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藏·儒家部·新序卷》前言

文 | 揣松森

上海大学中国史博士后

南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硕士研究生导师

《子藏·儒家部·太玄卷》收書二十九種,整合爲精裝十六開本十四册予以出版。本卷收録目前所知《太玄》白文本、注釋本、選評本、批校本及相關研究著作(原則上截止到一九四九年),彙集《太玄》文獻精華於一編,以饗讀者。

揚雄(前五三—一八),字子雲,西漢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生於漢宣帝甘露元年(前五三),卒於新莽天鳳五年(一八),享年七十一。《漢書》卷八七有傳,其文録自揚雄《自序》,班固贊語略有補充,內容基本與《自序》相合,唯云“初,雄年四十餘,自蜀來至遊京師,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爲門下史,薦雄待詔”,前後矛盾。考王音卒於永始二年(前一五),揚雄三十九歲,若所見者爲王音,尚不滿四十;若年四十餘始遊京師,則不能爲王音“門下史”。對此,有人提出“四”係“三”之訛,有人認爲王音乃王根或王商之誤。綜而觀之,當以前一説爲是——揚雄約在陽朔三年(前二二)至永始二年(前一五)之間遊京師並被薦待詔,“除爲郎,給事黄門,與王莽、劉歆並”,並於永始四年(前一三)作《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元延二年(前一一)奏《長楊賦》。此乃揚雄初入京師的數年,亦其創作大賦的成熟期。以此期作基準,可將揚雄生平劃分爲四個階段:

(一)居蜀生活和求學階段。揚雄出身中産之家,少而好學,不尚章句,博覽通故而已。爲人簡易,好深湛之思,清净無爲,不徼名當世。所交師友如嚴君平、林閭翁孺、李仲元、鄭子真等皆不屈其志、修道静默之士,而嚴君平精通《周易》《老子》,林閭翁孺雅好方言訓詁,對揚雄學術影響尤深。揚雄嘗好辭賦,心慕司馬相如文章,常擬之以爲式,寫有《縣邸銘》《王佴頌》《階闥銘》《成都城四隅銘》。又惜屈原文肆而行隘,常臨文流涕,遂依傍屈賦而作《反離騷》《廣騷》《畔牢愁》。在這些作品中,揚雄表明其處世態度,“以爲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漢書·揚雄傳》)。時當“漢十世之陽朔兮,招摇紀於周正”(《反離騷》),正是揚雄出遊帝都的前夕。

(二)初入京師並以賦爲黄門郎階段。揚雄出仕爲黄門郎,一説是因邑人值宿郎楊莊薦其賦《綿竹頌》等文似司馬相如,一説乃由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以門下史薦其待詔。對此,羅焌認爲:“蓋成帝之知掦子,實由楊莊薦其文似相如。時掦子尚爲王音門下史,王音薦其待詔,而成帝尚未召見。王音卒後,始由楊莊之薦遂得召見。”(《經子叢考》,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第一八九頁)揚雄初入京華,對成帝時期政治現實當有感觸,創作出他最成熟也最著名的四賦,希冀以此進行諷諫,無奈效果甚微。他對此有所省思,認爲大賦雖旨在諷諫,但結果却是勸而不止,而且賦家身份近乎倡優,非賢人君子之正,於是輟不復爲。元延元年至二年(前一二至前一一)之間,揚雄仍有《繡補》《靈節》《龍骨》之銘詩三章及《酒賦》《趙充國頌》《長楊賦》等文學創作,然心思所繫開始轉向學術研究,故上疏請求觀書石室並醖釀創作《太玄》《法言》《方言》等書。

