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天
编辑|渡水崖
晚上十一点半,我放下手机,告诉自己该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我平躺着,意识到自己很累,本该很困了却没有睡意。头有些昏沉,凉飕飕地,紧巴巴地疼。接着,我的身体像是被寒冷击穿了,一股寒流开始乱窜,连通了小腹和脚。我把手放到小腹上,手被弹开了,这简直就是冰块。我左脚搓右脚,又把脚交叉放到小腿肚子上,希望赶紧把它们暖热,却发现,身体和心一样,一旦受寒,是不那么容易再被暖热的。
我希望自己可以快点睡着,但我的脑袋像刹车失灵一样不听使唤。
“上学都上傻了。”
“还北大的研究生呢,就你们北大的爱闹事!”
“长大了翅膀硬了,一句都不让说。”
自从我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后,她就喜欢拿北大说事,每当我不按她的心意做事,她就会气急败坏地把北大臭骂一顿。有的时候我觉得她疯了,似乎她忘了这和北大无关,从15岁开始,我就在她面前大声诅咒她“你赶紧死掉,让我爸再娶一个。”这一次,我同样没有饶过她,冲她大吼,“你再嚷嚷,我就从这跳下去。”她站在我门口骂骂咧咧地说,“上这么多学有什么用?屙尿不通,屁事不懂,学习都学傻了,大人说话一点不听。”我把镜子扔出去,哐当一声,镜子碎了一地。她终于离开了我的房间。
这一次的争吵已经发生了几个月了,但每晚睡前,她还是会张牙舞爪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这种画面成为了我的心魔。
今年,我已经三十岁了。从十五岁那年我大声诅咒她“去死”开始,我们的战争始终没有结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会不会结束。
当我意识到思绪在飘荡时,我告诉自己,必须得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却发现我和母亲的关系是一件复杂的心事,我想不通。我似乎一直在想,每一个安静下来的时间它们就会从我心头涌出来。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反刍它们,思考它们。
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去年国庆节前,我给她打电话说国庆节回家,她很高兴,说,“好呀,欢迎回家。”我回到家里,却发现被子硬邦邦的,还透着一股霉味,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糊着一层油膜,燃气热水器坏了,洗手间的水龙头堵了,出水的时候丝丝地响很不利索,家里到处都是灰尘。
我无法形容自己回到家后的那种心情,“复杂”更为贴切些吧。我觉得自己的心有些溃疡。我有些嫌弃父母。我也愤怒。转念,我就开始批评自己,他们很不容易了,已经口头上对我表示欢迎了,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他们也没有给弟弟晒被子,不是针对我。他们就是这种父母。不要对他们有期待,期待越大,失望越强。这样的自我安慰并不好用,我越发觉得自己的烦躁就快要冲出来了。但很快,我觉得自己似乎就有些无力了,我发现我越挣扎着去看外面的世界,回到起点就觉得被刺痛得越深。
我将就着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我头有些痛。我想要立刻回去。但我接着就责备自己忘本,而且我不觉得出租屋是我的家。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嫌弃他们,我觉得他们脏,我帮他们打扫就好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打扫。
她见到我打扫卫生说:“你放那里吧,我来弄就行,你去玩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弄?”
“现在就弄,前几天我让你爸来晒被子,他不急,也没想到这几天下雨啊。妈的,怎么就下雨了?前面几天还晴天呢,天晴的可好了。今天白天,拿出来晾晾,味就没了。”
我听到她说话,觉得自己火往外直窜。但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分外可怕。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愤怒,我不喜欢自己恶狠狠的样子。我已经不太记得从何时起我会有这恶狠狠的一面了,但我记得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看起来凶神恶煞。我不喜欢我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但有时候我还需要和他们在一起。
“就是这么欢迎我们的吗?”
