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书生的编年史——来新夏学术纪事本末》日前出版,这本书分上下两卷本,是由出身南开大学的历史学者刘刚、李冬君与其学生寇德印一起编著的,历时长达10年。这部书一问世就引来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因为传主来新夏是去世10年的南开大学教授,当代历史学家、图书馆学家、藏书史研究学者,主要从事历史学、目录学、方志学等研究,被学界称誉为“纵横三学”的学术权威。来新夏祖籍浙江萧山,在《二十四史》里,来家多位先贤有传。
寇德印说,自己在接到刘、李老师邀约共同为来新夏先生作传时非常高兴,但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来新夏学术门类众多,他是越做越害怕。“如果最初知道有这么大的体量,可不敢轻易应承。”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做。数年时间收集资料,寇德印笑着说自己干的是体力活,刘刚、李冬君则全盘设定了此书的思想、体例等,他们才是这本书的灵魂。
三人联手要做的不仅仅是一部个人传记,而是通过一个人来侧面反映中国近代学术史。
寇德印写初稿时意外断了腿,吊脚打着石膏,正是炎夏,他写作时后背倚在墙上,墙被汗水泡得扒了皮。他拄着双拐把50万字的“初稿”(资料汇编)交给刘刚、李冬君以及来新夏夫人焦静宜。焦夫人看后提出了宝贵建议,指出“为人之学”线索明晰,但“纵横三学”线索还需进一步深化。刘刚、李冬君则在此基础上,重新修改、调整、再创作,增强了书稿的可读性、学术性以及思想性,让书稿质量有了更高水准。
来新夏研究的学术门类众多,内容丰富,给师生三人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为了收集到更全面、更准确的资料,他们采用了多种方式。一方面,从文献中寻找线索,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和学术著作;另一方面,寇德印特地前往来先生的家乡萧山,采访他的故友亲朋,并进行了乡土调查。萧山档案馆里有完整的来氏族谱,为他们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通过这些多渠道的探索,他们尽可能地还原来新夏的学术生涯,也为书稿的撰写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去年3月,来新夏书院(来新夏方志馆)在杭州萧山开馆。当师生三人把样书交到焦静宜手里时,她拿着“挺沉”的两卷书稿,坚决不要别人帮助,一直自己拿着。10年中,三人曾无数次与焦夫人通话,请教各种疑难问题,她未曾催过一句,看她捧着样书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禁令人动容。
来新夏的学术贡献广泛而深远。他著有《北洋军阀史》《林则徐年谱》《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书目答问汇补》等,综合各种版本,总数达140种。他的研究不仅在学术圈产生了深远影响,晚年还通过随笔等形式将知识反馈给大众。刘刚说:“他这样做,是要走出专业领域,把历史学还给民众。他觉得自己被民众供养了一生,无以为报,心有不安,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能回报给民众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大众史学。”
1983年,来新夏先生赴昆明参加第三届西南军阀史讨论会途中,远眺长江三峡神女峰时留影
“临终前将写传记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记者: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和创作背景是怎样的?
李冬君:先说我和刘刚与来新夏先生的渊源。当年我们写《中国私学百年祭》,用了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结合起来的写法,这是我们讨论很久后定下的,就是做大事记,让事件和时代背景发生共鸣。来先生研究版本目录学,他知道这个写法的好处,因为编年体展示时代框架,纪事本末阐述传主在时代中发生的事件,如此有本有末,有始有终。来先生发现了我们这本书,他总结出这是编年纪事本末体,其实我们写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总结。老先生开心得不行,打电话来,不吝赞美。因为这本书,我们成了来先生的私淑弟子。老先生人特别随和,我们两个到天津请他吃饭,问他想吃什么,他说硬的钢铁不吃,软的棉花不吃,其他什么都可以吃。
刘刚:后来我们的书和文章,老先生都看,看完就打电话来。来先生在江南长大,是文化世家,有家学有师承。我们写《文化的江山》参考的最重要的地方,就是江南。他说中国历史这么写,你们开了一个路子,这是我们老一辈人做不到的,所以他临终前将写他传记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记者:在写作过程中,有哪些特别的感悟和难忘的经历?
