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烧个鱼么,样样好喫,呒没勿鲜!”

老板倚在灶台边往地板上淬了口茶叶,一句不太耐烦的宁波话也铿锵坠地。虽然是宁波口音,但我这个广东人,还是听懂话里的意思 —— “爱吃吃,不吃滚”。我猜是中午吃饭人多,他见我对着菜单上简单几个菜挑来拣去,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路边家常菜馆,菜价也不便宜,没想老板脾气还不小。顿时,我也对这顿号称“有老底子味道”的宁波菜没了什么兴致。可惜儿子餐具都戳开,我们也确实逛饿了。没办法,点了个刺少的烧鲳鱼,外加一份椒盐土豆,一份糖醋排骨,打算忍一忍。


来宁波第一顿,菜还没吃到,老宁波的态度倒是先品味到了。


这家韩岭饭馆,是民宿小妹打包票说好吃的宝藏小馆,就藏在老街中央的一家斑驳木屋里。进门就是两张深褐色长方木桌,浸润着陈年油垢的包浆质感。“厨房”是饭馆入口一个玻璃门隔出来的冒着蒸汽的小隔间,炉头设备极其简陋,每次只能勉强挤进去老板一个人炒菜;客人站在门口点好菜,老板娘弯腰站在门口窄小的水槽前的砧板上,洗切后备菜再递进去。


老破小的排档,往往有出乎意料惊喜,道理我还是懂的。但作为外地游客,看着手写菜单上的一列不熟悉的鱼名字,也有点为难。我家孩子从小嫌鱼有腥,爱吃的鱼有限,这家招牌菜偏偏都是鱼,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问哪种好吃,没料一不小心,竟把老板惹火了?

不过15 分钟,老板娘利落地把菜端上来了。我小心用筷子尖挑了一口浓油赤酱覆盖着的鱼肉,入口非常细腻,是先经油煎锁魂,再用琥珀色酱汁调味,酸甜平衡得恰到好处。广东人吃鱼鲜少用醋和糖和酱入味,这别样的做法一下打开了我的味蕾新世界。老板娘恰好路过,还特别叮嘱“记得用鱼汤淘wái”(用鱼的汤汁拌饭),我试了试,黏稠酱汁裹着米粒,鲜甜油脂裹着热腾腾米饭,又是另一种“落胃”的饱足舒服。


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的鲳鱼,被烧得出奇鲜嫩,“老板这鱼烧得的确不错”,我衷心夸奖了一下倚着门栏吐着烟圈在休息的老板。仿佛完全记不得之前的“小争执”,老板无不得意地炫耀说,自己在这老街上开了几十年的餐馆,往来的人没有说不好吃的。“有几个你们广东的客人,每年来普陀寺上香都特意绕来我这吃上两顿。”

“普陀寺离这挺远的啊”,我算了一下距离。没料老板再次“投”来一副我没见过世面的眼神:“我们这鱼鲜好,食材讲究,多绕点路也得来吃的。你不会点,下次点朋鱼,清蒸朋鱼,八九十块一点都不贵,鲜得很。”


这如此“大起大落”的说话风格,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心中不禁暗自嘀咕,宁波菜虽然不错,但老板做生意这态度,可真不怎么讨喜。


第二天,我们暴走了几个宁波景区,鼓楼下128 元一份的黄鱼面,98 元一碗的海鲜面还大排长龙,让我们啧啧称奇,感叹宁波吃个饭还真是跟“便宜”两字不沾边。

带着孩子的出行,往往不会为了吃大费周章,景区里凑合着也是一顿, 食物味道不重要,只求有个舒适和干净的地方就好。儿子眼尖,发现老街景区牌坊下,一家名叫池内的小饭店看起来温馨干净,走近看,门口写着招牌菜是红烧肉。就它了,对比起那些我都不好意思问价格的鱼,一份红烧肉能有多贵?


事实证明,宁波菜馆里可以颠覆你对一切价格的认知。菜单上,这份名为“黑猪私房慢炖招牌红烧肉”的招牌菜,68 元一份8小块,我和儿子面面相觑。然而,当精致的白色小瓷碗端上桌时 —— 8小块肉,全都是五花肉的中段位置,完全达到了教科书上描述红烧肉的三大标准: “色 泽红亮,肥而不腻,酥烂入味”。


这三个词说起来简单,真正做到讨好我儿子这种不好油腻和甜食的广东胃,并非容易。肉皮炖得糯糯,瘦肉酥而不柴,均匀裹着咸甜交织的酱汁,虽然是切得是方方正正小块,但一次一块入口却是刚好的大小,一块刚好一口米饭,一切都被拿捏得刚好。另外点的豆腐年糕和油焖冬笋,价格同样不亲民,但同样让人意外。它们保留了老钱“贵族”的风骨,酱汁、火候、入口鲜甜美,调味简单不平凡,被巧手化成口腔里轻舟荡漾的东海细浪。


最后吃下来,一大一小,三个主食一个小吃,总共花费200 元。店老板比昨天的小炒店老板年轻,态度同样是有种微妙的“骄傲”:“很多人特意市区开车来到我们家吃红烧肉,下次你们来可以提前打个电话先问问,我们这常常没位置的。”