“这不是没想到啊,也不知道这几天下雨啊。妈的,这天怎么就下雨了。你别弄了,你起来吧,我来打扫卫生。”
我嚷嚷着:“现在你赶紧了,为什么我们回来前没有打扫呢?而且你每次都这样,显得我们特别难搞,脾气很坏。”
她急了:“不是说了吗?前几天忙,让你爸来打扫卫生,他不来,谁能想到这几天他妈的会下雨啊!好不容易回趟家,不知道心疼大人和大人近,就会发脾气,发脾气。把你养大,供你上学,一点不知道体恤大人,回家就发脾气。”
我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头快炸了。
我越想越生气,而且我的脑袋也因为生气变得兴奋。多少年了,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家里的卫生从来没有干净过。从我7岁开始,他们就在为家里的卫生吵架,我爸指责她懒。她说是因为家太旧了,水泥地根本就是扫不干净的,扫干净了又脏了,没有什么意思。到我16岁,家里屋子翻新了,贴上了地板砖,白色的地板砖变污了,和水泥地没有什么两样。她说这房子设计的不好,不够敞亮,装修也不好,城里人干净如果我们住城里的话,肯定比现在干净。现在的房子是几年前买的,在城里,很快锅碗瓢盆又裹上了油膜。
家里有些插销开关坏掉了,没有修,电线撅着撬开的开关裸露在外。一如躺在床上的我,裸露在睡眠之外。
我拿起放在床边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二点四十五了。我对自己说,别想了,别想这么多。但我又做不到。我问自己,她真的一无是处吗?
差不多我刚刚上小学,她就给我说:女性必须得读书,以后得有工作,自己挣钱自己花,生活过得才滋润。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拿着瓢,一手拿着筷子在搅面糊。我趴在厨屋门框上,看她做饭。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她也曾有过这滋润的日子。
把面糊下到锅里后,她让我去帮她拉风箱。我跑过去,她又认真地给我说,秋天,你打小就聪明。你10个月就会说话。在家北的坑边玩,就会鸭鸭地唤鸭子。说着,她还模仿着婴儿唤鸭子的样子。我看着她咯咯地笑,用力地拉着风箱,直到她说:可以了,可以了,锅开了,锅开了。
我六年级那年,她打听到城里新办了一家寄宿中学——知新中学。建陈是村里小学的校长,学校合并风潮后他变成了主任,但他一直是村里教育的顾问,除了他自己在工作上小有成就外,他四个孩子学习都很好。最小的俩是龙凤胎,考上了一中,被知新以减免学费补贴生活费招过去了。
村里人聊起来都觉得羡慕:人家的小孩多好。人家命好,四个孩子学习都好。看看人家的小孩,上学不用交学费,还不用从家里拿生活费。她听到后就开始去打听,知新的初中部。在小学快毕业前,她送我去考试。那个时候我们都拿不准能不能考上,直到出来成绩,说我考得很不错。她笑得很开心。
原本我应该去镇上上学的,只有那里有初中,附近几所小学毕业后,按道理都应该去那里去上初中。镇上的学校离家骑自行车需要二十分钟,春夏秋这二十分钟的路程还好,最怕冬天和雨雪天气。最重要的是镇上的学校向来以乱著称,学生谈恋爱啊,打架啊都非常普遍,没有几个人可以考上高中。
在外面,她给人说:不愿意让她去镇上上学了,冬天太冷了,她怕冷,年年冬天不是冻脸就是冻手。每天骑车上学的话,腚冻不着,她大腿粗,可能大腿又冻了。冬天,上学又早,我也不愿意起来给她做饭,大人小孩都受罪。城里上学,人家教得又好。她还给我奶奶说:她和佳佳不说话,去镇上也没有伴,送去城里方便点,人家教得也好,建陈家说老师都是一些骨干教师返聘。
和佳佳十几年不说话何尝不是她教的。那年,我和佳佳在上学路上起了争执,佳佳比我大一岁,长得比我高,比我壮,下手快,一把在我脸上抓了一个血窟窿,现在仔细看都能看到疤痕。我哭着回家,她给我说:以后不要给佳佳讲话。我听了她的话。但她从没教给过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佳佳说话了。慢慢地,我和佳佳不再说话,理由从最初的生气慢慢地变成了我觉得我应该和佳佳不说话。
去知新上学这件事,我内心也非常复杂。在那的三年,我经常为自己的土气羞耻。但是三年后,只有我还在上高中。六年后,似乎只有我读了本科,后来又读了研究生。某种程度上我是感谢她的。因为如果没有她的远见,我的读书之路不可能那么顺畅,只是这种感谢被压在内心最底层,想要找到并表达它们并不容易。
迷迷糊糊地我睡着了,好像是睡着了。不管是气愤的事还是开心的事,太过兴奋总归是睡不好的,只有在日常中睡下的日子,睡眠才能对我有修复作用。