李冬君:来先生的委托对于我们压力是很大的。我们请寇德印先做收集资料的基础工作,这个过程难在是给来先生写学术传记,而不是生活传记。老先生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还有他那么多的学术成果,要爬梳清楚,实在不容易。尤其老先生是书香世家,从小就读书,不像我们真正读书是上了大学以后,我们读书的积累和老先生怎么能比?所以整理他的东西,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搞史学的人要写一本书,一定要想好体例,我们决定还是用编年体加纪事本末体,因为更契合来先生的学术气质。
寇德印:来新夏先生一生研究年谱,一直以年谱这种特殊的传记方式呈现其学术面貌,《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还有《林则徐年谱》。所以我们用编年加纪事本末体例来写作他的传记,也是向他致敬。内容含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来先生的人生履历以及他的学术研究,来先生1923年出生,2014年去世,九十多年的人生;暗线是编年所反映的时代性,来先生被称为中国半部学术史,所以我们还写了来先生的朋友圈,体现时代的颠簸状态。
1946年,来新夏先生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时留影
上课口若悬河
是学校里的一道风景线
记者:来新夏先生有哪些独特的教学理念和方法?
李冬君:1979年上大学的时候,老师们很多住在南开大学操场上没有拆的地震棚里。有个故事在学生中流传,棚里没有电灯,来先生点蜡烛,秉烛夜读,但他来上课时,皮鞋锃亮,还是半高跟的,裤线笔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让我们很吃惊,感觉是上一代老先生的仪表风范。他会双手写板书,还不看,确实很有才华。
刘刚:启功是来先生的中文老师,他也跟启功先生学过书画。
李冬君:我和刘刚都选了他的目录学课,目录学是绝学。现在都是检索,我们那个时候没有这种条件,所以目录学是一门基础的工具课。来先生上课是口若悬河的,全部能背下来,我们当时真的是听傻了,那时候来先生在学校是一道风景线。
刘刚:我第一次听来先生课是他讲《太史公自序》,讲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讲了许多,我记得最深的就是这一句,真的让我脑洞大开。做学问其实不在读多少本书,就在“开”这一下。来先生从中学开始研究太史公,直到晚年没断过,不管在哪儿,蹲牛棚也好,在南开大学也好,他一直奉行,我称其为“来公心史”。
这种“心史”在来氏家族里是一种文化基因,他的祖父来裕恂也是这样的。来先生曾说:“我的学问比我祖父差远了。”他给我看过他祖父写的《易学通论》,还有一本《中国文学史》,那跟我们的文学史不一样,他是做东西方对比,认为西学是科学,中学是文学,实际上他写的是“中国学术史”,这是通古今之变的。他们都有这种抱负。
在南开历史系里,课讲得好的,我们经历的一个是刘泽华先生,一个是来新夏先生,再上面就是郑天挺先生,但我们只听过他的一次讲座。那时候南开历史系可说是全国第一。
李冬君:我们上学的时候受老先生们的影响,就是要有学术抱负。我还记得来先生特别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过,研究历史要“为尊者讳”。他是基于反思风盛行之下,各种历史叙事专门揭名人个性上、生活中的弱点而言,对此来先生不太喜欢。他说评价一个历史人物,要看你侧重的点是什么,历史人物在他的历史阶段上有着什么样的影响,至于个人,人性都有弱点。这给我的影响比较大。他有一本书叫《只眼看人》,就是说看人要聚焦,不要自我定性是好人或坏人。
寇德印:来先生教学里有两句话我印象特别深,第一他说治学,他不认为老师对学生倾囊相授是很好的方式,他将其比喻成倒水,他说老师有一大桶,学生是个小桶,你把水全倒进去,小桶容纳不下。所以正确的方式应该是带学生到河里去挑水,也就是带学生找到路径。第二他强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你一条鱼,不如教打鱼的本领。所以他教学的特点就是教你路径和方法。还有回忆说来先生讲课,手不持片纸,全在脑子里,殊不知备课阶段他做了多少。
1978年,来新夏先生重上讲台时的留影
来新夏的工作
也是朴学追求而侧重于“中”
记者:来新夏先生在历史学、方志学、目录学等领域取得了哪些重要学术成就?这些成就对相关领域的发展产生了哪些深远影响?
刘刚:南开史学有两个人物,思想史是刘泽华,学术史是来新夏。刘先生是原创型,在自家的自留地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深挖;来先生是传承型,以“心史”传承《太史公自序》。我们第一次听他的课,就是讲这篇《自序》,来先生是书生意气的,书生意气得以表达的时候,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否则呢,那就叫“伤心人别有怀抱”。
现在很多学者是学问做得好,但普遍缺少原创。来先生则为我们展示了一道中国文化史的彩虹,而且他建立学术平台,为大众提供服务。
其实来新夏的工作在学术上与钱钟书先生比较贴近。钱钟书的《管锥编》,实际上是考据学的朴学传统,在朴学之中做中西合璧的学问,他是唯一的一个。钱钟书把中西合璧的样子做出来了,我们很难将其思想提炼出一句话来概括他,但他做的学问,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做,就是绝学。来先生也是朴学追求,但他做的侧重于“中”,其中含着中西合璧。
李冬君:现在一提林则徐就会提他的一句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把林则徐的一生概括得非常准确。这句诗是来先生做《林则徐年谱》时第一个引用出来的,是他做的工作。
来先生是被刘泽华先生请回来上课的。刘先生当时做系主任,他帮过来先生的大忙。来先生在牛棚里写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书稿,交给了刘先生审看,并希望帮助出版。实际上两人平时交往不多,最多就是同事,他拿来书稿托付,那是身家性命啊,刘先生敢接着,在当时是很难的。所以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相通的认知,来先生也是认准了人。
我国能够把考据学写成随笔的没有几个人
记者:来先生在同辈学者中爱写随笔,是不是他在学术之外比较感性率性?
