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午后,我来到了这座城,一位兄弟骑着摩托车接我。在金黄的杨树和碧蓝的天空下,有一种味道不断与我擦肩而过。直到终点,我停在一位戴着头巾的妇女身边,那种味道拖住了我的脚步:甜。这种味道来自一种金黄的果实,像极了时下人们崇拜的那种颜色,但它更纯粹:甜瓜。夏秋冬,大半年,这座城弥漫着一股醇厚、醉人,略带点酒香的甜味,故,这瓜又名醉瓜,会把人甜醉。
东汉时期,汉明帝就被这醉瓜醉了一次。《太平广记》载:“明帝阴贵人梦食瓜甚美。帝使求诸方国。时敦煌献异瓜种,……瓜名‘穹隆’。”汉明帝为阴贵人四处寻瓜,而彼时敦煌的瓜不叫瓜,叫穹窿。穹隆就是穹庐,是古代少数民族的毡帐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也是说其大。这瓜竟大如帐房?非也。这毕竟是一种夸张。那这瓜到底有多大?准确地说,瓜里面可以装得下一只狐狸。《汉书·地理志》载:“古瓜州地生美瓜,……长者狐入瓜中食之,首尾不出。”夜深人静的夏夜,狐狸从祁连山循着味道下山了,它们潜入最早成熟的那片瓜田,精准无误地找到最早成熟的那枚醉瓜,咬开一触即破的瓜皮,边吃边进,直到全身钻入瓜体,尚且不见头尾呢。更加精准的描摹是,此瓜如斛之大。斛有多大?唐代之前,一斛就是一石,一石十斗,一百升。西晋郭义恭所著的《广志》载:“瓜之所出,以辽东、庐江、敦煌之种为美。……瓜州瓜大如斛,御瓜也。”
戴头巾的妇女四十岁开外,见了顾客有点羞涩,她不说瓜有点甜,听到我们要买瓜,提刀砍了一大牙,递上来说:“你尝。”我习惯我们西北人的这种做派,坦然接过来,大快朵颐:是有酒香,有缠绵的绵甜,无需咀嚼,这对于饥渴的味蕾来说,最惬意不过。一大牙下肚,差不多饱了。那妇女看着我的吃相,越来越自信,问:“咋样?”我说:“我说了不算,古人都说了很多遍了:香甜。”
除了郭义恭说这瓜“美”,东晋道人葛洪在《抱朴子》中将其重新命名:玉瓜。君子如玉,最美的玉肯定也是白色的,说明这瓜肉质白色,晶莹剔透。这美称似乎还有对其内在之美的赞誉。
既然这里的瓜如此有名,此地当然以瓜为名最好。没错,这就是瓜州。唐高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置瓜州。瓜州的瓜美,美得如美人,身材丰满,曲线起伏有致,应该如汉唐朝的美人吧;且甜得如蜜,源于瓜州白昼日光直射,夜晚祁连山冰雪致使气温陡降,昼夜气温反差巨大,瓜积累了充足的糖分,才有了这世间尤物。
2.
人们之所以喜欢甜美之味,大多和善意相关。感受到瓜州善意的第一人大概率是玄奘。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一说为贞观三年,即公元629年)秋八月,玄奘孤身一人,混迹逃荒的难民中,离开盛世繁华的长安,竹杖芒鞋,空心负笈,踽踽独行,向西进发。他内心充满着对西方佛国的向往和对宗教的笃诚,路过雨雪飘零的秦州、瓜果飘香的金城、人烟扑地的凉州、物产丰腴的甘州、酒香扑面的肃州、苍茫雄浑的嘉峪关,再向西,一种巨大的孤独和苍凉如一双垂天之翼,笼罩着他脚下的土地,也笼罩在这位孤独的僧人心头。
在阔大而苍凉的戈壁上,西边是火焰山,南面是玉龙一般苍茫的祁连山,老虎沟冰川在山顶如白玉一般闪耀,其中光芒四射、最为耀眼的是梦柯冰川。东北面是如黄金遍野的巴丹吉林沙漠,东边是他以脚步丈量过的千里河西走廊。置身于这样一个神秘之地,红色的火焰山、银色的冰川、金色的沙漠,这些景象在他心中幻化。这就像玄奘心目中的佛国,是大化之境——一片绿洲像水域一般,恍恍惚惚地出现在眼前。一座孤独的城渐次清晰,许多巨人般的烽燧出现了。
玄奘姗姗来到的这座城,满城奇香。他沉浸其中,兵卒却随时可能因他犯禁西行而将他扣起来。此罪名并非妄加,当时唐朝刚建立没多久,国基未定,国政新开,匈奴、吐蕃不时侵扰,唐朝禁止国民出境。玄奘西行,并未获得朝廷的恩准,他是准备偷渡出境的。于是,他不得不对这个城市详加研判。