第二天早上六点十五醒来的时候,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左眼紧巴巴的,肠胃抽抽着,嘴里没有味道。我心想,这觉白睡了。与此同时,我告诉自己,多想想她的好,不要再生气了,今天还有工作。
我脑袋晕乎乎的,好在今天的工作不重,只是监考。但开考务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最繁重的永远不是监考,而是开会。
开考务会的时候,领导一遍遍强调,上面非常重视这场考试,安检要严格,谨防作弊,同时要对学生有耐心,不能因为杜绝作弊显得没有人文关怀。我心想,现在你赶紧讲完,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人文关怀。我的脑袋好像有一根无形的橡皮筋束着,紧巴巴地抽抽着痛。但领导是不放心的,他再次强调了监考的规则,强调要对学生有耐心,同时又要严格监考,扫描仪统一由女老师手持安检,学生上厕所回来后要再次扫描。为了杜绝作弊,学生上厕所期间,厕所门不允许关闭,为了保持隐私,老师需背对着学生,不能看学生上厕所。我听到台下老师们嘿嘿的笑声。我的耐心快要耗尽,只希望他赶紧闭嘴。
到了考场,慌乱地忙完所有的安检,在广播的指导下,核对学生的身份证和准备证、写下考试信息、发放答题卡和试卷后,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坐下来。刚刚开始考试的前面一个小时是最轻松的,因为这会儿的学生最为认真。他们和试卷是一体的,他们的目光心智都落在了试卷上,有时候他们皱眉、挠耳朵,或是抖腿,亦或是从地上拿起水杯喝一口,但你能感受到他们和试卷是一体的。他们在努力地猜测出题人的意思,构思着自己该如何与阅卷人交流。
看着他们,我想起来小五送我去知新考试那天。对,我的母亲人称小五,因为她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儿。
我们骑着自行车去的,一大早就出发了,我坐在她后座。因为初夏的缘故,一大早还有点凉,我们都套着褂子。为了能赶上考试,她骑得分外用力,但因为心里有期待,我们都没有觉得累。到了学校门口,我从她后座跳下来。她对我说:你从小就聪明,肯定能考上的。她冲我摆手示意我赶紧进去。那次考试的内容,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我想我当时的状态应该也和这群学生差不多吧。我在尽全力告诉阅卷人我和母亲多么期待来知新上学。
两周后,成绩就出来了。小五说得没错,我从小就聪明,我真的考上了。那天小五很高兴,站在胡同口和人闲聊时,她都多了一些因为希望带来的幸福。邻居们夸着我,这孩子打小就机灵,一看就是读书的料。她也会跟着笑,表示赞同,同时还有些骄傲,因为我是她的小孩。
小五有四个活下来的姐姐和两个弟弟。十六岁那年,她叔叔为了表达对她父亲的感谢把她带去北京逛了半个月。她叔叔在带她去北京前曾夸下海口说,要在北京帮她找工作。到了北京才发现这是她叔叔一人的决定,没有和婶子商量过这事。婶子自然是不乐意的,照顾家里的几个小孩已经让她非常疲惫了。加上家里人多没有空的地方,再加上叔叔先斩后奏,把人带回家才给她说,自然是少不了吵闹的。在吵闹中,小五知道她无法留在北京,在她被送回山东前,她被带着在北京玩了一圈。十六岁那年,她看到了北京故宫、干尸、形形色色的办公男女。
后来她回到了巨野,她的心似乎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十六岁,留在了北京。我知道这一点纯粹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在对我的教育中不止一次地鼓励我读书,鼓励我成为一名知识女性或者受教育的女性。小的时候,我们一起看中央电视台,她和我都喜欢看中央台。我们都喜欢那些充满才学的女性。我们也同时梦想着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接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女性。
只是这份梦想从青春期开始就变得复杂起来。
去知新报道那天,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们探头探脑打开宿舍门找床铺时,看到了门后面的床上贴着“张翠英”三个字。我俩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想到,我和“张翠英”有一天会成为同学。张翠英是小五的大名。于是初中三年,她最喜欢问我:张翠英学习怎么样呀?张翠英这次考的第几名?
