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和异乡的界限日益模糊,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面前,在春节归乡的传统面前,我们究竟是归客还是游人?

日前,青年作家吴纯与鸟岸书店创始人汤佑之、《镜面反射》播客主播刘绍禹,在年关将近的时刻,谈了谈吴纯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遣游人》,以及当代人客居己乡的生存现状。

“与故土保持距离的写作”

汤佑之:2012年,你怎么想到去给联合报文学奖投稿?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行为,一个非常短的篇幅,在短篇小说里面, 5000字的篇幅能做的功夫是非常少的,而且这篇短篇最后还拿了短篇小说的评审奖。

吴纯:2012年我本科毕业,但是从大三开始我就在一家报社当实习记者,当时就是在乱投稿的阶段,而这个短篇,是压着联合报的截稿日期赶出来的。有一天我在工位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当我下意识觉得那是一个诈骗电话时,对方跟我说,《驯虎》获得了联合报文学奖。

其实就是一个意外的礼物落到你的手上,因为之前我的小说没有发过任何期刊和文学杂志,我可能跟大多数年轻写作者不太相同,我觉得说我至今日的文学经历,是一个不断发生“错位”的过程。我也没有去过文学论坛,比如“榕树下”“黑蓝”等等,高中时想参加《萌芽》比赛,那时我家那边很少有人提起这个比赛的,你连一本杂志的报名表都不知道怎么找来,我对于文学的感受,或者文学练习,其实是一直处于孤岛状态,所以这个奖,对于23岁的我来说是一个确认天赋的礼物。


对谈活动现场

汤佑之:我看《驯虎》时就有一种感觉,它是一个快速写就的短篇,也已经过去十二三年,但现在看依然觉得非常成熟,语言干净克制,不纠缠于意象,意象清楚地在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当时一拿出手的作品,就能写到这个程度,我想知道你当时是怎样的写作准备状态。

吴纯:念大学时写过一些非常不成熟的作品,我也觉得是一个挺奇妙的事,就是刚好那时就写了《驯虎》,刚好就是投到了联合报文学奖。如果要说写作上的准备的话,可能是跟我前期的文学审美有关系,我小时候喜欢看《红楼梦》,因为也没有什么书可以看,《红楼梦》被我翻过好几遍,还有张爱玲等女性作家的作品。我对文字审美可能有比较稳定的基础。而《驯虎》里头的意象,或者说它的处理办法,跟我阅读的台湾文学有些关系,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这篇小说的质地。

汤佑之:但是2015年之后,你发表的作品好像不多。

吴纯:其实跟我当时的写作焦虑有关系。现在大家对寓言写作的认知,像韩江的《素食者》,接受程度是越来越广的。十年前的期刊跟杂志,可能还是对现实主义题材更加青睐,那时我也想做偏于现实主义的尝试,我好像得去模仿谁、模仿哪些很受期刊欢迎的作者,可能对其他作家来讲,这是很容易很趁手的事,但是对我来讲是非常非常不适的,我很快就发现那个路径一点都不适合我。所以后面有好几年,我是一直没有怎么发作品,其实就是陷入了自我思考的停滞期:我如何去继续我的创作?那如果我真不是这种直面现实主义的这样一种写法的话,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一种可能?

刘绍禹:在期刊发中短篇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是一种比较好模仿的文体,然后发表起来也快。中短篇小说的线路其实是现在的正值巅峰期、正进入巅峰期的青年小说家的写作里,大家比较愿意投身去的一个方向。但吴纯是反其道行之,就是一直决定写长篇小说。你也可以继续再讲一讲,阐述你的这个决定:你新近的创作还是长篇小说,而且篇幅还不短,你为何钟爱长篇小说?

吴纯:也不是我的偏好,是我出于对目前自己的写作的考量。写《遣游人》有一个起因,就是看了波拉·尼奥的《2666》,感觉有被他鼓励到,于是自信地认为自己可以去尝试写长篇。另外是写过一个长篇之后,其实有得到一种长篇式的思维逻辑训练,我自己不太想浪费这种训练,我还想让自己再走得更远一点。我认同一个豆瓣读者说的,写小说有时候是一个需要搭建世界观的过程。它是有点像盖房子,有一个世界观的模型,我会容易流连在那样的世界观里,暂时不想出来。


汤佑之:《遣游人》里面有很多东西,是从她自己的文学审美意象生发开来写的,而不是从一个故事的人物剧情的演绎生发开写的。所以门槛是一定是摆着的。请吴纯自己来介绍一下书的情节。

吴纯:其实就是一个寻找手稿的过程。那它的主线,或者说它最表层的结构是“我”,一个抄写员,受作家委托着,找出究竟是哪个抄写员偷走了手稿。这个其实是从一开始设计好的结构,包括究竟是谁拿走了手稿的谜底。长篇里头穿插的几篇短篇小说,其实就是作家写的手稿:作家在这片土地上去寻找灵感,或者说以一种在写作伦理上不太光彩的形式,窃取现实的部分去完成,去完满她的作品。

