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民
1
母亲什么时间腰弓了,什么时间头发白了,没有个清楚具体的日子,年轻时的母亲样子早已模糊,或者在记忆里,母亲压根儿没有年轻过,做了母亲起,就是这个样子,站在黄昏的边沿上,走来走去,那个黑夜离她远远地,仿佛永远不来。时间携手衰老的刀子,无声无息切割母亲的年华,或者说让正常细胞的生长跟凋亡成反比。天天面之,不见变化的变化被我忽略了。忽然一天,我在家里刷碗,见母亲早饭后在院子里橐橐走,腰弯作九十度,头前倾,上身跟地面平行,那白发垂下,一手理顺,一手近距离薅地面青草。草根庞杂,力度不够,薅一下,草不动,只撸几片叶子,母亲晃闪身子,一屁股蹲在院子里。
我把手里正唰的碗放下,紧忙出去拉她。母亲稳坐,摆摆手:“别拉,我自己起。”
我怕磕坏了哪儿,坚持拉她。母亲再次摆手说:“让你别动,我自己来。”母亲平息一番说,“自己身体有数,慢慢适应,慢慢起,它就记住了。你拉,劲头没个大小,不小心会坏事儿。再说,咱的泥土不磕人。”话说间,母亲慢镜头般站起,扑搂裤上的泥尘,手里寻得一把铲子,往前走去,再把目光盯住了那棵草。岁月掏空了母亲身体的劲力,磕倒就是一次在刀尖上的行走,比不得孩子们哪儿都柔软,有抻力,摔一下,抻力再拉,护着骨头不折不碎,越摔越硬朗,千金万两,不磕不长嘛!可老人骨头酥、筋萎、血脉不畅,如同泥碗,磕碰便碎。
我把住母亲,劝说:“不要除草了,磕坏了,得不偿失。你忘了多次的磕跤?”
“记得,咋不记得?”母亲淡淡地说。我跟母亲提起磕跤,意思让母亲小心,吃一堑长一智。母亲的磕跤,在我们村里,甚至方圆十几里,不说冠军,也名列前茅。如果没见过多次磕跤抗过去的老人,站在我面前的母亲可以用多次的教训告诉你,她担得起抗摔冠军的名称。平日里,走着走着,摔倒不知多少次。摔倒了,爬起,都有惊无险。提起后怕的几次,母亲也总是平淡地说,你要是磕不死,磕多少次都不会有事;死在磕上,一次足够。这话,堪称对磕跤的宝贵经验总结。有一次,坐小舅的电动车,车没停稳,她立马站起,着急下车,从后斗翻出去,仰躺在地。小舅见状,张大嘴惊呆了,赶紧扶起他的姐姐,心里话:这回儿可完了。母亲被小舅搀扶回家,朝着猪圈一个劲儿狂吐,吐得团软一堆。扶到炕上,躺了三天,慢慢起身,下炕活动。几个见过母亲摔跤的村人当时传话出去,说这老太太这次交代了。可我母亲挺了过来,只是后头鼓起个大血泡,半月才消去。在她摔后的第二天,我回家见她昏睡的样子,也确信了村人的传言。虽然不懂医学,但磕了后头,并且起了血泡,后头肿胀,脑袋里有淤血无疑,不死也植物人。拉母亲去医院,母亲摆手,说哪儿也不去。母亲以她顽强的生命力,在黄昏边沿上游荡一番,没有朝黑夜迈步,又一次赢得了属于她的时间。
再一次,登猪圈墙,够猪窝顶板上的草,摔进圈里,昏倒在里面,彼时,在世的父亲耳聋,听不见,母亲半个小时后,苏醒,自己爬出来,躺了一个星期。最危险的应该在她90岁的秋天,去帮人扒苞米,自己赚个苞米皮,预备给在外工作的儿女蒸馒头用。傍晚回家,钥匙忘在家里,母亲大了胆子,踩梯子,上平房。下平房台阶,没站稳,摔下去,头磕在墙上,昏死过去。等人抬起,嘴里、鼻腔、耳朵出血。不祥之事总会无端地给我暗示,那天傍晚,正是母亲摔下的时刻,我在城里家中看书,腹部忽然莫名地疼痛。几分钟后,叔叔打电话给我,说你妈不行了,从平房上摔了。我脑袋轰鸣,忍着腹部疼痛,打车赶快回家。村里曾有一个老人,从平房上摔下,当场死亡。我右眼皮不停跳动,让我更加不安。到家,我腹部疼痛缓解了,见母亲满脸是血,她本来昏迷不醒,见我到跟前,冥冥之中她见到一丝阳光,后来跟我说,她到了一座庙前,和尚拉她进去,举起锤子要咂她,她身后响起一声呼唤。那是我的大声哭喊,我跟大家一样确认,母亲这会儿去了,没个挽救。忍不住大哭。母亲听我忽然哭了一声,竟然有了回音。围着的人说:“醒了,快送医院吧!”120拉母亲去医院的路上,跟车的医生对我说:“你们要有个准备,怕走不到医院。”可到了医院,住到重症监护室,竟然活了过来。提起这些,母亲瞪眼看我,仿佛我说的是他人的事情,曾经的疼痛没有留下痕迹,被时光轻松抹掉。
我依然劝告母亲:“好好待着,别累着,别跟自己过不去。”
母亲依旧摆手,嘴里念道:“懒驴闲三年,谷糠驮不上。动动,对身子骨有好处哩!”