第一年还好,我虽然永远考不到第一,但也没有跌出过班级前五。所以我对初一那年小五对我说了什么没有什么记忆。
到了第二年,学校里、班级里变得混乱起来,同学间的霸凌变多了,宿舍里的争吵变多了,谈恋爱的苗头起来了。小五最关切的张翠英,也谈恋爱了。有天晚自习,她去操场遛弯,年级主任来巡查,大家起哄,年级主任就去操场抓她。不知道哪位同学喊了一声“扫黄大队长”,大家的快乐达到顶峰。当年级主任遣返被抓获的张翠英回班后,一声“扫黄大队长”来了,又将班级的快乐氛围再次点燃,大家又哈哈笑成一片。
我也觉得有趣,回家分享给小五。正在帮我缝袜子的小五被针扎了一下顿住了。我看到她手上的血,赶紧帮她撕一截卫生纸递给她。她把手包好后,给我说:秋天,你不能跟着他们瞎混。现在小孩子都不懂事,你姥娘家后面人家的那个小闺女,谈恋爱不懂事,现在怀孕了,只能结婚了。那是第一次我明确感觉到被母亲背刺。当时的感觉用背刺形容也不合适,我只觉得,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好好的一件趣事,和她分享完,我们俩都不是很高兴。她忧心忡忡,我心里也堵堵的。而且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谈恋爱就够让人害臊的了,还怀孕结婚,我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想我。我可能有想要谈恋爱的想法,但怀孕结婚什么的,我觉得还远着嘞。
我从这件事中唯一学习到的就是,以后不能再把同学们恋爱的事告诉她了。
那个周末,送我去上学的路上,她再次非常严肃地叮嘱我:在学校不要和那群混子瞎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比他们聪明,你是读书的那块料。我觉得烦,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的同学们在她的嘴里咋就成了混子。以前谈起我的学校,我们多还是赞赏,我们觉得知新就是好学校,老师们好,同学们也好,咋给他分享一个扫黄大队长的趣事,同学们变成混子了。但我很乐意听她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读书的料。关于我比他们聪明这事,我既怀疑又认可。我真的比他们聪明吗?但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一名,但是我也总觉得自己学习上不怎么费力,假以时日我花点功夫是有可能考得比较好的。但她的阵势还是让我决定不再和她分享趣事。
当我不再和母亲分享趣事,我也不再和母亲分享心事。
但鼓励我继续读书依然是我们母女关系最重要的联系,且维持了很多年。
我第一次考研失利,我决定回家备考。她在家里照顾我,我压力大的时候,我会围在她身边一遍遍地问她。
“假如我考不上怎么办啊?”