瓜州地图上有一个神秘符号,这个符号就是希腊字母——π!如果真是一个这样的西方符号,那么它身后应有一连串的神秘。且看,这个符号上面的一横正是疏勒河,从西北到东南,一路汤汤而来,带来无尽的滋养;左边的一撇正是榆林河;而右边一画正是昌马河。三河之间,西北是冥泽,冥泽东南则正是瓜州古城。丝绸古道从东南向西北,正从这个神秘的字符之下,从榆林河和昌马河之间穿过。瓜州文明也置身于这个字符之下。这个位置,似乎是一个安全至极的地理位置,北有疏勒河,西有榆林河,东有昌马河,三水形成天然的隔离。从地理位置而言,这的确是一个适合驻扎军马,修筑城池的天造地设之所。
这是一座孤独的城,独立于西风的裹挟之中,任狂风日夜吹动,城却不弃不离,俨然像一位冷面孑立的西北汉子,守卫在这里。
在瓜州,人们饱尝孤独和甜蜜,自然也葆有善意。玄奘遇到了笃信佛法的瓜州节度使独孤达和州吏李昌,两人不但网开一面,而且建议他改行古丝绸之路的北路伊吾道,才使他有了完成取经宏愿的机会。也是在瓜州,玄奘收了一名叫作石磐陀的胡人为徒,在石磐陀的引导下,玄奘最终迈出了通往西域的步伐。
彼时的晋昌县,正是瓜州,玉门关已移至疏勒河π下的险要位置,作为瓜州的门户,和瓜州遥相呼应。而汉长城正沿着疏勒河,自西南而东北。从天然的河道屏障到人工的长城,在西北形成了两道防线,这应是瓜州古城选址在此神秘符号下的原因所在吧。对,西北,正是这座城的心腹所患之地,曾经多少蛮夷不断自西北而来犯境,赓续的猎猎长风将将士们的肤色吹成了青铜一般。
玄奘在石磐陀的引领下,通过玉门关走向西域。多年之后的五代,玉门关再次东迁,矗立于嘉峪关黑山前,玄奘所见的玉门关已然偏废,沦为空城。关已越截山三次迁址。
3.
“南峙石城,北流疏河,乃甘新之咽喉,实西北之藩篱。白城远峙,黑水环流,介酒泉、敦煌之间,通伊吾、北庭之路。外临沙漠,内蔽雄关。宽平闿爽,节镇名区。”“外可接应新疆,内可捍蔽峪关,斯为万年不拔之基。”民国《安西县志》对瓜州的地理位置做了如此形象的描述。
孤独的城池站于茫茫戈壁,这个孤独的僧侣,还有多少孤独的将士,以及多少孤独的文人墨客的笙箫,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摇曳生姿,由此这座城才声名显赫,不再孤独。
植物的善意就是供养。瓜州的醉瓜可以供养狐和人,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植物,供养了一支军队,那就是锁阳。从现在的瓜州城出发,翻越截山(又名南山),眼前便是开阔无比的一片绿洲,人烟稀少,再往西南行数十公里许,左转,一座城恍然立于眼前,这便是锁阳城,也是旧时的瓜州城。
如果说瓜州还有另一种味道,那一定是薛仁贵尝出来的:微甜,略涩。这就是锁阳的味道。锁阳多寄生在白刺属和红砂属等植物的根上,冬季是采集锁阳的最好季节,最好的日子就是下雪天,凡雪落即化处,便有锁阳,挖下去,鲜嫩的锁阳即在黄土中。冬季的锁阳也最有营养。《本草衍义补遗》:“补阴气。治虚而大便燥结者用。”《本草纲目》:“润燥,养筋,治痿弱。”《本草原始》:“补阴血虚火,兴阳固精,强阴益髓。”
锁阳城形制完好,红柳遍布城内外。一阵风吹过来,细嗅之下,似乎仍有烟火之味从硕大的堆墟中散发出来。城内三分之二处有一道墙,将内城和外城分开;外城狭长,内城呈斜长方形状,整体呈西南向东南走向;墙体颓败,犬牙交错,人已经不能像当年的将士那样自城墙上巡城而过。从残存的遗迹看,内城的东城也许为军城,较小,相对平坦,房屋遗迹和灰烬层堆积物相对较少,为古代瓜州地方衙署处理公务所在地,也是该城最高指挥机关的所在地。内城的西城较大,为民城,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屋遗迹、部分锻冶作坊炉灶的遗迹和灰烬层堆积物,应为低级的军政人员及百姓的居住区,最是人间烟火处。内城总面积28万平方米,从城东南到西北(长方形的长边)要走二十分钟尚可到达;墙基厚7.5米,顶宽4.6米,残高12米,墙体从上向下呈梯形,宛如展开粗壮的臂腿。内城巨大的堆墟一个接一个,像坟墓,或许是一座座建筑物倒下去,历经千年的植物攀附生长,成了一个个的小山丘,吐纳着历史的吟啸。