这四篇短篇小说的设计实际上也有考量,就是一边是寻找手稿的表层故事的进行,对接到这个短篇里头时,前后有一种互相隐喻,或者说互相像照镜子的关系。到最后谜底揭开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作家为什么要安排“我”去找手稿,或者思考这些手稿是不是故意写给抄写员看的。

刘绍禹:这本书里的这个现代主义的特点,它用短篇小说的特点和风采,附加到长篇小说的写作上,我觉得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尝试。我记得人大创意写作班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名句,叫“阅读是最大单位的自由,写作是最小单位的抵抗”,落在这个说法上,你可能抵抗的就是从前那种长篇小说的写法,而是用短篇小说的风范,加上一个支撑长篇小说的骨架,我觉得这一点还是挺有意思。

汤佑之:我相信很多人拿到这本书时,对这个书名有点疑虑,你跟大家解释一下这个书名?

吴纯:最初交稿时随意地取了一个很流行的书名。后来我想到小说里,“我”对作家说的一句话:我读你的小说,好像在看一个遣唐史写的日记。这个词启发了我,遣唐使,一个外来者的形象,同时又带着一种交流的目的来进入到这个土地。当时我就很想用这个“遣”字。那后面“游人”这一个词,其实我觉得是在讲人物的状态,就像汤老师讲的“客居己乡”,既是故土的人,同时也是现代游人。这个复合词就这样子拼装出来了,过了好久之后我就去查这三个字,我就看到有一句诗就叫“遣游人回首”。我觉得是非常有趣的一个巧合,回首要看什么?你为什么会回首?这个就是创作跟现实之间的不断这样碰撞出来的有趣的东西。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有时候创作不是先去跟随现实,有时它是反过来的,先有虚构,然后在现实生活里头无意看到某些存在和映射,这个过程是挺有趣的。

汤佑之:我的理解是,你在创作跟阅读的过程中,你是一个离现实生活比较远的人。我能不能这么理解?

吴纯:嗯,我经常是处于一种待机的状态。

刘绍禹:对,待机的就是大白鹭,站在顺济桥那里待机,这样两个小时纹丝不动。

吴纯:朋友说我经常神游,就我可能听别人讲话,然后我在我脑子里在想一些很小众的事情,看起来就很像待机的状态。


吴纯

汤佑之:作家陈润庭跟我推荐这部书时,他凭借着对吴纯的文本的信任,说这个会是我们潮汕最强的作家。我看这个小说前面100页左右的时候,我看得一头雾水:这个潮汕性在哪里啊?除了有个别人名、地名,还有一两个跟方言有关的词出现,基本上就没有了。读着读着,发现是嵌套了四个短篇小说。这四个短篇都跟潮汕有很强的联系,所以我看到短篇小说那部分以后,我才大概看出这个作家确实是潮汕人,但是她跟自己的故土是有隔膜、有距离的。我估计你现在写的新小说也是这个腔调。

吴纯:腔调说不上,但逻辑跟您讲的差不多。《遣游人》是我第一本长篇小说,其实是我写的第二本书,因为我之前有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已经签约,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未能出版。当时我在手机里头把完稿日期给记录下来,是2021年的11月13日,从2019年的夏天开始写,写了大概有三年的时间,中间经历了硕士毕业、找工作,还有大家很熟悉的困在一个地方、无法自由地去行动的时期。

回看我这部小说,我会感觉到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潜移默化的影响,因为这本书写的是人不停在一种看似故土,又非传统意义上的故土上,游走和徘徊的故事。里头人物的那一种迟疑、焦躁或者犹疑,我觉得都可能真的是这三年里一种现实跟虚构、现实跟写作互相的映照。

“漂浮着的现代人”

汤佑之:绍禹作为北京人,可能不见得能体会到我们这种状态。

刘绍禹:但我觉得泉州有一种现实感,就像《遣游人》里骆以军老师的推荐语说的,在这个相对比较现代主义的故事中,背后永远有市井的音量——有人群发出的声音、噪音,各种各样的人,好人坏人、男女老少发出的市井声音,始终存在于这个文本的背后。

汤佑之:吴纯以前有过一个对谈,也有讲到地方性,我记得大概意思是说,大部分地方到后面都会呈现趋同的面目,就是小镇县城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但是现在离那个对谈过去也快十年时间了,你的观点肯定有所改变,包括反映在你的小说里的“地方性”。像作家陈润庭、黄守昙的写作,或者像陈崇正写的《归潮》,这种都是属于地方色彩强烈,方言运用非常多的作品。但是吴纯的写法又跟他们不一样,即使有在写地方性内容,也尽量去少用方言,偶尔用到,但也非常克制。