“我看你应该没问题。我帮你烧香了,香火特别旺。你奶奶也帮你烧香了,那火嗖嗖地往上跑,旺得很。”
她一遍遍地告诉我,我能考上。但这个答案我总是不放心,我围着她一次次地问。后来她给我说:考不上啊,真的考不上你就考公务员,到时候让你爸给你赞助一辆车,县城的房子给你住,也是美滋滋的。
考上了美滋滋,考不上也可以美滋滋,这种确信让我没有那么害怕考试,那种考不上就会陷入万丈深渊的恐惧少了,我可以学习的空间变大了。只是这种焦虑时不时就会涌上来,我就跑到她身边继续问她,她和我一次次地重复着上面的对话。
我们关系真正的转变是从考上开始的。当我得知被北大录取的时候,我们俩都很高兴,甚至还带有一丝惊讶,我不相信我真的考上了北大。她不相信她真的养了一个可以考上北大的女儿。但后来,这种关系慢慢地变得复杂。
当我告诉她进我的房间前请敲门时,她忘了。我把门反锁,她拿着钥匙在外面开锁。我冲她吼。她冲我嘶鸣:你们北大的就是喜欢闹事,自古就是如此。我直接懵掉,和北大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不能敲门呢。我冲她吼。她又吼回来:考上北大有什么了不起。我觉得她疯了,失心疯。
从那个时候起,我留意到自己在疾驰的列车驶过时想,万一跳下去会怎么样;看到锋利的菜刀时,我会难以抑制地想象,如果这刀从身体穿过会怎么样;地铁关门前,门灯闪烁时,我会想,如果被夹住脑袋,它会不会像被挤爆的西瓜……每次我都会被自己的想象吓一跳。
坐在讲台上,我双手撑着头。两个半小时煎熬着终于过去了,再不结束我觉得自己要吐了。再后来,头痛和想吐的感觉像两头巨兽在我的体内撕咬着,吞噬着。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虚弱导致的头痛和想吐,还是因为头痛和想吐让我更加的虚弱。
这种虚弱让我非常厌恶自己,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各种糟糕的感觉涌上来。面对学生的困境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躺在对方学校准备的午休床上。我头很痛,肠胃也绞在一起,头一阵阵刺痛时,我就想吐。我渴望自己可以睡一觉,我知道只要能睡上一觉,这种疲惫、消极就会缓解很多。我也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很困了,但我的精神似乎并不想入睡,也不想恢复。我开始观察这房间。监考老师们的午休房其实是学生宿舍改造的,临时用。发旧的床单毛毯和枕套都洗得干干净净,只是款式有些老旧。枕巾还是古早的,粗砾的线,牵扯着我的过去和现在,似乎在说我有着永远走不出的过去。
突然,电话响了。
“喂,秋天啊。”
“喂,陈主任好。”
“吃过午饭了吗?”电话那头的语气很客气,但我能感受到自己心底自动升起了防备。
“嗯,刚刚吃过,正准备午休。”
“你下午还得监考一场哈。”
“嗯。”
“下午监考完,你坐校车回来学校一趟,我给徐师傅打过招呼了,考务会后你直接去找徐师傅。”
“哦,好。”
“你去休息吧,回来了说。”
电话挂断,我的心突突地响。我不知道发生了啥,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我监考完还得回学校一趟。但紧接着的联想吓了我一跳。不会有学生自杀了吧?我吐出舌头,手疯狂扇着,似乎这想象沾染了晦气,想赶紧扇走。我无法遏制自己不去想是不是有学生自杀或者要自杀了。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或者我想不到有什么事情会让领导在下班后把我叫过去。一整个下午,我虚弱地漂浮在各种有关自杀的幻想和记忆里。
我想给我妈打电话,但我又开始责怪自己的想法。你忘了吗?你上次给妈妈打电话,她根本就不想理解你。上次学生自杀,她张口就说。
“这些小孩真不懂事,大人把他们养到高中,考上这么好的高中,他们倒好,直接自杀了。”
“啊?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哪有无缘无故的自杀,你咋知道他不懂事?他其实可能受了很多苦。”
“小孩子能受什么苦?不容易的都是大人,大人辛苦挣钱供你们上学,给你们花。”
“我不想给你说了,挂了。”
“大人说两句你就挂了挂了,能耐了,读了研究生后就能耐了。”
挂掉电话后的几天,我一直从各种自杀的梦里醒来。一栋绿色的楼里,一个人又接一个人往下跳,我在对面的房子里看着,干着急一个也没拉住。
刚工作第一年,寒假结束,开学第一天,学生报道,本应该是老师们轻松的日子。办公室的门哐一下子开了,没有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正准备骂人,看到是高二年级的主任。他神色慌张,脸又白又红,气喘吁吁地,看样子他有急事。他眼睛扫过沙发上躺着的学生,我同事立刻知道这事不适合学生听,把学生支开。他语速飞快。
“秋天,张老师,高二三班有个学生跳楼自杀了。”
“啊?”
