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羽涅
今日,微雨,轻凉,我揣了一把在人世跋涉时杂生的菱角,想念母亲,想念她的熟悉面容,斑白发色,粗糙手掌。
千般抵阻瞬时废却,跌宕心情骤然瓦解,我在她的影像里走向平和。
母亲在二十岁时穿了花咔叽布衫,及腰的麻花辫上仔细地打了红头绳,额际散发被汗水沾湿,羞涩不已地走向父亲。和历来女子一般披了盖头、着了绣鞋、染上唇色,和青涩时光一起盛大告别。然后,走入土坯房,脱了一身大红喜色,拣起蓝边碗,架起厚厚锅烟灰的炉罐,把身后日子和着灶火一起无奈而茂盛燃烧。
她咔嚓一声剪去长发,连着空飘念想,脑后挽髻,走入水田,抓起谷粒撒入新翻的秧地。
遇水而安,择水而居,临水而葬。于她,非旖旎佳话,只成就一生的劳苦宿命。春日栽秧,夏日匀禾,秋日割稻,冬日晒谷。她戴了草笠,卷了裤腿,深弓着腰背在日毒如火时劳作,双眼发黑任手臂机械挥动,几只肥黑蠕动的蚂蟥盘踞在她的腿肚上。村落里浮起一片零星灯火时,她才走上岸,抖落血已吸得饱实的蚂蟥,脱下泥点密布的衣衫,将自己浸在清凉河水里。水声蜿蜒远去,蛙鸣空旷茫然,和着她无力的一声轻吁。
她在秋日里分娩,新儿撕扯着她的肉体,在地狱里来回几度,终听得一串清亮哭声。她睁开疲软的眼睛,看到那一团粉皱皱的肉体,内心里涌上花好月圆,她流下泪来。
从此,更加无欲无求,将厚茧一再磨厚,磨厚。
夜色里母亲拖着疲惫回家,远远看到屋里那盏亮起的油灯,大儿子已经熬好大米,小儿子正颠着地箕收谷,她内心忽然饱实地温暖了一下,轻轻笑了。她夹起钵里的猪肉,小心咬去肥肉,留下瘦的递到我们碗里:“肥的好吃!”她曾经饱满的脸颊渐渐凹陷,如徒空生出的大渊,却不自知自省。
年节里偶尔扯上三五尺花布,她忘记了自己的衣服多久没换新,只担心孩子们衣衫不整在学校受人耻笑。她说:“我不用穿那么好看!”她难道看不见?她的棉衣已经不见底布的颜色?
冬日大雪,她行了几十里山路,挣扎着走去儿子所在的学校,送一双昨夜抵灯纳就的棉鞋。她看着儿子穿上,顶着一头落雪欢喜地说:“晚上看书,你就不会冻脚了!”她忘记了自己手脚的冻疮,忘记了自己刚刚大病初愈,忘记了回家后仍要赤手到冰水中去洗菜淘米捶衣裳。
暗夜里听着孩子们的沉睡呼吸声,她不眠不歇,就了昏暗的灯光为我们缝书包,纳鞋底。她的左眼渐渐眼翳,只觉是小事,说右眼不是还能看见吗?至今都未就过医。她的耳朵亦渐渐不再敏锐,却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孩子们回家的声音。当我们在前面的田埂上叫一声“妈”,她便立时兴高采烈地从屋子里出来,走出门槛站在院里,看着我们慢慢走近,笑着端上一碗汤。
她一生为物质绞尽脑汁,亦有许多忧心杂事纠缠于她。父亲外形一直英俊倜傥,她偏偏又是敏感如斯的女人,自然有许多争吵。儿子的生活与感情也让她日日操心,她总是怕我们过得不够好,患得患失,不得停息。
母亲像一张巨大的纱网,将人世重而沉的苦痛全部滤去,只留下轻喜日常与我们。而我们不知世事地长大,不晓不懂不解其背里的辛酸劳苦,在母亲撑起的暖色氛围欢喜雀跃,看不见阴冷、彷徨、无措,只一味不知满足。在年少轻狂的时节里,觉得母亲的唠叨让人厌烦,总是皱着眉忍受她的言语,认为所有的母亲该是温文尔雅、娴良淑德,于是对她的种种“不能”心生埋怨,与之顶嘴,甚至极尽所能地刺伤。
然而,母亲终究是忘却了这些年我们给过的伤害,她所谓的花好月圆,只是我们的平安。
母亲在孩子们日渐蹿高的时间里生了许多白发,身体渐衰,早年里因为劳作以及与父亲的争吵中落下的病痛折磨着她,她自己独自找些土方子疗养,从不告知我们她的疾病,怕得牵念。
偶尔归去,便见她越发佝偻的身形,她的头上已是一簇簇鲜艳的雪花。有一天我在她跟前,翻看她的头发,额顶竟已经是一片雪白,我瞬间感到巨大而尖锐的悲哀。我的母亲,她竟这样快地老去,还来不及享半点儿福。她终日皱眉抵御那些积攒的苦楚,我们心生不忍,欲好颜好色地服侍,她却不依。只说自己是好的,不必挂虑。
她偶尔打来电话:“想家了吗?”我便有浓浓的情愫生出来,知道母亲又在挂念。于是微笑起来,告诉她我们都好,万事顺心,不要挂虑,只需好生照顾自己。挂了电话坐下来,把那个倚在门上守望的身影揉进一团茶叶,和沸热的水一起,缓缓喝下去,暖了心肠,暖了前生末世的念想。
母亲,不管走得多远,我一回头,便能看到你的目光。那个旧日堂前的身影,在我的生命里早已深深嵌入。烛,殆尽自身,积攒光明,映他物他事。而母亲,亦如烛。她默默完成一场生命的传承,然后,就退到时光背后,默默无声。只在夕阳里翻看旧相册,来证明她匆匆而辛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