(三)潛心學術階段。揚雄既爲黄門郎,歷成、哀、平三世不徙官,專注求知來實現自身價值。成帝元延二年(前十一)前後,揚雄思想發生轉變,或已開始創作《太玄》。案劉向《别録》載有《太玄》經目(隋蕭該《漢書音義》引,見《宋景文公筆記》卷中及《漢書補注》卷八七),則在綏和元年(前八)劉向去世前其書初稿已成。哀帝時,續有修訂,並解説十餘萬言。建平二年(前五)論鼓妖爲聽失之象(《漢書·五行志》);建平四年(前三)上書諫勿許匈奴朝(《漢書·匈奴傳》);約元壽元年(前二)丁明、傅晏、董賢用事,諸附麗者至大官,揚雄用《太玄》自守,“或嘲雄以玄尚白”,“客有難《玄》大深”,作《解嘲》《解難》《太玄賦》。揚雄見諸子各以私智舛馳,不詆訾聖人即爲迂怪,而太史公著書不與聖人同,是非頗謬於經,因答時人之問,始創《法言》。平帝元始末,徵天下通小學者令記字未央廷中,揚雄採其有用者作《訓纂篇》(事見《漢書·藝文志》)。此外,還撰《蜀王本紀》,“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後漢書·胡廣傳》);又續《史記》,“録宣帝以至哀、平”(《論衡·須頌》);釋《天問》,“援引傳記,以解説之”(《楚辭章句·天問敘》)。

(四)侍莽階段。王莽始建國元年(九),揚雄六十二歲,以耆老久次遷中散大夫。案《法言·孝至》云“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其庶矣乎”,蓋絶筆於是年。始建國三年(一一)受劉棻獄牽連,從天禄閣自投下,幾死。不久,復召爲大夫,作《劇秦美新》《逐貧賦》。家素貧,人希至門,鉅鹿侯芭常從雄居,受《太玄》《法言》。始建國五年(一三)孝元皇后崩,作《元后誄》。天鳳中,劉歆寄書索《方言》,作答書拒絶,而《方言》歷經二十餘年猶未定稿。天鳳五年(一八)卒,桓譚等爲治喪,葬安陵坂上,弟子侯芭負土作墳,號曰“玄冢”。

揚雄恬於勢利,以修學著書爲事,時人皆忽之。貴遠賤近,自古而然,故“揚子雲作《太玄》,造《法言》,張伯松不肯壹觀”(《論衡·齊世》)。史稱“唯劉歆及范逡敬焉”,然劉歆觀《太玄》而謂其“空自苦”,蓋亦非能知之者。而桓譚以爲絶倫,言其書必傳,可謂當世知音。桓譚著《新論》載揚雄行事甚夥,往往可補史傳之闕。

揚雄之著作,《太玄》《法言》《方言》皆成書見存;其他散篇,除前文所舉外,可考者還有:《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揚雄所序三十八篇”中之“樂四”——或以爲《水經注》《藝文類聚》《通典》《太平御覽》所引《琴清英》即其中一篇;《隋書·天文志》《開元占經》所引《難蓋天八事》;《藝文類聚》《文選注》《太平御覽》所引《連珠》;《文選注》《太平御覽》所引《覈靈賦》等。隋唐時有《揚雄集》五卷,久佚。北宋譚愈取《漢書》《古文苑》所載者四十餘篇輯爲五卷(《郡齋讀書志》作“三卷”,疑誤),亦不存。明代以來頗多重編本,如明汪士賢《掦子雲集》三卷、鄭樸《揚子雲集》六卷、張溥《揚侍郎集》一卷,清嚴可均《揚雄文》四卷,近人丁福保《揚子雲集》四卷。今有張震澤《揚雄集校注》,最爲通行、完備。

“太玄”名義,衆説紛紜。案“太”即大,乃“道”之名,故《道德經》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爲之名曰大”。“玄”有多義:指天,《周易·坤·文言》稱“天玄而地黄”;指黑色,《説文解字》云“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爲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又指道,《道德經》一章所謂“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可見,在某種意義上,“太”與“玄”意思相通。“太玄”一詞,與道家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極等結構相似,包含元氣、道原、法則諸義。