“啊!”
“什么时候的事啊?”
“今天早上。”
沉默,大段地沉默。最害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原来人会先空一拍,感受再一点点浮上来。我的脑海中似乎飘过来了他一跃而下的画面,接着我留意到自己和同事都往后退了一下。接着是一阵恐慌,我同事开始问我。
“他来找过你吗?”
“我不知道。”
与此同时,我有些害怕,甚至在那个时刻,我脑海中飘过的是假如我的工作没有了,我要去干什么。当我确认他从来没有找过我后,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心口火辣辣地疼。
有次我给家长打电话,家长说忙。我向家长解释他们来学校谈谈的必要性,但我又怕直接说出自杀会惊到他们。
“小孩遇到了一些危机情况,还是希望你们能来学校一趟,我们聊聊。”
“老师,什么是危机?”
我顿了顿,说,“他有自杀的想法,我们比较担心,还是希望你们能来学校一趟,我们聊聊这个事。”
“就是他想死的意思啊,我知道。老师,没事。他死不了,他从初中就这么说。再者,他不想活了,我还想死呢。”
挂断电话,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中了病毒一样。无论我怎么运行,都无法将这病毒清除出去。
还有一次去开会,一个老师苦笑着谈到危机干预工作的难处。她说有一年学生自杀了,领导们担心家长的状况就去学生家里慰问。到了家里,发现家里除了学生妈妈毫无力气地躺在床上,其他人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大家聊着,就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聚会。甚至聊到中途,学生爸爸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娃一直都在交保险,学校什么时候给报销啊?那些领导像是中毒了的电脑一样,通过不断地诉说这反常的表现解毒。会上,老师说的语气搞笑,我也跟着笑,后来才发现自己也中毒了,我也和领导们一样,通过不断地反刍和诉说试图解毒。
见到徐师傅的时候,我已经累得没有多少力气了。下班通勤高峰坐校车就像是拿了一张过山车体验卡,我噙着酸涩的呕吐物撑到了学校。见到陈主任的时候,陈主任和校长正坐在校长办公室抽烟,行政秘书还没有下班。她带我进到办公室说了句秋天来了,陈主任眼睛被眼熏得眯起来,嘴巴歪着说:进来,秋天。
“秋天,监考了一天,辛苦了啊。”
我挤出了一丝笑容。
“是这样的,叫你监考后还得来学校是因为今天下午高一五班有个家长来闹,说秋天老师建议他家小孩休学。”
“啊?谁啊?”
他说了学生的名字,我一愣,这学生就来找过我一回,讲的还是自己在学校睡不着的事。
“啊?他应该就来找过我一次。我没有建议他休学过。”
“但家长咬定你建议他休学了?”
“啊?”
陈主任和校长猛吸了一口,又把烟吐出来。校长把话接过来说。
“你没有建议他休学这事就好办。”
“我很少会建议学生直接休学啊,一般都是生病了建议家长带去就医,怎么会建议学生直接休学呢?”
"那这事就好办多了,我们等考完试,让学生处主任小王主任约一下家长,我们再坐一起聊聊。今天监考是不是很累啊?看你气色都不太好,你先回去吧,我给徐师傅打电话让他安排个校车送你回去。"
“谢谢校长。”
从校长办公室往大门口走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直接蹲在绿化带下吐了。酸涩的呕吐物,连接着黏黏的口水。我没有带水杯,无法漱口,只能用力地用牙齿、嘴唇把口水切断吐出去。与呕吐物一同吐出去的,还有一些说不清楚却附着在身体上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肠胃都被释放了,我觉得我终于看到了一丝丝地光亮,要走出那黑黢黢的隧道了。
徐师傅给我打电话说抱歉,校园里没有车了,没有办法送我。我挤了一个他压根看不到的微笑,说没事,我自己走走,待会坐地铁回家。
为什么学生会告诉家长我建议他休学呢?是谁想要休学呢?发生了什么呢?我问自己,但我也不知道答案。
有一些声音和失望开始浮现。从北大毕业的时候,我抱着大城市有着好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的期待来当老师。虽然不期待大城市的老师可以非常轻松,但这种劳累程度也是我未曾想到的。两年多的时间,我却觉得疲惫无比。更让我累的是我想不通,为什么在这群人眼里,学习可以大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大于孩子的生命。
我想起来一次教研会上,一个老师总结说:这所移民城市的孩子们,像是心灵的孤儿,去不了的远方,回不去的故乡。去不了的远方,回不去的故乡。我重复地念着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何尝不是心灵的孤儿。
我叹了口气,告诉自己别想了。但我发现,做不到。我也意识到,我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控制住我自己,尤其是那些思绪,他们就像幼儿园里下了课的孩子,一旦撒欢,想再被控制住就难喽。
我的手表震动,我妈又打电话来了。我觉得疲累,不想接她电话了。昨晚她一个电话,直接把我从从低能量状态撂倒。
“我最近特别累,学生的破事太多了。我不想去监考。”
她没有接我话,直接开了一个新话题。
“监考几天啊?”