我忍不住地想,宁波人的嘴巴、性格真的是有够“尖”的。在这座城市吃喝,没点钞能力和情绪控制力,可能还真不太能轻松游走。


“宁波菜有点意思”, 回来之后,我迫不及待跟一个江浙沪朋友分享我的“新发现”:“味道特别好吃,老板特别自信,价格….特别不接地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完她仰天大笑。“你有没有体验到宁波老板口沫飞溅的自我嘉奖?那才是真精髓,我的北方朋友每次来都受不了。”

朋友祖籍宁波,从小到大去过这座城市无数次。她说自己最喜欢的是一家名叫大树下万荣餐厅的社区小馆子,“一个真·传承宁波老底子的馆子,不仅是味道,还是服务态度,价格和来吃的食客。”


按照朋友的说法,这家“大树下”在老社区,只要到饭点,就能看见帕梅拉、大G停在门口、跟店里破桌破椅形成鲜明的对比。十几年老店,没有菜单,没有服务,大部分菜都在进门桌上放着,小部分炒菜食材陈列在冰箱里。没有推荐做法,你得告诉老板要怎么做,但又不能太“外行”,服务员也都是本地大叔阿姨。

凭经验,这种装潢的餐厅,通常贵不到什么程度, “但你知道么,一盘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呛蟹要260,一个红烧杂鱼,根据鱼不同可以卖到120~150一份!两个人随随便便就是150+的人均。”


即便如此,吃得人依旧络绎不绝,大多数一看就是本地做生意或在附近上班,男性居多。他们像风一样卷进小店,标配是一盘红膏呛蟹,一个黄豆猪脚汤,其他菜随意,一定要落胃。“梅童鱼肉细到跟豆腐一样,龙头鱼(水产品)应季的时候,基本上跟果冻一样吸溜就进嘴了。芋艿油渣青菜红烧肉黄豆猪脚汤更是一绝,还有红糟虾,你别看它就那么乱七八糟的放在盘子里让你自选,每一口生红虾都是糯的,绝对是最顶级的品质才能做到。”


三两个人,一桌子人,又或者一个人,都是这么搭配着点。大家蟹膏蟹黄一口接一口往胃里送,蒸咸肉、芋艿油渣青菜,哗哗往米饭里擓,一顿饭,人们不抽烟也不太说话,吃完立刻起身付账,仿佛赶集一样,匆匆回归红尘凡俗之间。

朋友说,这就是宁波人性格的底色。这座数百年的经商城市,评判一家饭馆是否好吃,就是看出品效率和食材品质。服务态度讨不讨喜无所谓,毕竟又不是交朋友,富足的宁波人也不太在乎价格,但在宁波做生意,东西如果品质不好,这个人在江湖上的名气一定会臭掉。

用繁花里阿宝的一句话,“你以为吃的是龙虾,实际上吃的是机会,一只龙虾就是一个机会。” 这就是宁波人对食物的态度。


朋友的一番来龙去脉讲解,又我对宁波的饮食有了新的加分点。

作为第一次吃宁波菜的广东人,我的确感受到一番熟悉的微妙。这两座城市都是历史悠久的港口商业城市,拥有相似发达的海运贸易,以及无比丰富的海洋物产。当站在南海大门的广州人化身食材炼金师,用清蒸、白灼开创了一种鲜活和多样化:白灼石斑鱼、龙虾拆粥,鱼鳞炸成黄金脆片等炫目技艺留住南来北往的商贸客人;东海之滨的宁波人用腌、炖、蒸交出了一份咸鲜和腌制的菜单,把”透骨新鲜”当信仰,盐渍泥螺呛蟹生腌自成体系,一道雪菜黄鱼让世人看到海洋文明里的另一种时间和味道沉淀。


离开宁波前,我还在古镇买了一盒苔条饼干,价格不算贵,20一盒,里面的绿幽幽的颜色让我一度误以为是春天潮湿石头上的苔藓。咬下一口,确是在广州从来没吃过的奇妙海洋咸味,像海带,像紫菜,又像烘焙干的小虾,有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甜咸香。芝麻的加入,更是让人齿颊留香。


《风味人间5·香料传奇》里说,苔条学名条浒苔,是生长在潮汐涧的海藻,只有初春存在,每天只得几小时的可采收时间,需要人在淤泥里负重前行,加工非常艰难。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海藻,宁波人爱了几代,蒋介石更是迷恋到时不时就会来上一口。

我不太习惯这口滋味,但敬佩之心却油然而生。哪怕是如此细枝末节的调味,宁波人都不轻易妥协放过。


这是属于商港之间的惺惺相惜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愿意以美食为目的再去一趟宁波,细细喝一口柴火灶上咕嘟三小时的雪菜黄鱼,解读南方海洋里未曾解读过的宋商船食谱密码。


本期作者|梅姗姗、斯小乐

编辑|梅姗姗、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风味人间》第二季、第三季、第五季,大众点评@跷跷板、@东临风、@jeffly2011、@x、@melody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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