太玄即本體,具有本原義。其指元氣,《解嘲》“大者含元氣”是也。故王充謂“《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楊氏之‘玄’,卜氣號不均也”(《論衡·對作》),張衡言“玄者,包含道德,構掩乾坤,橐籥元氣,廪受無原”(《太平御覽》卷一引《玄圖》)。其指道原,《太玄攡》有所描述:“玄者,幽攡萬類而不見形者也。資陶虛無而生乎規,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開類,攡措陰陽而發氣。一判一合,天地備矣。天日迴行,剛柔接矣。還復其所,終始定矣。一生一死,性命瑩矣。”由此引申,又指三才之道——“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太玄圖》)。東漢桓譚《新論》指出:“揚雄作《玄書》,以爲玄者,天也,道也。言聖賢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爲本統,而因附續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後漢書·張衡傳》注引)説的是聖人法天則道,而在根本上“太玄”與“易”“道”“元”等異名同謂,皆法則所從出。故《太玄告》曰:“天三據而乃成,故謂之始中終。地三據而乃形,故謂之下中上。人三據而乃著,故謂之思福禍。”《太玄瑩》曰:“立天之經曰陰與陽,形地之緯曰從與横,表人之行曰晦與明。……陰陽所以抽嘖也,從横所以瑩理也,明晦所以昭事也。嘖也抽,理也瑩,事也昭,君子之道也。”在揚雄看來,天之陰陽有始中終,地之縱横有下中上,人之晦明有思福禍,其中藴含對立統一和運動變化的自然法則,而探究這些法則正是君子之事。

對於揚雄著書緣由,鄭萬耕認爲:“他撰作《太玄》的動機有兩個,一個是消極的動機,即以此爲‘自守’,甘於‘清净’‘寂寞’的一種方法,是他精神的一種寄托;一個是積極的動機,即以此爲儒家的仁義道德説教提供一種哲學的論證,借以緩和社會矛盾,維護漢王朝摇摇欲墜的封建統治。”(《揚雄及其太玄》,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第一三頁)所言有理,但也有不真切處。考揚雄撰著《太玄》,時間在其對大賦創作發生深切反省之後。他所省思的,不僅僅是大賦創作的藝術價值,還有賦家文學弄臣的身份問題,更涉及中央集權制度下權力運作的深層痼疾。這在《解嘲》《解難》《太玄賦》中都有表述。揚雄以《太玄》自守,並非一時失意的權宜之計,而是作爲皇權社會知識分子生存方式的一種抉擇。因此,他不僅在丁明、傅晏、董賢用事時淡泊自守,甚至平帝、新莽時期亦耽心學問,終身以學術寫作爲鵠的。這種人生追求,與此前諸子遊説王侯或不得已而述學確乎不同,却爲其後帝制時代的士大夫提供了一條價值實現之路。

又有人認爲《太玄》乃準《易》而作,並引班固贊語“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於後世,以爲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爲據。《太玄》雖在首畫有三而四重九贊、以星時數辭四者爲占、與《太初曆》相應而兼用《顓頊曆》等處明顯異於《周易》,但其經傳結構、首名含義、以天道推人事方面均與《周易》相仿,則準《易》之説不爲無故。揚雄之作《太玄》,一則曰“其事則述,其書則作”,再則曰“爲仁義”(《法言·問神》)。對此,吳祕稱“《玄》之準《易》,非準《易》之道,準《易》爲書也”(《問神》“曰勿雜也而已矣”句注),司馬光認爲“《易》與《太玄》大抵道同而法異”(《集注太玄經·説玄》,明正統《道藏》本,以下所引均出此本),“揚子雖作《太玄》之書,其所述者亦先聖人之道耳”(《問神》“其書則作”句注),解釋不同。不過這些僅是表象,揚雄著書有更深的現實刺激。他所不滿者主要有二,一是章句之徒破碎大道而失却儒者通天地人之追求,二是西漢《易》學從孟喜到《易緯》漸有背離孔子德義傳統而回歸占候卜筮的趨向。面對這種學術困境,當時有識之士莫不探求破局之道,而揚雄的辦法是通過“希聖”和“擬經”來恢復儒學真精神。因此,馮樹勳指出:“揚雄之作《太玄》,乃深受《易》學內部範式衝突的困擾,透過别闢蹊徑的方式,試圖以新的《太玄》系統,與現存殊途的《易》學系統,以功能相似,運作相異的方式,同歸向仁義的目標,因之揚雄之摹擬亦爲改造與創新。”(《揚雄的範式研究:西漢末年學術範式衝突的折中之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二〇一五年版,第二九八—二九九頁)

