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漫过癸卯年最后一页黄历时,檐角铜铃正噙着未竟的絮语。我劈开四月料峭奔来,撞见母亲将八十八载春秋熬成半盏残茶,絮絮地斟给子夜的烛影。
她枯指叩着旧藤椅扶手上的年轮,说老井青苔已漫过第三十六道绳痕,说二弟新房梁木里藏着庚子年断镯的冤屈。话音忽而坠入深潭,溅起陈年旧影——我北上那夜她佯装熟睡,白发却缠着门环挽了九转同心结。寅时风起,满室药香凝成琉璃珠,每一颗都裹着未寄的叮咛。
晨光剖开纱帐时,她瞳中星子开始坍缩。爱恨在褶皱间奔涌成河,时而卷起庚戌年失怙的碎瓷,时而浮出癸巳抱孙的锦缎。我数着她唇间溢出的往事,竟数出二十四节气轮回的偈语——惊蛰的艾草灰烬,夏至的蒲扇裂纹,霜降的柿饼糖霜,都化作绀青丝线,细细缝合离散的岁月。
酉时三刻,老杏树忽然抖落满身花苞。她最后一次攥紧我手腕,力道如春蚕缚茧,却在戌钟撞破暮色时骤然松脱。白发散作漫天玉屑,枕上沟壑忽被月光熨平,露出少女时的黛眉——原是死神也怜她挣扎半生,特借来三十载前的胭脂,为她点染最后的朱颜。
夤夜拾起她未纳完的鞋垫,针脚忽化作星轨向西蔓延。梁间新燕啄破寂静,衔来诊断书里渗血的梅花印,恍若去冬她咳碎在雪地的珊瑚珠。最痛是风过空廊,药炉余烬明灭成她临终的喘息,满地杏苞突然簌簌成雪,落白了我四十载的归途。
五更雨歇时,春山在雾霭中显出血脉。老屋青砖缝里钻出忍冬藤,每一片新叶都拓着她的掌纹。我忽然读懂她最后的挣扎——原是将牵挂炼成舍利,把叹息凝作星种,待东风过境时,满山草木都会扬起她未唱完的摇篮曲。从此人间路远,惟见黛色接天处,烟雨是她永恒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