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志》年度风尚作家——麦家



对于作家来说,看似单调的生活背后,也许是丰富的精神世界。每天早上,麦家雷打不动地步入自己的书房,开始一天的写作。写不下去的时候,他会随机拿起一本书来阅读。这些年来,他的阅读范围持续扩展,从文学延展到哲学、历史、诗歌。

偶尔,麦家还会信步走进“麦家理想谷”。这家坐落于杭州西溪湿地的公益图书馆,常常座无虚席,人们在鹅黄色的灯光下读书、发呆。在这片读书人的圣地,用笔记本电脑办公或者用手机上网都不被鼓励,创办者麦家认为,读书应该专注,暂别外界纷扰。而当麦家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总会引发读者一阵欢呼。


这是美妙的瞬间,书籍、文学成为桥梁,连接了读者和作家。麦家构建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这片奇妙的领地也属于所有读者。

人们对于文学的欢呼似乎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80年代笃信文学纯净性的人也散落在天涯。今天,一些炙手可热的作家偶尔也会出现在直播间,带来一波波的销售热潮,文学似乎多了一些展现的空间和渠道,但在短视频面前依然显得过于严肃和庄重。

虽然麦家认为,文学自有它生长的空间,人们最终还是会选择阅读,但我无法抱有同样乐观的态度,因为今天,人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费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人们无法忍受哪怕几分钟的无聊时光,人们渴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愉悦,或者用几分钟了解一部电影、一本书,甚至是一部电视剧。


而文学太过于冗长或者沉重,你需要正襟危坐,跟随作者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通向那个世界的道路曲径通幽但又漫长,那种探索的欲望在手机面前可能会立刻消失,因为你需要即刻的满足,就像你能随手拿起一块巧克力立刻享受它的甘美一样。

我有点狭隘地想,或许这些年来,麦家找到了一种方式, 既能取悦大众, 又能将自己对文学的理解融入到作品中去。所以即便是满足读者猎奇欲的谍战小说,他也尽量写得不拘一格但充满文学性,哪怕这种文学性会被人所忽视。


精雕细琢的构思被忽视或许也是表达者的宿命,但艺术家不能因此而放弃一次次刻骨铭心的尝试。就好比,我问麦家:“为什么在《人间信》里会有这样的句子:父亲那一年不到40岁(38岁)。”

这种双重叙述有什么意义?含糊与准确为什么并行不悖?麦家的回答是:“我在探索艺术的可能性,我故意将叙述剪碎,我故意让读者阅读的时候没那么顺畅,我让他们停下来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这么写。我要让语言更缓慢,让情节凝滞一下,我要让读者的内心亮起来。”

但其实,麦家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文字中点燃的那星星之火能不能让读者的“内心亮起来”,但他必须不厌其烦地尝试、推翻,再尝试、再推翻,直到理想的文字浮现在他面前,虽然他也没有一定能打动读者的信心,但他知道自己在文学的征途上没有退缩或者妥协。


就像法国作家福楼拜说的那样:“你仰望到一座高峰,在半空中晶亮闪光,高得令人生畏:正因其高,引你去攀登。”

麦家一直在攀登,从早年的《风声》《暗算》《解密》到名满天下的《人生海海》,再到《人间信》,你能清晰地看到麦家倾尽心力探索文学的道路。只不过,谍战小说因为影视剧的传播力量让读者为其贴上了“通俗文学”的标签,作家掩藏在故事背后的苦心孤诣很容易被人所忽视。


比如《解密》,这部被《经济学人》杂志称为“一部伟大的中文小说”不仅仅描述了数学天才的人生故事,更是深入探讨了人与权力、集体的关系,其背后蕴含着深刻的宿命感。这部作品其实没有过于复杂的情节,作家着力于尝试新的叙述方式、解构人物命运,大量访谈录的引入一方面增加小说的可信度,更重要的是,麦家让叙述更加复杂、多变,对于读者来说,这种写作方式也许有点“不太友好”,但从美学的角度来看,确实是非常有意义的尝试。也许更重要的是,在文学叙述层面的创新让麦家信心倍增,他说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为写作而生的人。”


即便认定自己的使命,麦家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天才”。“《解密》1991年就写完了, 2002年发表,其间被退稿了17次,也就是说我至少修改了20次左右。”他用“备受煎熬”来形容那艰难的、浮浮沉沉的十年。或许,那也是麦家人生海海的十年——人生复杂多变,充满曲折,但依然像一往无前的小溪终将汇入广袤的海洋。

结果当然是《解密》大获成功,麦家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作家。此后的谍战题材也开始被搬上银幕,在读者看来,麦家越来越成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故事的背后他还在努力构建一个更有吸引力的文学幻境。


比如人物的塑造上,麦家尽量避免脸谱化,在他的作品里你也少见能“拯救世界的英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很少描写传统意义上的天才和英雄,我更喜欢有点蠢的天才、有点笨的英雄。在我的作品里,你几乎看不到他们无往而不利的人生,你也看不到他们高歌猛进的征程,你看到的也许是他们的弱点被放大、他们被命运所裹挟的在劫难逃。”