我会拿她扒苞米皮说事儿:“你呀,我的老妈,你说你如果不那么贪财,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去扒那么几个苞米皮,不至于摔了,一次住院就花掉了一万五千多,能买多少苞米皮呀!”
母亲听了,总有话说:“该摔该祸,你躲不过。那天不摔,后面也会出事儿。”
这老人,脑袋形成了自己的思维,你有千万说词,也动不了她的固有理念。她说自己不学懒驴,我揶揄道:“妈,你要是懒驴就好了,躲过多少次险情?真的不如懒去。”
母亲被逗笑了,她却继续把铲子伸向那棵抓地龙草,双手用力,将根挖出,提在手里,甩掉泥土,然后把草窝培好。习惯成自然,动的理念指示肢体,跟时空相融,获得当下的快感,也许是母亲最好的活。
2
拔一棵草,对我们来说,是很轻松的,可对95岁的母亲,却是一次考验。此刻,为母亲刚刚出院后的一天,胆管结石住院半个月,体力消耗太大。原来红润的脸色,经次折磨,苍白消瘦,力气自然更弱了。看丝瓜瓤似的脸,自然想到身上没了弹力的皮肤。母亲却依旧精神不减,在做着恢复体能的训练。
想到此,我释然,不再劝说,任老人想干啥干啥去。随意随心而活,也许是最好的活。
因这胆管结石住过多次院的母亲,形成习惯,出院便寻活儿做。让她休息,好好调理饮食,等待养好了身子再说。
母亲早有话等着,“我不愿等,昨儿没了,明儿不知我有没有,我能有的只有今儿,过一天有一天,也叫赚一天。活动练练,身子舒服,能吃饭,再好不过。”第一次说出这话,我惊讶地望着老人,竟然有如此成熟的哲理。活了大半辈子,书读了不少,也喜欢写点儿文字。写着写着,懒惰了,等待心情好了再写,时间就这么溜走了。或者,劝慰自己,今儿有些累了,等明天吧,好好写,认真写,今儿歇一歇。比较母亲的深刻,显出我的幼稚,我的浅薄。什么事都去等是愚蠢的,等来等去,啥事做不成,想做的事儿,那就赶快做,做了才属于你的。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说:“每一个人都生存在现在这个时间里,现在是一个不可分的点,而他生命的其他部分不是已经过去就是尚未确定。”现在才是实有,属于自己的。
由此,想起母亲的另一句名言:眼笨蛋,手好汉。那个烈日烤人的中午,我和父母小妹在拔麦子。太阳当头,火一般烤后背,手里握一把麦子,镰刀无力割去,蹲着的双腿酸痛,汗水湿透了上身,看看五亩麦子,刚割了几畦。母亲在前,低头不语,唰唰割。我有些灰心,便提议雇人:“妈,你看看,这一大片麦子,够我们一个月干的,愁死了。”
母亲回头,对我说:“蹲下不说话,别看有多少麦子,只管割,眼笨蛋,手好汉。割下去,手会给你欢喜的。”浑身汗水黏连了尘土的母亲,说话不忘手割麦子,迈入知天命的岁月,贮藏流出了多少种庄稼忙家务的血汗,始终以饱满的热情,不惧苦累,夜以继日地做着手中的活计,以实际行动给我们示范。眼前的母亲,已经不是具象的,那是天下所有吃苦耐劳的母亲的形象。我不再嘟囔,低头割,割下去,不看前面,只看手里的活。身体慢慢适应了苦累。眼所见为整体,给脑袋提供结局的艰难,生畏难退缩之念;而手不停地动作,注重眼下的活计,一味地做下去,别无它念,只看“现在”的某一点儿,只管现在出活儿,这是实干家的聪明之举。五天光景,我们割完了五亩麦子。看到场院上那堆金晃晃的麦粒,我摸摸起茧的手,暗道:这好汉。
3
母亲拔完了院子里冒出的草,又拿起小锄,开街门,橐橐走向西菜园。
那儿有母亲一手摆弄的各种蔬菜,住院间,她念叨:“种的冬蒜苗齐了,菜畦里的草要锄了,别让草吃了。”
二分菜园,早几年,母亲不用我们插手,即便开春刨地,母亲拿不动锸镢,使三刺爪钩,照样把地刨一遍。抓钩刺短,母亲会一次刨两下,比锸镢刨得深。
我要帮忙,母亲总会说:“看书去,眼累了,拿镰刀拾草去。”
满山草,满山苹果枝,拾一天,烧半月。做着手里的活,浑身热乎乎的,我此刻明白了母亲的现在的含义。
菜园里没啥活儿做,母亲开始劈木头。近几年苹果园换代,挖出的果树木墩放在菜园边,经风蚀雨淋,外表腐烂,内里却依旧坚硬。母亲会拿出锤子、大小不等的錾子,坐一板凳,对付一个树墩子。邻居大叔见到小山似的一大垛木墩子,说:“大嫂,你家里没烧的,让侄子去我地里捡树枝,别出这傻力气!”
