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由老子所作,为道家思想之源,时在先秦诸子之先,而其玄理奥妙流传千年。万物之同者,道也;万物之别者,德也。“道”与“德”是书中的关键,自然与人是立论中的玄纽。正是其玄而又玄却万变可应的智慧使《道德经》长读不厌、久盛不衰。本书作者鲍鹏山,依王弼本而参酌诸家,条呈缕列,阐章释句,考辨异说, 申明义理,取合成书,导于日用。经中的自然天道与社会价值由此而易解,道家的人生哲学与处世智慧因之而见深。


《<道德经>导读》,鲍鹏山 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内文选读:

何为道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这样说道德家: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

这是讲道家思想的特点。

道,是我们试图对纷纭的世相做出规律性、源起性、构成性和运作性的总体解释。道,是我人于无量岁月的懵懂中终于感知到的一个绝对者的存在。这种感知,既非源于理性,亦非源于感性,它是由心理能力和情感能力的聚焦而获得的瞬间能量升华,并由这种能量之光瞬间照彻黑暗而得到的惊鸿一瞥所窥见的奇迹,并由此获得理性的强烈确认和感情的强烈认同、皈依、膜拜和尊崇。

道是什么?

第一,道不是造物主——道造物而不为主。

“道不是造物主”这句话的意思,并非说道不造物,恰恰相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五十一章),明确说出了“万物生于道”的观点。但道虽造物(生物)却不主宰万物,“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五十一章)。所以,我们说“道造物而不为主”。

老子对道的描述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词:“无”。因为道无自我、无形体、无意志、无目的,所以,也无名。无意志的造物者,何以能够成为主?道只是“无目的的合目的”。

但道又是“有”:有精,有信,有物,有为。现在不少人认为道无为,这是不对的,无为只是其为的方式,是无目的、无意志、无我的为。《道德经》明确说道“为而不恃”,焉能说道“无为”?还有如“不争而善胜”——不争是表现,善胜是结果;“疏而不失”——疏是形态,不失是功能。

道为何造物而不为主?

道有为,但却是以“无为而无以为”(三十八章)的方式出现的。它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七十九章),“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七十三章),“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七十七章),“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六十七章),“天之道,利而不害”(八十一章),如是等等,可以看出,道是有为的,是有功能的,是与人事相应的,但是,这一切,又都并非有意志、有目标、有意识去“为”,只是道之规律如此,自然如此,所以,道有为而无人格,造物而不为主。

第二,道是绝对者,无限者——道绝对而不为神。

绝对者的特点是唯一性、终极性和最高性。但老子的道,绝对而不专断真理,不专断道路。所以,道绝对而不为神。

道能否成为一神教中的神?我的观点,道不是造物主,不可能成为一神教的神。道有神功,却无神体,不可具象,无形无状,无声无息,无体无象,所以,无法人格化。不可具象者,即不可人格化;不可人格化,即不可成为神。道造物,是任由万物自性自成,它只是顺应自然“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这就是道有如此造就宇宙万物之功,却又不被承认是造物主的原因。

第三,道是终极回答,却不是终极答案——道是问题不是解答。

第四,其实,从逻辑上说,终极性或极限性,其实就暗含着有限的人类永远无法到达和彻底把握。“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十四章)而这,恰恰给人类自身的判断留下空间,给良知留下用武之地。“不可致诘”,就是不可有最终说明,从而杜绝了人类中的野心家和原教旨主义者做终极性定义,垄断解释权。终极性的本质,即永无终极(这一点,道家的道,有点像儒家的至善)。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

这样疑惑不定的表达,勉强给予的定义,老子在显示,就是他,“道”之发现者和定义者,也不能说做到对道之绝对把握和终极表达,道永远是一个开放的思想(动词)原点和话头。道是逻辑,而不是结论。简言之,道是“问题”,而不是答案。我们面对道,就是面对问题,思考问题,而不是面对一个最终的答案或真相。老子提出“道”,也不是为了终结问题而给出一个答案。道是我们对“万物之奥”(六十二章)的回答,但却不是“万物之奥”的答案。回答可以众声喧哗,但没有谁可以垄断答案。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道是问题不是解答”。

老子也许试图给出一个答案,但是老子没有办法对“道”做内涵和外延的确定,所以,老子认识到这个世界一定有一个最终的因,一个最终的动力,一个终极性的解释。但是这个最终的因、动力和解释到底是什么?老子说是“道”,但对“道”的解释是开放的,老子没有垄断答案。不垄断答案,既是他的无奈,也是他的良知。老子肯定意识到了,对于道,绝不可以有一个垄断性的回答。他开放这个答案和回答的机会给所有的人,实际上,也就是他拒绝了任何一个人成为最终解释者的可能。

拒绝有终极性的回答,其实正是“绝对性”的必然要求:人类不可终结其答案。

绳绳兮不可名。(十四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十五章)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二十九章)

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三十五章)

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五十六章)

老子的诸多“不可”句子的表达,就是对人类可能要对道做出绝对化解释的拒绝——绝对者的高峻和威严,就是其不可绝对解释,其绝对高峻就体现在你可以不断攀援却不可终极攀登。人间无能也无权对道做出终结性解答,这是道之绝对化的必然要求。

第四,道不为神却杜绝了封神。道自身不是一神教中的神,但道却是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其伟大意义在于杜绝了一切现实中的侯王的自我封神。道之革命性,即是使王在道下。由此,“王道”不是“王之道”,而是“道之王”,因道成王——“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三十九章)。“王道”这个至高无上的文化概念的正确解释,是“王载道”,而不是“王之道”,人间不存在“王之道”,只有“道之王”。王的有限性注定了它不可能产生无限的道,恰恰相反,只有无限的道才能产生万物包括人间之王。所以,王本身就是道的产物,无道即非王。“王之道”预示着王对人类的奴役;而“道之王”则预示着道对王的制约,从而使人类自由。“王之道”,王与道合一,王体道用,政教合一,体用不二;“道之王”,王与道分离,政教分离,体用两分。所以,只有体用两分,王才可以被取代、被替代,人间才可能有革命。老子来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王”就去了,孔子就来了,孟子就来了。老子的“道”来了,孔子的“道”就来了。孔子来了,作为一介匹夫而成为“圣人”,就实现了“政教分离”,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世俗之王的“道”之冠冕,加到孔子头上,老子之“道”是其前驱,使其成为可能。而孟子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如此浩然正气之言,或言之浩然正气,就是来自老子的超越性的道:道不是世俗之王的护身符,恰恰相反,世俗之王必须是道的护法。如此,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孔子这句话:“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

第五,道在万物之“中”,不在万物之上。并且,这个“中”的意思,是指万物自身,不是万物自身里面有个道,而是万物自身即是道。道是万物之所以生成以及万物之构成规律。所以道不是独立于万物之外,这也是“道生万物而不为主”的原因之一。道就此成为万物之德,而不是万物之主,是万物之本质,而不是万物之外之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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