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Luna从英国留学回国第五年。“江浙沪独生女”、“厂二代”是她的背景标签;定居上海、有房有户口、年薪百万、在精品投行工作,完美符合这座城市的精英画像。

但几个月后,她选择裸辞,回到南通老家,换了份年薪20万的工作,“决定躺平了”。

上海落户,也是资产再配置

在江浙沪年轻人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一等大孝子”是那些留在老家工作的,“二等大孝子”去上海,而离开江浙沪一带的则被调侃为“不孝子”。

比如祖辈都是台州人的Vivi。考大学时,父母不允许她去江浙沪以外,念研究生又否决了欧美留学计划,最后折中在香港读了金融。毕业之后,母亲希望她可以离家更近一点,回老家考公务员,她虽然拒绝了,但还是选择了离家不算远的杭州和上海。

与Vivi境遇不同的Luna笑称,在上海落户的自己才是南通的“一等大孝子”。

她算是延续了父辈的选择。Luna的父亲大学时攻读国际贸易,毕业后分配到信用合作社,负责俄罗斯与东南亚的进出口业务。后来,他放弃了干部身份,在海外淘到第一桶金。不过安土重迁的观念在上一代人心中尤为重要,父亲最终还是回南通,创办了自己的服装贸易工厂。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Luna的父母愿意让孩子多去外边闯一闯。高考时,班上只有包括她在内的两个厂二代选择了北京的大学。

人往高处走,如果不愿意回老家,江苏人对去哪里工作遵循着十分明晰的就近原则。扬州、镇江、盐城的年轻人,一大半会选择南京;连云港、宿迁的年轻人,可能会就近去苏州、无锡之类的城市;而苏州、无锡、南通人,则很可能会去上海。

“北京是一个你就算有很多钱,也没有办法过得很舒适的地方;苏格兰虽然很美城市化程度很高,但比较村,而且你在国外也没法挣到大钱;而上海的基础设施、物质生活的便捷程度、生活丰富度,在全世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你足够有钱,就会生活得比较舒服。”

自然而然地,上海成了她回国后的首选,也是唯一的选择。而能落户上海,更是两代人的精密计算:包括别墅、市区内的住宅房、商铺和厂房在内,家里在南通的资产配置已趋近饱和,而且南通房产没有太大的涨幅,这些曾估值超过千万的资产,在近两年地产市场经历的震荡后,反而有缩水可能。

作为厂二代,Luna的父母对她有两种不同方向的期待。一种就是回家接班,保证资产与本地的利益核心牢牢挂钩;另一种则是落户大城市,购置更高级别的资产,把家里的一部分资产变现,实现资产的配置升级。

Luna选择了后者。在上海落户后,家里人可以在上海置业,这自然成了一种风险更低的投资。在他们认知里,只有上海的房产才是穿越周期的硬通货。

既要有出息,又不能太自由

江浙沪地区的父母在子女的培养过程中一直存在矛盾和纠结。既重视教育,希望他们出人头地,又觉得陪在父母身边生活安乐就不错,如果是女孩,还希望她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婚姻幸福、家庭美满。

Vivi在年轻时对江浙沪重男轻女的观念非常不满,常会做出反叛的事。她在30岁以前拒绝了父母介绍的各种相亲对象。不止是出于对女性独立的追求,她很清楚,她们这一代独生女要承担的养老任务和独生子是无差别的,但一旦婚育,投入的精力必然影响事业的发展,到那时如何靠自己养活家庭?

随着年龄的增长,Vivi越来越能够温和地处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她明白母亲很爱自己,只是难以摆脱传统的思想烙印。“如果我妈没有那么早结婚,她的人生肯定不一样。”

母亲有五个兄弟姐妹,从小就觉得女性不需要在家庭以外的地方承担太多的责任,事业一直不温不火。但是在Vivi的影响下,40岁之后,作为企业高管妈妈的事业越来越成功,还下决心放弃了这段不合适的婚姻。

不过独生女们一边反叛离家,一边又接受着上一代的托举,所以Luna认为“江浙沪厂二代是天然的啃老族。”

