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黑客帝国》吗？你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可能你身边全是NPC。这个世界到底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从唯心的角度来说，我们的亲人就是一个NPC；从唯物的角度来说，他走完了一生，你把他的一生记录下来，就好像他还没有离开。”
2016年，赵宇希的外公去世了。他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心中充满忧伤与怀念。他想为外公写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对外公的一生知之甚少。他感到很遗憾，就像那首小诗《爷爷是个老头》，描述的那样——
打我记事开始，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为了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爷爷
赵宇希想起曾听过一次“逻辑思维”，罗胖讲，如果谁能帮他父母写回忆录，不需要文笔太优美，只要文词达意，出多少钱他都愿意。当时赵宇希正在开车，这几句话让他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第一，回忆录有市场需求；第二，要求不高，有可复制性；第三，商业属性强。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也许是一个商机。
他开始搜索这方面的信息，发现是一片空白，还没有人做过这个生意。“既然搜不到，那就自己干。”于是，他决定为老年人写回忆录。
从0到1，
一门“新生意”的诞生
赵宇希先找身边的亲戚“练手”，免费写。写了3万字，亲戚还比较满意。但他发现，单打独斗效率太低，必须组建团队。最好是两个人服务一个客户，一人负责访谈，一人负责写作。所以，从2016年到2018年这三年间，他一直在做三件事：写作、磨合、找团队。
“这里有一个商业逻辑，既然把它当做一门可复制的生意，就要讲究效率。假设半天访谈一个客户的话，理论上一周可以访谈10个客户。而写作特别耗费时间，就可以一个人做访谈，对应几个人写作。”
·赵宇希团队交付的作品及口述人提供的素材
第一单生意，来自朋友的介绍。虽然也没有收费，但却是按照团队协作和产品生产流程来做的。这部作品花了半年多时间。当作品呈现在客户手里时，他说，没想到我的经历还真的写成了一本书。那是一部10万字的作品，200多页，硬皮精装，沉甸甸的。
书中可以看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等说书人口气，有点像一本旧式小说。赵宇希说，这是他们的第一部作品，文笔还有点粗糙。后来虽然有更多成熟的作品，但他每次见客户都会带上这本书，因为第一次总是“意义非凡的”。
“现在的提纲都比那时专业多了。”赵宇希展示了一份访谈提纲，足足有200个问题。在访谈技巧上，也不断进步。比如讲到恢复高考，就会给老人看当年的照片，让他回忆细节。做访谈时，经常到了饭点，老人会请他们吃饭，过节还要送他们礼物，“都反过来了”。做完一个访谈，他们和老人就成为了朋友，“子女对他的了解都不如我们深。”
在赵宇希看来，这件事情比较考验的是访谈功底，最核心的要求是共情，能够穿越回那个年代去理解老人。写作也分三档，但“文学性”不是最重要的。“‘文学性’太多了反而不好。我们是长篇叙述，更类似于一个小说的叙述文本。”
一门“新生意”，让人感兴趣的是，客从何处来？“线上咨询非常多，尤其在小红书上，关注度很高，但主要还是线下获客。”他们去公园、医院、养老院、老年大学地推，还准备投放公交车广告（因为公交车乘客主要是老年人）。第一次地推，赵宇希就遇到一个刘大爷，说他有这个想法20年了。
目前，赵宇希的团队有十五六人，做了30多个案例（算上正在进行的有40多个）。除开不可抗因素，一年大概能做三四十个案例。现在，他依然要带队做访谈，自己听录音，还要处理其他事物，比如跟养老院、社科院合作，参加“老博会”（国际养老服务业博览会）等。
“为老年人写回忆录”，这个事业俨然走上了正轨。
每个人的人生，
都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
浅浅地翻一下几本回忆录，发现大都有一个“艰苦的童年”“奋斗的中年”等等，似乎很雷同。
“你想想现在七八十岁的老人，基本都是'40后'、'50后'，他们的童年时代肯定是苦的。要说雷同，每个人的人生阶段都是一样的，但故事不一样。”在赵宇希看来，他们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
有一个西藏的老警察，从小无人抚养。由大喇嘛做主，安排他到寺庙做小喇嘛。后来解放军进藏，解放了西藏。那时他已经十来岁了，不敢想象可以自己决定人生。小喇嘛还俗以后，做了一名缉私警察。他办过很多走私案件，有保护动物、文物、黄金等。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押运一个走私集团头目从边境到拉萨，这三天的路上，一直有人追赶，像生死时速一样惊险。一晚，他在一个派出所借宿，换了一辆车，走另一道门，赶了一夜路，才把他们甩开。所以很多藏族同胞说感谢解放军，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
·一个老警察的回忆录
他们还做过一个过世老人的追忆录。老人是一个农村妇女，只读过一年书，但非常重视教育。她的丈夫在1978年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她就独撑这个家庭：一个老人、三个孩子、读书的丈夫。她的三儿子是一个企业家，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
上市敲钟那天，他没有参加庆功宴，而是回家向母亲报喜。母亲淡定地说，你要低调，不能飘。“所以你说她有什么成就？她对自己、孩子、家庭来说就是成就。我们看待‘成就’这个事情，要跳出固有的观点。”
