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从来不在等待中,春天是可以写出来的。



那年去上海乡下劳动,接受教育,到的时候,仍是冬天。

初到的几日,厚厚的灰黑云块总堆在那儿不动弹,接连着阴冷。风撕不开高处的灰黑,就待在低处刮动枯草,也刮人,刮可以刮到的一切。

总有不躲藏的麻雀,朝着高处飞去,稍许一会儿又返回,站立于悬空的电线,叫着自己的清脆,一声一声的亮晶晶,是最普通的悦耳。不明白它们的意思,究竟是在叙述,还是在抒情,却总要看它们一眼,心里想着,那两只脚丫,怎么立得住那高高的一根电线上?其实是多么地奇异、奇幻,只因为是每一天的情景,所以习以为常,不去想此处正可写出诗。童话也都是在小地方。

另一端,有一只风筝正摇曳在高处,因为云块灰黑,所以它也不显眼。不知是哪个小孩在放着他的游戏,那应该是一个小孩在放,小孩不挑剔天蓝还是灰黑,心愿何时生出,喜悦便在何时升起。摇曳着的是他们自己,托得住灰黑,天真的力量,烂漫的画。

我独自在田间路上晃荡,一同来的知青在屋里写家信,仍是歇冬期,地里没有活。我看见唐队长从他家那个宅地走来,肩上扛着个锄头。他个子比别的农民高,脖子微微缩进棉袄领,背略躬。

我喊道:“唐队长!”我蛮喜欢这个唐队长,接触一两次,就知道他为人的明白和爽快。他当过很多年大队长,管十个生产队,现在只当着一个生产队的队长,这是听见的传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他的气势依然像大队长。他的身上是有点如今所说的帅的,帅是一个今天所用的词语,那时只在词典上。

他也朝我半喊道:“天气冷来兮,你不蹲在屋里,跑出来做啥?”

我说:“我想看看春天啥时候到。”

我算是说得很认真呢,还是也有些玩笑意?年代很久了,我已经不能准确说出那时的感觉。但我说出后的确有些想偷笑,因为总觉得有些不三不四。唐队长这个人好就好在你在他面前不会畏缩,真诗意、假玩笑,说出也就说出了。

他笑出来,农民式的不掩饰,说:“书笃头的话,春天啥时候要等的?锄头扛在肩胛上就是春天,你们这些小青年跑到乡下来也是春天。”书笃头是乡下话,是读书读呆了的意思。

我有些镇住,觉得好高级!既是话,更是诗。

春天啥时候要等的,锄头扛在肩胛上就是春天!

这样的话和诗,教科书里没有。我们从小就是等的,等候小草绿了,柳树发芽,小蝌蚪找妈妈,然后发发自己的嗲。我们是在等候春天到来的朗诵中训练着抒情和诗意,成年之后顺口而出,以为多有水平。



我看看唐队长,他完全没有流连在刚才的高级话里,一副说完便拉倒的神情,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一下,咳了两声。

我问:“今天不出工,你扛着锄头做啥?”

他说:“不做啥,走了看看。”

我说:“唐队长,你等等我,我也去拿锄头,跟你一道走!”

他在我身后说:“哈,侬走啥?”

我奔回住处,取了锄头,扛着奔回来,跟在唐队长身后。

唐队长这儿锄一下,那儿刨几记,像个田野修理工,我也跟着锄一下,刨几记,模仿他的轻盈。心里和脚下都是生动的感觉,呼出、吸入的都是清新。只觉得原本灰黑的笼罩在淡了去,可是抬头看看,天空却是依然老样子。

唐队长不多话,或者干脆不说话,走走停停,看看近处,望望远处,锄头时而在肩上,时而拿在手里,目光里的语言一句一句不知如何写成他心里的一行一行。一个农民生产队长,没有上过多少学,走在集体主义的田地上,并未出工的日子,独自扛着锄头,春天在肩,种下了什么呢?它们在未来的收获里吗?谁看得见他的诗,他的天空的麻雀和风筝,云彩和温暖的光……也许他自己也看不见,一切只是他习惯的生活,农民不站在台上朗诵,不捧着书,句子比“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朴实得多,可是圣句总是属于雪莱们的,不属于唐队长们。

唐队长突然说:“要吃中饭了,回去吃中饭,你今天吃什么汤水啊?”汤水也是乡下话,就是菜。

我跟着唐队长往回走。

脚下的路亮起来。抬头看,灰黑的云块开了口子,阳光透出来。

唐队长说:“天要好了。”

那时我偶尔会记日记,那天我在日记中写了这段话:“唐队长说,春天啥时候要等的?锄头扛在肩胛上就是春天,你们这些小青年跑到乡下来也是春天。”

日记的这一页,我竟然在前些日子的书柜整理中又看见了。我激动得有些气喘吁吁,也有些感叹时光的伤感。分外想念那一天上午,也不知去哪儿打听唐队长后来的情形。后来的情形往往都是消失,所以存在过的美便是最美。

我在唐队长的乡下待了一年,冬天去,下一个冬天返回。

那一年,给我留下了一个真正的春天,我知道了春天在哪里。我记住了唐队长的圣句。对我来说,唐队长比雪莱真实。

离开乡下的前一天,我去和唐队长告别。

他的爽朗妻子对我说:“下一趟有空的时候要来玩!”她还抓了一把炒蚕豆塞进我口袋。

唐队长说:“没有空的时候也要来玩!”

我说:“我要扛着锄头跟着唐队长走了看看。”

唐队长说:“你们上海小青年到阿拉乡下来,阿拉乡下人老开心的!”

我有点想流泪。



我离开了那儿。

仍旧是冬天,但我俨然的感觉是,我是春天。

后来,我成为写文学的人,我的文字、故事里,无法总是避开“冬日”灰黑的沉重,人的岁月不会四季都是春天,但我总要飞起来,如同麻雀,站牢在空中那根高高的线上,虽会有些摇晃,虽是只能唱出最普通的悦耳,可是悦耳就是悦耳,无需奖赏,我心安理得!

怎么能总是等呢?春天是可以写出来的。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