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在我读本科的四年里,中国当代文学课程,普遍最受中文系学生欢迎,收藏当代文学读本的文艺阅览室,也堪称大学图书馆最火爆的存在。十年过去,我的同龄人已经成为当代文学教学的主力军,而坐在台下的听众,也变成了出生于新世纪后的Z世代。我时常想象那些同辈是如何由学生转变为老师,又如何讲述他们眼中的当代文学的。

更进一步看,我想探寻的是,他们为何会选择从事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在课程教学过程中,他们如何进行别样化的探索,以适应AI时代的要求?在他们的设想中,当代文学课程还能进行哪些开拓化尝试?推而广之,他们对于高等学校中的文学教育,又有怎样的理解和看法?落实到作为教学对象的学生一面,在现今的课堂中,中文系学生以至选修的其他专业学子,对当代文学课程是否感兴趣,这样的兴趣集中在哪些方面?目前的课程考试和论文写作,是否影响到学生们的认识和思考?

本期邀请北京大学樊迎春、复旦大学战玉冰和南京大学周琪三位青年教师,他们来自中国文学专业的顶尖学府,这些学校承载着中文系学生的期望和想象。希望他们的实践与探索,能给予同代人以启发,让更多人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中,同时也希望广大青年学生,能看到他们憧憬的学校的一角,燃起向梦想之地进发的勇气。我相信,在未名湖畔、光华楼前和杜厦图书馆旁,他们正在等待着你们,一起聊聊心中的文学。

——李杨(《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


文学“青椒”的修炼手册

文/周琪

2022年博士毕业后,我便正式成为了一枚“青椒”,开启了自身的教学科研生涯。最开始接手本科生“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的教学任务时,眼前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崭新的。作为一枚“95后”青年教师,我的绝大部分学生都是“00后”乃至“05后”,他们有着最好奇的眼睛和最新鲜的面庞,当迎向他们信任的目光时,是我目前职业生涯中最纯粹最幸福的时刻。当然,在这些成就感和获得感之外,教学本身仍是一项充满挑战性的工作,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台上的小“青椒”与台下的大学生们各自都还要经历漫长的修炼之路。

由于和学生的年龄差距较小,我注定无法通过资历、职称等因素为自身的“权威性”背书,因此在第一堂课上,我便放弃了对权威“导师”角色的塑造,并竭力与学生们形成一种较为平等的关系。我曾把自己形容为一个“导游”,而我们所使用的文学教材便是地图,相应地,学习当代文学的过程便是一次冒险和寻宝之旅。每个老师都有不同的学术旨趣和学术方法,但在我看来,教学和科研工作虽然有相通之处,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则仍有很大的差异。我偏爱有棱角、有态度的学术论文,可是在教学时,尤其是面对初次接触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本科生时,我想尽量不带先入之见地引领学生进入杂芜的文学现场,将文学史复原成一座立体的、鲜活的文学空间,而唯有这样活色生香的文学空间,才能吸引旅客的流连忘返。


之所以将自己定位为“导游”而非“导师”,是因为我不希望学生在未知文学史全貌的情况下过早地、不自觉地形成偏见,更力图避免自己的喜好干预学生独立的判断。导游的职责是在地图的指引下带领旅客游历四方,让他们怀抱着考古学的兴趣勘测文学史的每个角落,进而使他们意识到,文学史的现场并非一片寂静的废墟,其间每片瓦砾都可能搅动过风云、每粒砂石也自成其恢弘的世界。导游还应当具备一种功能,那便是通过自身的讲述,让旅客始终对未知的远方以及人类的精神能力抱有期待。当结束这场冒险之旅后,学生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建构起自己的审美体系,并培养出自己对文本的感知能力。

在日常教学中,我也曾尝试过多种方法来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和课堂的参与度,并且一直在摸索着改善课程作业的设置与架构。我做过的一次比较“出格”的尝试,是规定学生可以在某一次平时作业中自由选择提交常规的文学评论或者自己的原创作品。之所以这样设计,是因为我对“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个广为流传的观点抱有怀疑,同时我也很想了解一下南大本科生的创作能力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之前也算半个热爱文学创作的“文艺青年”,我很清楚有的学生之所以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其实是始于对创作的朦胧热爱而非对学术的执着。可是,一部分因热爱创作而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在入学不久后可能会陷入失望,因为他们发现中文系课程的设置偏向于学术而非创作,而更糟糕的情况是,有的学生或许会因为期待的落空而丧失对文学的本真之爱。所以,这样设计平时作业可以让一部分热爱创作的学生找到更好的表达途径,继而保护学生对文学的兴趣。

这种作业的设置方式当然有改进空间,例如教师应当怎样把握创作和评论的评分标准,并最大限度地确保其公正性。不过,这次作业也给我带来了不少惊喜,我发现有的学生虽然不擅长写文学评论,但颇有创作才华,此外,他们提交的作品也间接增进了我与学生的情感交流。在他们的散文或小说中,我看到了逸出既定评分标准之外的鲜活生命,也更加坚信自己的尝试自有其价值。近两年网络上有一句口号流传甚广,那便是“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是的,最理想的大学文学课堂,应当能够帮助每个学生发掘自身的特质、引导他们走出独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然而,旷野虽然令人心驰神往,可若想找到通往旷野之路,又何其难也!虽然我一直强调,对于本科生而言,最重要的是大量阅读文本、建立起自己对文本的感知能力,而不是凭借着对学术套话的一知半解去“硬写”论文,但是本科生教育的研究生化确实已经越来越普遍了。因此,尽力保护学生对文学的纯粹热爱,同时引导他们正确地认识到论文的功能和写法,是我目前平衡课程需求与学生实际情况的方式。

虽然我的工作年限不长,但关于课堂的回忆似乎总是十分美好。无论整体的行业生存环境如何变幻,站在三尺讲台上的小“青椒”一定是相对自由的。对我来说,科研工作的快乐,像是经历狭窄的甬道后最终豁然开朗、寻觅到光之所在,这种快乐无异于一次艰辛而甜蜜的诞育;科研工作更多时候是“独唱”,可是教学的灵魂在于碰撞交流、视景融合,甚至在于让渡部分自我、成全他人。因此,想要改善教学效果就必须努力以“合奏”代替“独唱”,所以优秀的文学课堂应当是众声喧哗的。此处的“众声喧哗”,并不仅仅意味着有很多学生参与课堂讨论,更在于跨学科思维的建构。古代中国有悠长的文史不分传统,现当代文学及其研究更是深受历史、哲学话语的影响。因此,对于本科生而言,形成一种综合性的视野是学好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必备前提。我们的课程每次都会向其他院系开放若干选课名额,所以我的课堂上也出现了不少其他院系学生的身影,在课堂讨论中,跨学科的思维碰撞也总能令我感到欣喜。


诚然,当今大学的文学课堂面临着多重考验,例如“全球文科倒闭潮”以及来势汹汹的ChatGPT、Deepseek等等,都持续叩问着传统模式下人文社科教育的合法性。老实说,一个普通教师的知识储备量远远小于互联网数据库的知识容量,但人与人之间在场的实时交流与思维共振仍有着无可比拟的独特性。除此之外,当人们越是在功绩主义社会感到倦怠时,我们就越需要人文艺术的滋养。同时,基础性的文学教育或许无法在短时间内创造出肉眼可见的经济价值,但文学教育终将通过作用于特定个体的心灵而渐进式地作用于整个社会——而这既可能是高校文学教育的有所作为之处,也是小“青椒”的大愿景。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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