如今,西南角的观景台应该是角墩,登临其上,视野开阔,上面完全可以开小车掉头;跑马射箭,自不在话下。四角及与中线相连的南、北二垣处,皆有烽燧形制的角墩,角墩开拱形券门,供人往来通行。四垣有凸出墙体的马面24座,基本尚在。这是城的拳头,但如今看起来攥得不是那么紧了。马面是我国古代城池建筑中的一种创造,即在主体墙垣上加设的若干墩台,与墙等高,突出墙体之外数米。它不仅可以起到支撑墙段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可以凭此从正面、侧面几个不同的方向上迎击敌军,大大增强了城垣的抵御和防守能力。
外城东墙中段开一城门,城门有瓮城护卫,是外城通往内城和出行的主要通道。瓮城,又称月城、曲池,是古代城池中依附于城门,与城墙连为一体的附属建筑,多呈半圆形,少数呈方形或矩形。当敌人攻入瓮城时,如将主城门和瓮城门关闭,守军即可对敌形成“瓮中捉鳖”之势。南面的瓮城就在观景台左下方,小小的瓮城内被墟土填了一半之厚,这墟土之下,怕是包藏着多少入侵者的魂魄,呻吟至今。
锁阳城的附属建筑中还有我国古城池遗址中保存较少的羊马城遗址和弩台遗址。唐代杜佑《通典》中记载:“城外四面壕内,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仍立女墙,谓之羊马城。”锁阳城的羊马城筑于主垣与护城壕之间,在内城东、南、北墙外侧均有分布,墙体残高1至3米,墙体厚度1.5至2.2米不等。其功能是和平之时用于安置羊马牲畜,战时为防御工事,阻击敌人进入内城,相当于在内城和外城之间又构筑了一道防御工事。它的存在正证明该城是唐时城池,而且显现了锁阳城作为边关城市重军事防御的特点。
4.
瓜州城,又称锁阳城。这两种叫法从唐朝一直延续到清代,才改称安西。与此需要形成区别的是,唐代的安西都护府草创于唐贞观十四年(640年),侯君集平高昌,在其地设西州都护府,治所在西州。同年9月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雅尔乃孜沟村)设安西都护府,其名用意在于针对西突厥,和瓜州毫无关系。
而锁阳城的来历在民间普遍的说法是源于一场战争,战争的指挥官就是前面提及的薛仁贵。史学家往往不认同这场战争,这部分我倒更倾向于民间的言之凿凿、口口相传。我们姑且把这场薛仁贵征西的战争称之为“锁阳战争”。对战争的描述来源于通俗演义《薛仁贵征西》,也有好些版本,其中一个如下:唐太宗李世民命太子李治率兵征讨西域,拜勇冠三军的薛仁贵为元帅。唐兵一路过关斩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临苦峪城(即锁阳城)下,一举攻克城池。不料兵将拥进城后,哈密国元帅苏宝同带领的番兵从天而降,将城围得水泄不通……在援兵未到,粮草断绝,全军陷于绝境的危急关头,随军医师见城边遍地锁阳,报知主帅,潜夜派军采挖充饥。食后出现奇迹,全军上下体力充沛,精力大好。正逢长安救兵至,里应外合,一举击败了番兵。这一传奇战功报至朝廷,天子龙颜大悦,将瓜州城赐名为“锁阳城”。
民国《安西县志》里记载:“薛仁贵,龙门人。显庆中,为铁勒道行军副总管,龙朔二年(662年),从郑仁泰击铁勒国九姓。时,九姓众十万,令骁骑数十乘挑战。仁贵发三矢,殪三人,虏气慑皆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后拜瓜州长史。”今瓜州县环城乡城北村公路北侧的石台上,原有清代建筑白虎庙,彩塑唐将薛仁贵,坐骑白马像,毁于上世纪60年代。1996年5月,县博物馆在此修建纪念馆。
以一种植物来命名的城市并不多见。瓜,算是;锁阳也算是。两种植物,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它们有共同的味道:甜。它们在这边塞之城显示出了神奇的力量,以同样的善意滋养生命,便有了以这两种植物命名同一座城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