健身房锻炼。
秋金去体验了两三次后就不再去了,她向我们解释说:“因为那里的会员,我感觉都比我还老,思想和行动能力还不如我。”秋金不想让自己陷入暮年“死气沉沉”的状态,她想和年轻人交往。
66岁的刘珠就是秋金口中的“年轻人”,她烫着一头饱满的小卷发,喜欢穿素色衣服叠戴一根色彩明丽跳跃的丝巾,嗓音高昂激越,喜欢把来健身房锻炼说成是“来健身房玩”。“人退休了,也总归要玩的。”这是她的口头禅。
刘珠喜欢在健身房里和人谈天说地。
她隔三岔五来健身房“打卡”时,都会请工作人员帮她拍一段短视频。她对视频拍摄要求颇多,要用长腿特效、还得磨皮……拍完后她们还得帮她把短视频剪辑出来,再传到她的视频号里,每一条她都会统计点赞数。
“做视频就是为了记录当下,人老了一天一个样。”刘珠说,她翻到前几年视频里的自己,摇着头说 “比现在好看多了。”
有天她招呼健身房一位老熟人去附近土特产店转转,对方连忙朝她摆手:“我可付不起三四万元的保健品……”原来刘珠前阵子在健身房几位老人的见证下,在附近一家兼营保健品的土特产店里,一口气下单了3.2万元的保健品。这些保健品疗效如何?“三高”患者刘珠也答不上来。
“买了这家的保健品,他们就会带你们去附近地方一日游,到处兜……”相比付出金钱后“上当”,刘珠更焦虑的是“没地方玩”。她设想过,只要健身房一重开,她就踊跃办卡,不能掉队。
在这个健身房内,虽然锻炼器材经历了几代升级,但一个能容纳五六个人同时交流的长桌一直被保留。“社交功能区一直是我们设计长者健身房时一个重要的功能区。”高少虎介绍。
2023年上海体育局联合上海体育大学做的2023年度的《上海长者运动健康之家发展报告》,对参与项目的3172的名长者在长者健身房内最感兴趣的活动项目进行调研,发现59.9%的老人表示是器材锻炼,同时也有50.6%的老人投票给了健身房的社交活动。
在健身房的大长桌上,老人们话题十分发散,他们会聊起申请一辆残疾人电动车的流程以及“开残疾车会不会难看”的顾虑;他们也会因为一个无法退出微信系统的手机究竟是不是坏了而争得面红耳赤,手机主人大声宣告:“这是我儿子刚给我买的,怎么可能会坏?”
也是在这张桌子上,大家一起讨论天气不错去哪里玩,最后一群人心血来潮决定去新场古镇游玩。那次一共集结了14位会员,算是健身房最大规模的一次出游。
老人们在大长桌上谈天说地。 杨书源 摄
大长桌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融入。80多岁的陈兰总是低着头,自顾自戴着耳机刷视频。她的装扮和旁人不同,会贴身衣物外再裹一层围裙,头上戴一次性浴帽。她排斥聊天,也屏蔽和健身房其他人的交谈,好像有一层坚硬的外壳……
健身房也不是每天都那么热闹的,健身房员工赵佳逐渐掌握了客流量的规律:周一到周五下午,是老人锻炼的高峰期,一到周末来锻炼的人数就会骤降。“子女要是周末过来,就是头等大事,老人们要准备很久,没空来健身房了……”
但一到工作日,老人们家中重归沉寂,大家回归健身房。“相比家里人,还是一起上跑步机的人牢靠。”秋金说。
在健身房里,她和谢菲逐渐结成了看病求医时的互助联盟,甚至是动手术这样的大事,她们也互相陪伴。
秋金和谢菲在健身房里结成了看病的搭子。
之所以有这样的约定,是因为两个人都发现,无论是看病还是旅行,“70岁”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低于这个年龄,无论独自去做任何事,都是一路绿灯,一旦超过了这个年龄,风险告知书中,都会要求有人陪同。
刚过70岁时,秋金也不习惯被年龄约束的日子,她想着各种变通的方法,比如她报旅游团出行时,会邀约一位67岁的朋友捆绑报名。又过了几年后,秋金觉得自己体能下降,也不张罗着外出旅游了。