让赵宇希好奇的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她的处世哲学从哪来的？去年，他在四川省社科院做了一个“回忆录中的婚姻、家庭、女性对当代社会的启示”的报告。报告提到，“过去很多女性，即使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但是中华文化的传承和人性的光辉在发生着作用，尤其在影响家庭命运的抉择中，起到了正面积极的作用。”
·赵宇希在四川省社科院分享
大部分老人，都会敞开心扉跟他们聊。当然，也不排除会有滤镜，美化自己。赵宇希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也许老人心里有十成的东西，讲了七成美好的出来。
“就算吹了个牛，他高兴就好。本来很多事情在不同人眼里看到的就不一样。这个书是为他服务，他觉得是这样的，我这样记录就好。我们工作的一个原则，是基于他的口述记录、编写，不带任何评价和是非判断。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真实，他说的就是真实。”
很多人都问过一个问题，哪些人是目标客户？赵宇希原以为，是有成就或有钱的，他不否认这是大多数，但也有例外。他曾遇到一个客户，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中年下岗，开了一个小门市，仅够温饱。他有退休工资，但做这个事情，需要先借钱支付。赵宇希不忍心做这单生意。
·赵宇希参加某老年公寓五周年庆典活动
“他说你别看我家里条件不太好，我对这个社会是有贡献的。我给社会贡献了3个大学生。我一听，他确实有什么想讲的东西。那就颠覆了我之前对客户的画像。如果说真有一副客户画像，那就是有强烈倾诉欲、觉得自己的事情值得被记录的人。”
所以赵宇希觉得，未来定价还得往下降。“现在利润已经比较薄了，一是要提高效率，二是要找新的方法。我们目前在跟一些AI公司在谈。最终极的形态，就是一个老人对着手机讲，就会给他生成一部回忆录，但得一步一步来实现。”
一直做下去，
做到我“死”的时候
最开始，赵宇希跟人聊这个行业，因为太新，一时找不到对标。后来他想到了一个相似的行业：婚纱摄影。第一，均是个人定制。第二，都有很强的社交属性。第三，是人生阶段转换的一个仪式。
很多老人刚退休，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很茫然，写回忆录就是人生阶段转换的仪式。仪式不是必需品，却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
可是婚纱照的市场培育很多年了，回忆录才刚起步。赵宇希觉得没关系，市场可以慢慢培育，技术也不用过于担心，就像手机拍照很方便，但对婚纱照市场并没有什么影响。
·赵宇希参加锦江区适老化产品消费节
“回忆录这个生意，未来会衍生出很多档次的产品，AI写是一个档次，真人写是一个档次，作家写又是一个档次。照片、视频、微短剧、电影都是不同的档次。当这个行业足够大的时候，就会提供全方位的产品服务。”
目前，北京、杭州等城市也有类似的机构，不过产品方向有所不同。“他们做高端成功人士。我更想做普通人。客单价虽然低，但市场群体够大。未来的需求可能会更大，按中国的老年人口比例，即使有1%的需求已经非常大了。”
·团队参加2024成都“老博会”
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国统计年鉴2024》，全国31个省份中，已有19个省份进入中度或重度老龄化社会。截至2023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到2.97亿，占总人口的21.1%，其中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17亿，占总人口的15.4%。理论上说，银发经济，的确是一门“大生意”。
赵宇希自然看到了这个趋势。他打算一直做下去，“做到我死的时候。”他开玩笑说，这件事他不会失败。因为要做到死，他活着就看不到失败那一天。“以这种心态来做这个事，就不会很着急，也不会很悲观，至少能把自己养起走。”
去年看了电影《破地狱》，主题跟衰老、死亡有关，看得特别压抑，很想知道赵宇希做这个事情久了，会不会沾染一些“暮气”？
他明确回答没有，而且越做越阳光。“你每做一本书，就跟这个老人走完了一生。你会发现那些让你辗转反侧的问题，回头看也不过那么回事。所有事情他们都经历过，你会觉得人间正道是沧桑。我做一个访谈，至少就有70年的记忆，做10个访谈，脑袋里就有700年的经验，这是一笔财富。”
·团队交付的作品
作为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最后，赵宇希又把话题聊回到这件事的“原点”——外公外婆。赵宇希的外婆，85岁，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她比赵宇希还早一天知道DeepSeek。外公外婆都是上海人，当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去了内蒙古。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家庭成分，外婆被人举报，遭到了批斗。
但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外婆的二女儿谈婚论嫁的对象，就是当年举报人的儿子。外婆觉得上一代的恩怨不要留给下一代，选择支持他们的婚姻，两家人因此冰释前嫌。电视剧都不敢这么写。“我很佩服我的外婆，真的很伟大。”
外婆给家人讲过这些往事，但没有讲太细。目前，赵宇希还没给外婆写过回忆录。也许，有精力来写回忆录的老人，都是赵宇希外婆那样的人，胸怀宽广，大智大德，健康长寿。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回忆录，都呈现出一种人性之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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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Rain
图源丨成都朝花夕阳文化创意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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