還有人以爲《太玄》是刺譏王莽而作。如北宋孫明復云:“千古諸儒咸稱子雲作《太玄》以準《易》,今考子雲之書,觀子雲之意,因見非準《易》而作也,蓋疾莽而作也。”(《孫明復小集·辨揚子》)其後,南宋高似孫、清陳本禮皆主是説。此説與準《易》説並非根本矛盾,但在時間綫上存在問題。據隋蕭該《漢書音義》所引《别録》,則《太玄》初稿當成於綏和元年(前八)劉向去世前。有人懷疑這條材料的真實性,認爲《七略》不録《太玄》一書,劉向《别録》亦無由論其經目。考《漢書·藝文志》六藝略小學“入揚雄、杜林二家二篇”,諸子略儒家“入揚雄一家三十八篇”,詩賦略陸賈之屬“入揚雄八篇”,除去新入之篇,《七略》原有揚雄《訓纂》一篇、賦四篇。揚雄四賦奏於成帝元延二年(前一一)之前,劉向《别録》著録四賦而附記作《玄》及揚烏事,亦屬正常。而王莽於永始元年(前一六)封新都侯,綏和元年(前八)爲大司馬,期間並無過舉,更無篡漢之跡,則譏刺王莽就無從談起。即退一步,據《解嘲》“顧而作《太玄》五千文,支葉扶疏,獨説十餘萬言”之文,則《太玄》經文及解説最遲在哀帝時已經寫成,彼時丁明、傅晏、董賢用事而王莽免大司馬並以侯就國,故疾莽亂政亦成無的放矢。雖然不排除揚雄晚年修訂時有刺莽的可能,但説其創作《太玄》的動機就是疾莽,則無疑存在時代錯置之失。總而言之,與其説揚雄針對具體人事而著書,毋寧説是其在探求天地法則與禍福之道。

史載《太玄》篇卷有異,蓋其成書有一個過程,或存在不同版本。東漢桓譚《新論》曰:“《玄經》三篇,以紀天地人之道,立三體有上中下,如《禹貢》之陳三品。……《玄經》五千餘言,而傳十二篇也。”(《後漢書·張衡傳》注引)是桓譚所見有經三篇五千餘言、傳十二篇,較今本傳文多出一篇。四庫館臣認爲:“至桓譚《新論》則世無傳本,惟諸書遞相援引,或譌十一爲十二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太玄經》)然隋蕭該《漢書音義》所引《别録》亦作十二篇,其中《玄攡》作“玄舒”,《玄瑩》作“玄營”,多《玄問》一篇,則桓譚《新論》所言不爲單例孤證,不宜斷然否認。又案《解嘲》,除經文五千言,還有“説十餘萬言”,其中當包含傳文外的其他材料。《漢書》本傳載:“《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贊,分爲三卷,曰一二三……爲其泰曼漶不可知,故有《首》《衝》《錯》《測》《攡》《瑩》《數》《文》《掜》《圖》《告》十一篇,皆以解剥《玄》體,離散其文,章句尚不存焉。”則班固所見除經三卷、傳十一篇外,另有章句。因此,束景南認爲《漢書·藝文志》“揚雄所序三十八篇”中之“《太玄》十九”,包括玄經三篇五千文、傳説十一篇及章句五篇,乃揚雄晚年序定的版本(參《〈太玄〉創作年代考》,《歷史研究》一九八一年第五期)。劉韶軍則提出揚雄素惡章句之學,斷不會自作章句,推測這“十餘萬言”乃草《玄》所搜參考資料(見《揚雄〈太玄〉成書及原本考論》,《蜀學》第十六輯,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版,第四三—五三頁)。但他給出的理由並不充分,因爲至少有一個事實無法忽視——六朝以前提及揚雄《太玄》章句者遠不止班固一人。如東漢荀悦《漢紀》哀帝元壽二年(前一)載:“乃依《易》著《太玄經》,其文五千,説十餘萬言,筮之以三策,關之以休咎,播之以人事,義合五經,而辭解剥《玄》體十一篇,復爲章句。”晉范望《太玄經序》曰:“然本經三卷雖有章句,辭尚婉妙,並宜訓解。”《隋書·經籍志》子部儒家載:“梁有《揚子太玄經》九卷,揚雄自作章句,亡。”據此,《太玄》應有揚雄所作章句,衹不過這部分已經亡佚,唯有經、傳流傳至今。以今本校之,《太玄》經傳僅有少量脱文,篇目並無闕失,故其邏輯結構與思想內容猶可得而論。