2年多以前,已经75岁的谢菲要动白内障手术,她盘了下身边能在手术室外面陪着的人:年逾40岁的女儿住得远且腿脚不好,快80岁的老伴“一根筋”,办不明白事。
最终她把希望落在了秋金身上。谢菲在把秋金拉到一边说:“我生病你来陪我,你生病我来陪你。”秋金二话没说答应了,两个人坐着公交车去了医院。谢菲术后当夜,谢菲恳请秋金不要回家,直接在医院旁给她订了一个小旅馆。
至此,两个人正式结成了陪诊搭子。尽管秋金儿子也在上海,但她一直觉得,做艺术创意工作的儿子不能被轻易打扰,所以秋金生病也都瞒着儿子。
让人没想到的是,谢菲“回报”金秋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去年夏天,她左腿常年静脉曲张的地方疼痛剧烈,她决心做微创手术告别疼痛。谁来陪她做手术?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谢菲。
做完手术后,秋金的腿钻心地疼了一个月,整宿无法入眠,光是外敷在脚上止痛的芒硝,就用掉了15公斤。
尽管如此,每次陪诊以后,秋金都会尽力给谢菲亲手做点好吃的,例如瘦肉小馄饨、米糕……“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一直帮另一个人。”秋金说。
左脚手术两三个月后,秋金恢复了,她计划把右腿的手术也做了,但她这次不想劳烦谢菲了。主刀医生已是熟人,对她网开一面。“没人陪也算了,我动手术的时候多关注你一点。”医生安慰秋金。就这样,秋金独自完成了第二次腿部微创手术。
后来谢菲也有独自去装假牙的经历,那次她因为低血糖,直接从牙医的治疗椅上滑了下去……
两个人都在继续变老,谁也不知道这个陪诊同盟能坚持多久,秋金在为未来谋划新的出路,比如她在抖音上刷到过专业陪诊的短视频,“200元陪一趟,这个价格也能接受。”
工作日下午,是健身房的高峰期。 杨书源 摄
重返健身房
2024年底,长者健身房在经历了近1年的装修改造后,悄然重新开业了。健身房门口的开业公告里写道:“即日起到1月12日,健身房免费运行……”
一时间长者健身房迎来了一个小高峰。但十多天的免费体验期一过,健身房里又冷清了下来。
健身房重新开业后,门口的宣传广告。 杨书源 摄
最踊跃的还是曾经那些老会员。健身房重新开张的消息,老会员们是一个个被工作人员打电话通知的,很多老人听到消息后,当天就来锻炼了。
但也有好几位高龄会员,因为身体原因暂时来不了了。魏海潮告诉我们,一年的时光,让有的老人生活出现了很多无奈的变数。毕竟健身房里70岁以上的会员占到了一半以上。
2月11日,天气逐渐转暖。秋金从一次小病中恢复,决定正式重返健身房,挽回身体“颓势”。
年轻人健身,一般会穿贴身短袖速干服和紧身瑜伽裤,但秋金和健身房大多数老人不会这么穿。她在一条宽松外裤里头套一条贴身的灰色薄线裤,厚毛衣里头还套着薄毛衣,“剥洋葱”式穿法,方便她在运动出汗后穿脱衣物。“那种运动专用衣服薄薄一件,会很冷的。”
那天,秋金的电动三轮车还没修好,她决定步行前往。她一路呼哧带喘地走了40分钟。“以前锻炼的时候,半个小时就走到了。”时隔一年,秋金觉得自己的身体机能,需要经历一场重建。
秋金发现这个120多平方米的小屋子发生了不少改变:一直受大家追捧的微循环促进律动训练器增加了好几台,这种“被动运动”为主的健身器,运动能力再差的老人也能适应;原本放在里屋那台硕大综合体测仪,被请到了健身房一进门正中央的显眼位置。这台仪器,是老人们运动强度的重要参考。每隔3个月,老人们就会被工作人员提醒重新测试一次。
“这轮改造后,每一位来锻炼的老人,我们都能为他们进行体测、提供适宜他们身体状况和健康需求的运动方案,并通过智慧化设备实时监测、记录他的身体数据。”高少虎介绍。