寇德印:我把他的随笔都读完了,大概有两三百万字。来先生1993年开始大规模写随笔,之前他一直做专门学问,退休之后,他把大部分精力转向了大众史学,大家评价说他是“衰年变法”,就是说到晚年风格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实质上来先生是以另一种形式做学问。这一点刘刚老师概括得很好,说他是把中国学术史打散了写,目的就是做文化个体性的传播。他不是率性而为的文字,是有针对性的。
有人统计过来先生晚年的通讯录,来先生以前的朋友圈,多是大学问家。晚年他的交友对象往草根方向发展,他有一个私淑弟子叫孙伟良,是一个送煤气罐的工人。孙伟良特别爱读书,曾经写信给来先生,交流读书心得,请教治学方法。晚年来先生把自己收藏的通俗史学的书籍都赠给了孙伟良,后来孙伟良在绍兴成立了“来新夏民众读书室”。另外两部分书,一是给了萧山图书馆,一是给了萧山方志馆。
刘刚:我最喜欢的是他写萧山故土的文字,在文学里都算精品。来先生是写过戏剧的,所以到晚年他找回了文学,他将一生的学术经历结合起来写,就是他的读书人随笔。他自己摸索出一种历史叙事的形式,把考据学、目录版本学的知识普及化。我国能够把考据学写成随笔的,没有几个人,来先生随笔的厉害之处就在这个地方。他的大众史学跟我们说的通俗历史是完全两码事的。
还有学术交往。他的学术交往都是通过读书,他把治学的状态、生活的状态分享给了大众,所以我说他的书生意气是采取了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他要把自己的文字流传于世,流传于民众,那是他自己的东西,讲课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工作,是他的任务。
1994年春,来新夏先生在南开大学地方文献研究室查阅古籍文献
他做了一辈子的学问
其实就是中体西用
记者:来新夏先生对学生的学术启蒙主要有哪些?
刘刚:提到读中国300年学术史,总脱不开梁启超、钱穆,我觉得他们都偏重于讲思想,而无考据的动作,所以应该加上来先生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这本书把中国300年学术史中的人物源流搞清,让人知根知底。梁启超属于新学,钱穆实际上是理学的路径,来先生属于朴学。朴学的宗旨就是:实事求是,中西合璧。来先生的治学路径里隐含了自己的心路,所以我说是心史。
来先生也治目录学,在目录学里他体现了传统。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是其一辈子的学问成果,其实也是中体西用,也是从朴学中来的。但同样是中体西用,来先生完成了“中体”的转型,转向以文化中国为“体”,以中西合璧为用。
历史学最重要的是两种训练,一是思想史,我觉得我们的导师刘泽华先生是天生的思想家,他对于各种问题都会一层一层地深入思考下去,提出自己的见解。再一个是考据学,在南开,考据学的老前辈要数郑天挺先生,我们俩曾经听过他的一个讲座,他讲历史的“史”字,了不得,一个字给我们考证了两个小时。
记者:您认为来先生学术研究对社会发展有哪些贡献?他的学术精神和研究成果有哪些意义?
寇德印:谈到社会意义,从史观上分析,还有点“资治”的意味,就是《资治通鉴》的那种感觉,但是刘刚、李冬君两位老师的史观不是这样的,他们是以学术个体性来研究历史,就是反求诸己的一个过程。来先生做的是工具之学,工具之学是对学问本身的贡献,他的很多的学问已经融入到学术里了,比如后人再研究北洋军阀史,研究林则徐,研究目录学,来新夏的研究成果是绕不开的,他做的就是铺路石子,这是一方面。
刘刚:来先生的时代意义,主要还在于传承,他以太史公的“史学心蕴”为己任,成就其史学人格,变成了“来公心史”。他是一个书生,他就是这样带着历史使命来的。来先生的书生意气,能够在当代社会里发扬起来,中国书生的形象、价值,就有了新的启蒙意义,而这种启蒙是一种文化中国的启蒙。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张楠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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