吴纯:我看过一个语言心理学的研究,说人进入一种新的语言环境时,新语言某种程度可以帮你屏蔽掉过往的创伤,语言确实是很奇妙的东西。我在书里写老人王庶虹,他讲话时就带有明显的潮汕话的口头特点,写年轻人,我就尽量地用普通话的思维去写,因为现在潮汕很多年轻人会用普通话交流,包括我自己,我无法用潮汕话去谈论一些比较严肃的事情。我相信这也是目前很多方言区的现状。

豆瓣上有个读者写了个书评《语言区隔但人是连接》。里头提到:“六位抄写员应该都与语言有关:记者(“作家”必须依赖的讲述者)、民俗研究者(古老的语言)、陈行扬(不可靠讲述者)、记录声音的人(鸟兽语)、脏话使用者(更接近俚语?)、失写症老人,‘作家’与其说看重几个人的共性,不如说更关注他们的差异,而这或许正是本书的焦点:语言区隔但人是连接,在一起。”

这个评论读出了我对这个文本的设计。我们经常说求同存异,但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试着求异存同——默认个体性的存在,成长环境也好,地方习俗也好,无法去概括你作为个体的特点,但我们可以有心意相通,相互理解的时刻,我觉得这个可能也是现代社会的常态。

汤佑之:有一个到不了的未来,有一个回不去的过去,现代人就是处于这个两端的中间。你有一个故土,但是你在故土又处于游人的状态,你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安定下来,这个就是我觉得这个作品非常了不起的意义。据我了解,现在国内的跟吴纯同样年龄段的作家,还没看到有几个人这么写长篇,大家还都是写的还是比较现实主义的题材。

刘绍禹:汤老师你可以再具体讲一讲你的这个“两头不到岸”。我听了这个说法,就觉得非常诗意。

汤佑之:简单解释就是“两头不到岸”。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我们小时候喜欢看港片、听粤语歌,广州、香港这边代表着一种所谓的强势文化,代表了一种更现代化、更洋气的文化,我们希望能够达到的一个发展的方向。所以你作为一个广东人,或者潮汕人,跟那个雷州半岛、湛江,还有包括梅县客家那边,他要打拼发展,他要去哪里?他肯定去广州,或者去香港。可是当去了那边以后,不管你广东话说得怎么样,你永远都会被别人认出来是外地人,包括你的口音等等,绝对也是骗不了广州本地人的。你在那边能干什么?那也不是你的故乡,你在那边其实也是没有根的,就在那边打拼。

这个就是我说的两头不到岸,它不单是说现代人,你回到那个一直想逃离的故土,必然会生发的一个感情。这种不确定性,这种漂浮性,它正是现代性的一个特点。而关于这部小说,我突然想到了《坎特伯雷故事集》,讲的是一帮人要到坎特伯雷朝圣,每个人在途中讲一个故事,渐渐地,你会发现每个人讲述的故事都在砸碎他们自己原来的形象。可是砸碎以后的样子呢?我觉得就是吴纯的小说里面写的这种,由我自己来定义自己,坚固的东西消失了,就呈现出一种流动性。

吴纯:不管是在故土还是在异乡,其实大部分人都处于一种割裂的状态。后来我回想这部小说时,我觉得我在写一群无法离开的人。可能大家现在都非常喜欢讲离开,讲逃离,“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但是你渐渐会发现世界残忍的另一面,就是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是没办法离开的,他们可能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但即使是一个年轻人,他也会有无法离开的缘由。

当寻稿进行到最后,侦探“我”说的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必须接受故事的失去,故事才有可能重新开始。这是我在小说后面留的一个虚构的希望,也是我在小说里为数不多的对现实主义的一种祝福,或者说感念吧。

《遣游人》简介:

《遣游人》是青年作家吴纯首部长篇小说。作者凭借想象构架了一座充满创造力的复调叙事迷宫:不会打字的作家一边写作新长篇,一边找到六位抄写员,将小说手稿的内容录入文档,而后却发现一部分手稿不翼而飞。抄写员之一的“我”接受了作家的委托,帮她找出盗手稿的人——“我”和作家将其命名为寻找G的行动。

在侦查的过程中,“我”与几位抄写员依次见面。出乎意料的是,抄写员仿佛各怀心思,并且都是跟潮汕有着显性隐性关联的人:历史学者、辍学青年、独居老人、寻找失踪恋人的武家后代、神秘的网络女孩……“我”犹如进入一座扑朔迷离的迷宫,进行着一场身份置换的叙事体验:G为何要偷走作家的手稿?失窃的手稿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遣游人》是作者用自成一派的细腻、迷人、跳跃式文字罗织而成的语言之网,筛取出梦境与现实、历史与记忆的幽暗与灵光,也是其对世界、芸芸众人、岭南风俗、芜杂生活和更广博的知识趣味的一次热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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