《太玄》準《周易》而作,然其法頗異。《周易》卦畫有二,曰陽(—)與陰(--);《太玄》首畫有三,曰一(—)、二(--)、三(---)。《周易》有六位(自下而上曰初、二、三、四、五、上),《太玄》四重(由上而下爲方、州、部、家)。《周易》以陰陽倍增而生八卦,八卦相重而成六十四卦;《太玄》以一二三錯於方州部家而爲八十一首。《周易》每卦六爻,與位相應,合三百八十四爻;《太玄》每首四重而九贊,分道而行,凡七百二十九贊。此《太玄》與《周易》之顯著差異,亦可見《玄》首的基本結構。

至於《太玄》的思想體系,《漢書·揚雄傳》有提要鈎玄,可以之作爲研究綱領。本傳曰:“大潭思渾天,參摹而四分之,極於八十一。旁則三摹九據,極之七百二十九贊,亦自然之道也。”渾天説乃《太玄》思想體系背後的天學知識基礎。據《太平御覽》卷二引桓譚《新論》,揚雄最初信奉蓋天説,經桓譚啓誘和辯難而改遵渾天説。《玄首都序》云“馴乎玄,渾行無窮正象天”,就是《太玄》取象渾天而作的明證。“參摹”,天地人也,一二三也;“四分”,方州部家四重也;“極於八十一”,《太玄圖》所謂“一玄都覆三方,方同九州,枝載庶部,分正群家”也。《太玄瑩》曰:“方州部家,八十一所,畫下中上,以表四海,玄術瑩之。一辟、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少則制衆,無則治有,玄術瑩之。”這與董仲舒《春秋繁露·官制象天》邏輯一致,實取象於三月、四時。“三摹九據”,《太玄告》稱:“玄一摹而得乎天,故謂之有天;再摹而得乎地,故謂之有地;三摹而得乎人,故謂之有人。天三據而乃成,故謂之始中終。地三據而乃形,故謂之下中上。人三據而乃著,故謂之思福禍。”這裏以“三摹九據”象徵世界圖式的演化,它們不僅指示事物空間位置和發展階段,也藴含着陰陽消息和吉凶禍福之道。故《太玄圖》曰:“故思心乎一,反復乎二,成意乎三,條暢乎四,著明乎五,極大乎六,敗損乎七,剥落乎八,殄絶乎九。……五以下作息,五以上作消。數多者見貴而實索,數少者見賤而實饒。”雖以思福禍爲説,然天之始中終、地之下中上亦當作如是觀——每摹三據而成,每據三分而爲九贊之營位。然九贊與四重並不相應,所謂“玄有二道:一以三起,一以三生。以三起者,方州部家也。以三生者,參分陽氣以爲三重,極爲九營,是爲同本離末,天地之經也”(《太玄圖》)。换言之,三分是基本生成法則,九贊(九位)乃相應時空場域,因此説“天地奠位,神明通氣,有一有二有三。位各殊輩,回行九區,終始連屬,上下無隅”(《太玄攡》)。總之,《玄》首九位,位各有辭,稱爲九贊;《太玄》八十一首亦分九段,稱爲九天(《太玄數》),都用來反映周期陰陽消長和萬物終始的過程。如以《中》《羨》《從》三天爲始,《更》《睟》《廓》三天爲中,《減》《沈》《成》三天爲終。具體而言,“誠有內者存乎‘中’,宣而出者存乎‘羨’,雲行雨施存乎‘從’,變節易度存乎‘更’,珍光淳全存乎‘睟’,虛中弘外存乎‘廓’,削退消部存乎‘減’,降隊幽藏存乎‘沈’,考終性命存乎‘成’。是故一至九者,陰陽消息之計邪”(《太玄圖》)。可見,《太玄》是以“三”“九”爲特殊數字的一套數理體系。