老一辈觉得工厂很脏很累、不体面,打交道的也都是供应商和工人,所以很多厂二代,都选择了金融专业,而非为接班准备的服装设计、营销等等。

在Luna看来,无论是从市场还是资金的角度,现在也不是企业转型的最佳时期。所以她现在接手还是五年后接手,区别不大,并不会给工厂带来明显的增益。此外,权力的传递是敏感的,即使接班,工厂里的技术工人、车间主任是听董事长还是小董的,必须选择收服、打压或分化他们,这也是Luna不愿接班的原因之一。

与Luna同龄的男性朋友就很少考虑离家,哪怕找到了上海的工作,基本上做一年就离职了。独生子毫无异议是家庭资源的继承者和拥有者,与父母的代际关系不会像独生女这么微妙。在Luna的观察里,江浙沪独生女一辈子都在和隐形的“哥哥”做斗争。

尽管不赞成离家打拼,Vivi的妈妈还是为她在杭州买了房和车,在她辗转上海后,又继续购置了一套房产。Luna则在父母的支持下,在距离陆家嘴20分钟路程的浦东买了套公寓。

“孩子在哪里工作,就给他们在哪买房”,这可以说是江浙沪中产以上家庭的共识。

留在上海啃老,不如结婚回老家

Luna之前在一级市场做投资,巅峰时期能拿到年薪200万。但2022年以来,行业走下坡路,收入减少,似乎也看到了职业天花板。为了留在这个所谓的精英行业里面,她要付出巨大的维护成本,“没有休息日,工作和生活没有边界,随时随地都要掏出电脑处理工作”。2022年起,她的体力大不如前,以前一天能工作16个小时,现在一天10小时都费劲。

更重要的是,在父母眼里,她过着一种“拼命工作但赚不到大钱”的日子,“累死累活才区区百万”。在30岁到来之前,Luna终于接受了“这辈子都突破不了父母上限”的现实,选择结婚生子。丈夫是安徽的厂一代,但与父母工厂的利润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今年春节起,她开始备孕。“我承认结婚是我斗争失败的产物。30岁以后的人生进入瓶颈期,一个人很自然的选择就是回归家庭生活,期待孩子能带来一些新东西。”

Vivi认识了东北的男友之后,也选择了结婚。丈夫条件普通又是外地人,上海的房子大部分是Vivi妈妈出资,这对她们的小县城来说简直是“离经叛道”,甚至传出了“不能和本地人结婚是因为原生家庭关系不好”这样的流言。

不过在Vivi眼里,差不多条件的本地人受到父母控制也更多。她发小的妈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他的上海大平层里住上一个月。

Luna和父母在上海看房时,预算从700万提到1000万、1500万,他们还是不能满意,“房子都有很大的硬伤,不是没有学区,就是回迁房,要么就是大高层。预算提到2000万以上,才能将就买到在我父母眼中不错的。”

“花两千万只能在上海买到一张入场券”,Luna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2022年秋天,某个周日深夜的视频会议,屏幕那头合作方负责人的女儿用稚嫩的声音反复问道:“爸爸什么时候哄我睡觉?”晚上11点,她们开会的内容是讨论为什么这周没有产出。持续几个小时的精神折磨之后,第二天,包括Luna在内,有一半的人提出了辞职。

2023年初,她彻底搬回了南通老家居住,并在几个月后找到了份年薪20万的工作,朝九晚五,作息规律,工作轻松。父母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她总算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但Luna很清楚,对像她这样背景的年轻人来说,不是正常生活,而是“躺平”的生活。

Vivi也开始在“沪漂”和返乡之间纠结。在上市公司的战略投资部门工作,这两年形势不好,公司开始抓起了考勤,本就讨厌朝九晚五的她精神压力更大了。每次去宁波表弟的越层大房子里做客,Vivi都觉得在上海“没什么意思”。

来自差不多区域的女孩,大多都选择回去过更容易的生活。还留在上海的那部分,过的是住在市区大平层、不用上班的名媛生活,那是另一个层级了。

“社会有限的资源就那么多,大量集中在某几个领域或者某些人群手里,为别的老板打工还不如给自己父母打工。”

不过,考虑到下一代的教育,Luna还是会选择回到上海。“毕竟,上海是所有江浙有钱人的精神家园”。

新媒体内容总监 TAN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撰文:Bela、Catherine

采访、编辑:c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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