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的话,我想麦家试图打破传统文化中的“英雄观”:一方面,英雄被树立成楷模、典范;另一方面,社会又告诉我们“枪打出头鸟”。对人“非好即坏”的二元论断常常会抹杀人的最真实的复杂的本性;集体有时候又是一架巨大的绞肉机,将人的鲜活个性彻底阉割。


生活究竟是不断拓展的行走,还是哲学家福柯笔下的“全景式的监狱”?这或许也是文学需要探讨的问题,即便这些问题在这个时代被提出来显得不合时宜。

麦家多次提到自己最喜欢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有一部经典著作叫《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是一个构思奇特、文字瑰丽的侦探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谜语,或者说寓言,而谜底正是时间。”所以即便是侦探小说亦可承载强大的隐喻,追问人生、宇宙最本质的问题。

对于麦家来说,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类型作家”,当然他也不是“全能型选手”,他只是真挚地信仰文学创作以及文学的神圣性,并且努力拓展文学表达的可能性。


这个过程其实极为艰难,用麦家自己的话说,他不是那种“文思泉涌的作家”,他也没法像作家莫言一样,用几十天的时间写出50多万字的巨著《生死疲劳》。他像文字匠人,抑或是文学征途中的苦行僧,只能一个字一个字、一种叙述一种叙述地持续打磨。他经常写了删,删了写。他对写作环境极为苛求,为此他在杭州市郊的一座寺庙里“隐居”并且完成了《人间信》的最后一部分。

这个过程极为“隐秘”,即便是每天陪他在寺庙周围散步、谈论佛法的朋友也不知道,蜗居在这里,麦家到底在写什么。

麦家在审视自己的童年、家乡与成长经历,而这些一直是他曾经不愿去面对的经验。他曾经坦言:“面对自己的过去总有一种羞耻感。”或许是独特的年代、特殊的家庭让麦家有一个不堪的童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记忆让他成为一个“不那么快乐的人”。

可是当你见到麦家的时候,又能感受到他是个“快乐的人”。在照片中,麦家总是给人以严肃的直观感受,似乎不苟言笑,眼神坚定好像能洞穿你内心的想法。但当他坐在你面前的时候,空气变得柔和起来,我们的话题也极为广泛,从文学到日常、从故乡到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麦家总是说自己的日常生活极为单调。他每天会在固定时间陪孩子跑步、读书,享受承欢膝下的美好人生。当他暂别文字的海洋之后,好像又能进入到另一个躯壳中。虽角色不同,但都是同一个自己。

一种角色变得模糊,另一个麦家就变得清晰起来。

但我还是认为,麦家的精神生活更为丰盛且波澜壮阔。通过阅读他的文学作品你会发现,麦家也许在进行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殊死“搏斗”,和过去、和童年的自己。这样的搏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更没有庸俗的完美结局,这只是一场征途,也许永远没有终点。

有时候,麦家会回到故乡,坐在院落里回忆自己的父亲。他曾经提及,父亲做过木匠(《人间信》里的父亲也曾经从事技术工作),是村里“一把好手”。“如果我没有离开家乡,没有开始写作,也许我能成为一位木匠。”他甚至直率地说:“木匠的幸福感一定比作家要强。”


或许真的如此,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作家都需要劈开冰封的内心,审视血淋淋的过往,倒是福克纳曾经说过,文学要关注“心灵的古老真理和事实”,如爱、荣誉、怜悯、自豪、同情和牺牲等,因为这些普遍真理是使故事具有永恒价值的关键。

或许就是从《人生海海》开始,麦家开始在更辽阔的视野内探讨这些“心灵的古老真理和事实”。作家莫言这样评价这部作品:“人们总是对天才人物充满敬畏,总是更愿意了解天才们的悲剧和喜剧,这也是麦家的小说能吸引大量读者的重要原因。但《人生海海》,麦家和过去作别,回到童年、故乡,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

“作别”或许只是一个维度,事实上,在此后的写作中,麦家也不断折返,折返于故乡,折返于童年,折返于记忆,然后再回到现实,回到麦家理想谷。“我们总是沉迷于文学的世界,其实文学要比生活更具有规则、规律。生活要比文学更奇妙、更荒诞。生活没有常理,生活是黑客、是天外来客、是不明飞行物。”于是,麦家总要从生活中汲取素材、灵感,直面童年和人生。但作家热爱冲突,他坚持认为人生无需与自己、生活和解,冲突、矛盾,甚至逃离才是生活的本质。


如此说来,麦家似乎与福克纳有些相像之处,他们都热衷描述心灵深处的冲突,也都沉迷于多种叙事方式以重新定义时间与文学。

想必很多读者会有这样的疑问:写完《人间信》,麦家对于童年的不堪回忆释怀了吗?作为作家,也许麦家永远无法释怀,也没有必要学着释怀。解脱也不是表达者最后的追求。书写或许真的能熨平伤痛,但我很想知道是否真的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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