“3天。”
“给钱吗?”
“给2000。”
“你挣钱真容易啊,妈去打零工,一天才挣30、40,有时候很辛苦挣100。”
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耻,我没有得到任何的安慰,甚至我觉得自己矫情,但我的疲累又是真实的。我意识到我又一次在和母亲的对话里,无声地陷入了一种自我责怪里。
“我不想给你说了。挂了。”
“大人都不能说话了是吧,一说话你就不高兴,不高兴就会挂电话,就知道挂电话!”
她的声音变得急躁,语气飞快。我的手机像炸掉的麦克风一样。我按断了电话。本来工作的事情让我很想找她依靠,结果我意识到,似乎有一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从很小的时候,她希望我读书,希望我有工作。当我真的读书,我有了工作,我们无法坐在一起享受我们的愿望成真,我们变得不再互相理解,她不再理解我,我也弄不懂她的心事。我想不明白,或者我也不愿意明白她为什么不再愿意理解我,她一直在抱怨,我不愿意听她说话。
她有时候会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上学,或者我没有一直上学,我们的关系会是什么样?但更多的时候,我又无比庆幸自己上了学。尽管有的时候,她觉得北大带坏了她的孩子,有的时候她觉得教育带坏了她的孩子。她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相信,她鼓励的受教育,也会促进一个人思考。当一个人可以思考的时候,她会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不是北大,也不是教育带坏了她的孩子,是她一手在推着孩子长大。长大的孩子是她的孩子,也不再只是她的孩子。他们还会成为自己。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我也没有想到,我受教育能够思考后,第一个想要反抗的就是她。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走到了沿河绿道。这河道修整的漂亮干净,昏黄的灯光下长满了出来纳凉的人。河坡上修了很多座位,随时可以坐下来。我坐下来,风从脸上拂过,是热的。
我听到一个小女孩在讲话:你要把眼睛闭上。我抬头看到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骑车的小女孩长的白白净净,穿着白色T恤。她骑的是一辆蓝色丽莎公主主题的自行车,后座载着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小女孩。骑车女孩向后扭头叮嘱坐车的人说:你要把眼睛闭上。后座的小姑娘问她为什么,她说,闭上眼睛就黑了,眼睛黑了,人就死了呀。
我看着她们笑,脑袋里在想,人们常说天真烂漫的童年。那我们是长大了变得不开心,还是长大了才意识自己会有不开心?
写作手记
写作过程比预想的痛苦,写完也没有预想的高兴,但写作又诱惑着我继续写作。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2月16号-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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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短故事特邀分享嘉宾
邵栋
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现任香港都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助理教授,创意写作项目系主任
1989年生,江苏常州人。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现任香港都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助理教授,创意写作项目系主任。小说见刊于《收获》《十月》《上海文学》《香港文学》等,历获台湾林语堂文学奖首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已出版小说集《空气吉他》、学术专著《纸上银幕:民初的影戏小说》。《空气吉他》入选第六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2025年将推出新小说集《不上锁的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他将和大家分享香港都会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学位教什么,有什么写作方向,以及毕业去向。也将分享自己的两本小说创作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