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立春记得,小时候家里那间土坯房的墙根总是潮乎乎的。母亲常年咳嗽,父亲三天两头赌钱,输光了就摔碗砸锅。他十岁那年,父亲把家里唯一的耕牛押了进去,母亲抱着生病的妹妹在灶屋哭了整整一夜。
十五岁那年,舅舅来家里接他。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把他拽到村口老槐树下,递过一把瓦刀:"从今天起,跟着我学手艺。"舅舅的工地在县城,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和灰搬砖。乔立春的手磨出了血泡,舅舅却不准他歇着:"吃不了苦,就一辈子穷。"每个月发工钱,舅舅都要拿走一大半:"给你存着娶媳妇。"
二十三岁那年,舅舅把存折塞到他手里。泛黄的存折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万三千块。那是他七年的血汗钱,也是舅舅家三个孩子学费的缺口。转年春天,母亲咳得下不了炕,舅舅做主给他说了门亲事。女方是邻村的闺女,听说乔立春能吃苦,没要彩礼就嫁了过来。盖新房那天,舅舅带着二十多个工友来帮忙,挑大梁的是舅舅,和泥的是舅舅,连房梁上的红布都是舅舅扯着嗓子喊着号子挂上去的。
婚后的日子像块发面馒头,虽说不富裕却实实在在。媳妇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母亲的药罐子总是温的。乔立春跟着舅舅的装修队跑工地,慢慢带出了自己的队伍。有一年冬天接了个大活,他带着二十多个兄弟干了三个月,结算时对方给了现金,舅舅数钱的手都在抖:"这是咱乡下人能挣的钱?"
弟弟高考那年,全家挤在土炕上商量志愿。舅舅拍着桌子说:"报师范!"第二年弟弟真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那年,弟弟带回来个城里姑娘,姑娘家在教育局工作。妹妹初中没读完就去了南方,起初在电子厂拧螺丝,后来跟着熟人卖房子。去年春节,妹妹开着新车回来,车后备箱里塞满了给老舅的礼物。
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是在五年前。那天乔立春正在给客户量尺寸,接到邻居电话说家里来了个"要饭的"。他赶回去时,父亲正蹲在墙根晒太阳,棉袄袖子磨得发亮。"给我点钱。"父亲伸手的样子像在乞讨。乔立春没说话,回屋拿了五百块。第二天,弟弟妹妹的电话都打来了:"别给他钱。"从那之后,父亲再没回来过。母亲去世时,乔立春打了七八个电话,听筒里只有嘟嘟的忙音。出殡那天,三个孩子在坟前烧纸,谁也没提父亲。
去年冬天,舅舅脑血栓住院。乔立春在医院守了半个月,听着老舅在昏迷中嘟囔:"立春那孩子...从小就实诚..."清醒后,舅舅拉着他的手说:"你爹当年也是个能人,你爷爷走那年,他三天三夜没合眼..."乔立春鼻子一酸,想起父亲年轻时在集上卖百货的模样。
如今,乔立春的装修队已经注册了公司。每年清明,他都会带着媳妇孩子去给母亲扫墓。弟弟一家寒暑假常回来,妹妹总说要接老舅去南方享福。至于父亲,三个孩子谁也没再提起过。只是每次路过村口老槐树,乔立春都会想起舅舅说过的话:"人活一世,总得给自个儿立个春。"
村口的老槐树又抽了新芽。乔立春站在树下,看着远处新建的教学楼。当年那个跟着舅舅学手艺的少年,如今成了别人口中的"乔老板"。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但总有些温暖,会在岁月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