重回健身房运动的第3天,秋金也决定续费年卡了。因为她坏了半个多月的电动三轮车终于修好了。“没有这辆电动车,我寸步难行。老年人的2公里,和你们是两个概念……”秋金强调。
这一年,我们前后造访这家健身房不下20次,“喜欢锻炼的老人”渐渐从群像变成了一个个复杂生动的个体肖像。
我们发现,没有一个老年人的生活是真正“体面平和”的。那些隐藏在灰扑扑角落里的老年心事,和他们表面上呈现的状态,甚至截然相反。
在春节前的最后几天,我们意外和陈兰“破冰”。当时,大家都忙着采买年货,陈兰是为数不多还来坚持锻炼的一位。她在跑步机上运动时,我们发现她戴着的围裙上有个大口袋,里面放着纸巾。
“阿姨您真的很爱干净! ”一句感慨让她渐渐收起防御。她诉说自己因为很爱出汗,随时要拿纸擦汗。穿围裙是她不想让人看到 “穿得有些凌乱的衣服”,也方便她从口袋里拿纸巾。至于一次性头罩,她解释“因为头爱出汗,容易出油,戴着头罩就能不妨碍别人……”后来我们再次遇到陈兰时,她会提问先前说过的一些细节,答对了,才愿意聊下去。
出了健身房后,我们也在路边一家台湾女装店遇到过刘珠,她把这里也作为每天“玩”的一站,经常让店内女导购帮她拍短视频上传视频号。
“实际上我知道她们帮我拍视频,是想让我买衣服的。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偶尔付出一点钱,她们付出一些时间。”每天咋咋呼呼的刘珠,也潜藏着无人能解的孤独。
春节后,本已重返健身房的苏杭又消失了几天,不用问就知道,91岁的她又病了。有一天,两位老会员无意间聊起苏杭,她们站在健身房窗边,眺望着对面那栋居民楼的5楼,那是苏杭家的位置。其中一位忽然感慨:“如果有一天我们像苏阿姨一样了,还要不要来健身房锻炼?”
重返健身房后,擅长打乒乓的翁强决心不再碰球拍了,他迷上了葫芦丝,花3900元报了一年的课程。他喜欢演奏《虞美人》里头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越学越精湛。
他在家中练习时,玩得好的同龄邻居,总会夸他“吹得好听”。但没等他学完的,楼上邻居骤然去世了。他忽然想起之前拉二胡时,还在世的妻子也总说“好听”,他还有些埋怨这个回复敷衍。开春时,翁强终于学会了葫芦丝吹奏,“但现在吹给谁听呢?”他自问了两遍。
3月初的一天,秋金给我们在微信上发来一则杨浦区法院“庭前会议”的通知,她和两位哥哥的房产纠纷案被法院受理了。
她激动地说:“18年了,我以前只有疑惑,没有行动,现在我总算要放手去做了……”秋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遗产。这关乎公平,也关乎她晚年生活的底气和自由——退休前的几十年,她的工资全都交由丈夫保管。
现在,秋金已经有了拿到赔偿款后的第一个计划,“买一辆质量好的电动车,开起来要稳,电瓶要足够大,我的活动半径就会变大。”秋金已经去货比三家了,她相中了一辆5000元的四轮电动车。
“75岁不大不小,还是可以多出去走走的……”秋金表明心迹。至于这辆车子想开去哪里?秋金脱口而出的答案是,“去陕西路上的儿子家里”,但她很快又改口了:“算了,他们上班也忙,我开着车子,随便兜去哪里都是开心的……”
秋金在从健身房回家的路上。 李瑶瑶 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老人均为化名,部分新闻图片人物形象已做AI制图虚化处理)
原标题:一家老年健身房里的“隐匿心事”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杨书源 李瑶瑶 王薇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