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红宝石
文|周明华
暮春的厨房中,油焖笋的醇厚香气袅袅飘散。我蜷缩在老榆木椅上刷着短视频,屏幕的蓝光映得脸颊微微发烫。砂锅里,咕嘟冒泡的牛腩好似在跳弗拉明戈。我用筷子夹起裹着琥珀色酱汁的笋片,它在手机的冷光与暖炉的蒸汽间欢快地闪烁。
那时,我正为了捕捉一只滑进砂锅底部的虾仁而分神,再加上一块老笋格外耐嚼,又听人说,越耐嚼的老笋粗纤维含量越高,便舍不得从嘴里吐掉。就在“吧嗒 —— 吧嗒” 的咀嚼声中,那团老笋突然滑向一边,腾出大片空间,我的舌尖猝不及防地被自己的尖牙狠狠咬了下去,那疼痛恍若春雷炸响,震撼着我的整个口腔。
刹那间,鲜血如同红宝石从矿脉中倾泻而出,沿着舌根蜿蜒成奇异的图案。我呆呆地望着满嘴的猩红,突然想起外祖父临终前布满褐斑的手掌。老人家总爱在饭桌上摆弄他那枚褪色的翡翠扳指,说玉石能吸纳天地灵气。“人要是太精明,舌头就该像这扳指一样天天转圈。” 虽然他离世那年已经 94 岁高龄,但那天,他咳着血沫,仍用枯枝般的手指在我掌心画着八卦。
妻子在旁边吓坏了,她端着冰镇酸梅汤站在我身旁,不知一下从哪里找来一支云南白药,立刻倒出粉末撒在伤口上。“你这老小子,手机比饭菜还亲、还香么?”她嗔怪的语气里藏着难以掩饰的不安。我忽然发现,她鬓边的银丝似乎比去年又多了几根,就像灶台上那把豁了口的菜刀,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老公,我们还是去二医院看看吧,过一条街就到了。” 妻子满脸担忧地望着我说。这时,血迹在洁白的餐巾纸上洇开,渐渐显出奇异的纹路。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童年夏日的竹林,父亲教我剥毛笋的场景。他粗糙的指尖划过笋壳,说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季节的密码。“这笋子啊,越是老顽固,越要顺着纹路剖。” 那年我五岁,踮脚够着竹筐里的笋尖,被竹叶划破的手掌肿得像只粽子。我仿佛又回到儿时奔跑到竹林间,伙伴们玩了一会捉迷藏游戏之后,便开始捡笋壳,和用抓筢捞起的竹叶塞了一大箩筐,背回去生火做饭呐……
我不顾妻子不断投来的征询目光,不停地去卫生间查看舌头是否还在流血。不过,当时我确实没有痛感,只是对不断钻进鼻孔的那股血腥味感到极为不适。
此时,我不得不中断这顿用餐,专心关注着我的舌头。大概又过了二十多分钟,鲜血终于止住了,夕阳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地照进来。我举起手机对着镜子自拍,屏幕里的自己唇齿间还沾着褐色的笋渣。我突然意识到,这场事故竟与外祖父的翡翠扳指遥相呼应—— 都是因为分神,让自己的牙齿成了伤害自己的武器。外祖父临终前紧攥着那枚玉扳指,仿佛攥着某个未说完的秘密。
晚风轻轻撩动窗帘,厨房角落的旧座钟敲响了第七下。妻子把云南白药收进绣着并蒂莲的檀木匣,那是岳母给她的陪嫁。放好白药后,她说:“前些天在菜场看见卖笋子的老张头,他说今年雨水少,竹笋长得特别瘦小。”她的声音宛如被山泉水冲洗过一般清澈,却让我想起竹笋破土而出时那种刻骨铭心的脆响,又似银铃叮当。
夜色渐浓,舌尖残留的伤口隐隐发烫。手机在茶几上幽幽发亮,推送消息如潮水般涌来。忽然,外祖父在我儿时讲的竹子生长的故事又在我耳边响起,说地下三米的根须要积蓄十年能量,才能在破土时一鸣惊人。
哎,真心不易啊,这是大自然中生命的坚守与执着。我想,那团引得牙齿“动粗”的老笋,它酝酿破土而出的时间会不会超过二十年呢?想到这儿,我不禁为之一震。
月光漫过窗棂,案头摊开的《本草纲目》翻到了关于“止血” 的章节。李时珍写道:“槐花、白茅根……皆可疗金疮。” 而我刚刚经历的这场意外,竟成了最鲜活的教材。舌尖的伤口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那些被手机屏幕遮蔽的生活纹理。
原来外祖父说的“转圈”并非玄学,而是每个现代人都在经历的生存困境——在信息的漩涡里打转,却忘却了生命的本真滋味。就像那团倔强的老笋,不管我如何用牙齿咀嚼,它始终不肯“服软”,让人不禁想起竹林深处的蝉鸣与露水,眼前浮现出一排排鲜竹的坚毅与嫩绿的叶儿。
这时,我打开电脑,在新创建的文档中,不紧不慢地敲下一行汉字:“今日啃笋,齿咬吾舌,流血甚多,饭桌勿瞅手机。切忌。” 想起富顺县李桥镇老宅后山的那片毛竹林,雨后新笋顶开石头的磅礴气势。毛竹浑身是宝,就连它的叶子,也成了童年时每天必去扫回做柴烧的主要原料。
人老了就像笋壳,层层叠叠裹着真心话。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我忽然理解了外祖父为何总爱在饭桌上摆弄那枚翡翠扳指—— 那是他给自己设下的警戒线,提醒世人不要被浮华迷了双眼。
傍晚散步时,我遇见卖藕粉的老妪,她竹篮里颤巍巍的玻璃罐盛着琥珀色的藕汁。“这位小哥,你这舌头……” 她欲言又止的眼神让我想起母亲。我接过温热的藕粉,甜香在舌尖慢慢化开。远处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像一串串流动的红宝石,而我的手机依然安静地躺在裤兜里,我已将它设置成静音,不再被那恼人的声响打扰。
如今每逢春笋上市,我总要备上两瓶黄酒。剥笋时特意避开锋芒,学着母亲教我的法子,顺着纹路温柔地剖开。经过这次流血事件后,我再不敢让手机“霸占”餐桌陪我吃饭了,取而代之的是偶尔与妻子聊聊闲话。
还有外祖父留下的那枚翡翠扳指—— 它静静地躺在红木盒里。仿佛在诉说:有些转圈,终究要回到它出发的地方,每一个人生,都有其独特的坦然与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