母亲说:“劈木头有瘾!”母亲没把木墩子放在眼里,心目中早就有了一垛木柴。她先仔细端量一个树墩,反过来正过去,如同读一本书。
问她:“咋这么认真?”
她说:“找缝隙。”
寻到裂纹,手这好汉在坚韧毅力的导引下,游走在木墩上。先在纹路前下一錾子,慢慢使锤,等錾子吃进木头,方使劲锤,錾子实在打不动了,隔半捺,下第二个錾子,再下第三个錾子,按先后使锤。看看裂纹大了,将錾子依次锤进去,直到木墩子开裂。老迈的身体毕竟比不得年轻,锤子锤几下,呼哧呼哧喘息,那就直腰平息,待呼吸平稳,再使锤。一个木墩慢慢变成了一堆木柴。一大堆木墩子,几天光景变成了摞在屋檐下的木柴。多次劝说母亲,不要劈了。
母亲任我们念嘟,她不为所动。既然是摆在眼前的活儿,就要做完,如同拦在前面的大山,越过去就是了。在别人看来难以完成的,在母亲手里,会慢慢变成硕果。记得那年青黄不接的灾荒,在吃完了树皮、谷糠,再也找不到可以填充肚子的东西了,急巴巴盼来救济粮,每人两斤地瓜干,吃完了,再等下去。终于等到了麦子黄了,金黄的麦子提起了村人的精神,眼冒火花中含了希望。可人人饿得没了力气抢麦子。村干部把唯一的几百斤地瓜干拿到地头,激励村人,去拔麦子呀,拔一畦麦子两斤地瓜干。人人捂着空肚子,磨蹭到麦地里。有的走不到麦地,就躺在半路上。母亲自然也饿倒在半路,她在路旁沟底,寻拔了一把青草,楦进嘴里,嚼嚼咽下,瞪起眼睛,坚持到了麦地,打上一畦麦子,开始拔。她眼里有麦子,有地瓜干,有饿躺在炕上的六个孩子。拔呀拔,累昏在地里,那就等醒过来,再拔。母亲凭顽强的毅力,用了半天,拔了两畦麦子,挣了四斤地瓜干。回家赶快烀了给我们吃。在朦朦胧胧的饿梦里,母亲把一盆熟地瓜干端上炕。我们饕餮大吃。那味道甜甜的,记忆里从没有这么好吃的地瓜干。我们吃饱了,跟着母亲上麦地,一人拔一垄,一下午挣了八斤地瓜干。在饥饿这拦路虎前,是母亲用她的血汗,蹚出一条活路,领我们跳出泥淖。母亲那股从不服输,从不向生活低头的劲头,并没有随着机体的老化而泯灭,一旦碰到活计,便会激发出来,抓住当下时机,勇往直前。
拿过锤子錾子,我劈过,可只知使蛮力,总找不到下錾子的合适地方。母亲嫌我不识木墩子,便不用我。锤子经常响在门前,叮叮当当,给寂寞的乡间带来一股活力。有休闲的村人,寂寞时,忽听得村西有錾子锤子声响,在常年沉闷的氛围里,这响声如石子丢进平静湖水里的浪花,引得悠闲人瞪起眼睛,寻声凑来观看。他们除了吃惊,便是惊讶,见到一个鲐背之年的老太太,高举锤子向一座木山开战。老太太浑身发出的能量,与年岁与这些庞然大物形成反比,惊叹连连。
那高举起的锤子,生动展示了母亲的现在。“我在现在,现在有我。”精神气息,满了现在,现在不再抽象,具象在母亲身上。
现在才是母亲生活的全部。
(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高中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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