《揚雄傳》曰:“故觀《易》者,見其卦而名之;觀《玄》者,數其畫而定之。《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數也。”據馬王堆帛書《要》篇,知《周易》之象、數、義藴含巫、史、孔子等歷史階段性特徵。西漢中後期《易》學發展偏重象數卜筮,變得異常繁瑣龐雜,揚雄對這種術數化傾向有所反思,堅持孔子開創的義理傳統。但在秦漢時期天人合一思潮下,“數”“類”是探究天人關係的主要方式,而作爲陰陽五行、四時八方、律呂、星曆等事物基礎的“數”,尤其成爲人們研究乃至附會的對象,這在諸如《呂氏春秋》《淮南子》《春秋繁露》《史記》《京氏易》《三統曆》等書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太玄》也不例外,其中以《太玄數》所論最爲系統。

《太玄數》首論筮數及占斷之法。《周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揲之以四;《太玄》天地之策各十八,地虛三,凡三十三策,揲之以三。其法:從三十三策中取一策掛於左手小指間,是爲“别一”;其餘三十二策分作兩組,是爲“中分其餘”;兩組策數分别除以三,是爲“以三搜之”;將兩組餘數(二或五)置於掛策之旁,是爲“並餘於艻”;“一艻之後”策數爲二十七或三十,重複“中分”“三搜”,是爲“再數”;此時餘數爲三或六,策數有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七等三種可能,除以三,得到七、八、九中一個數,七爲一(—),八爲二(--),九爲三(---),此爲定畫。經此六步,可定《玄》首一重,所謂“六算而策道窮也”。逐次畫方州部家四重,構成《太玄》一首,故云“非卦也,數也”。這是以數的形式展開,象徵宇宙秩序生成。

《太玄》之占斷,以“休則逢陽,星時數辭從;咎則逢陰,星時數辭違”爲總原則。陰陽指首次和贊數的奇偶,奇數爲陽,偶數爲陰。陽首逢奇贊爲吉,逢偶贊爲凶;陰首反是。星指某贊所次星度及所值天官星宿。時指占筮時間,所謂旦、中、夕也。數指九贊之數及相應五行數。九贊分作三表,指示始、中、終三個階段,每次用三贊,觀其始、中而以終贊決之。五行數指按五行方位排布一至九等數字,其中一、六居北爲水,二、七居南爲火,三、八居東爲木,四、九居西爲金,五、五居中爲土,故一、二、五、六、七爲經,三、四、八、九爲緯。旦筮用經數一、五、七,夕筮用緯數三、四、八,中筮用二經一緯二、六、九。辭指九贊之辭。星時數辭四者與首次之陰陽相結合,觀其從違以斷休咎。

次論五行數與萬類相配。九數之生數和成數配合,所謂“一與六共宗,二與七共明,三與八成友,四與九同道,五與五相守”(《太玄圖》);復與五行、方位、四時、天干、地支、聲色、嗅味、形性、生克、五臟、性情、五事、庶徵、方神、星位、象類等相統合,包羅世間萬物。這種以五行爲框架歸納物類的基本結構,和《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以及《淮南子》《春秋繁露》相關篇章存在明顯演進關係,它們都是試圖通過“數”“類”來構建一個融合天人時空的世界圖式。

又次論五聲象類、律呂之數以及“九”數之義。以君民人事物言之,則宮爲君,徵爲事,商爲相,角爲民,羽爲物。律呂相生,三分損益,各有短長。日辰各有其數:甲己之數九,乙庚八,丙辛七,丁壬六,戊癸五;子午之數九,丑未八,寅申七,卯酉六,辰戌五,巳亥四。五聲生於日,甲乙爲角,丙丁徵,戊己宮,庚辛商,壬癸羽。十二律生於辰,子爲黄鐘,丑大呂,寅太蔟,卯夾鐘,辰姑洗,巳中呂,午蕤賓,未林鐘,申夷則,酉南呂,戌無射,亥應鐘,故律數四十二,呂數三十六,律呂之數合七十八,與《太玄》起數之虛三,正合黄鐘之數八十一。在《太玄》中,“三”象天地人,三三而九,“九”爲陽數之極,具有特殊意義。因此,天地人事多以九相統,而有九天、九地、九人、九體、九屬、九竅、九序、九事、九年等名目。

最後論首次、贊次、日星推算,以觀休咎。推玄算是爲計算首次。其法:家計以其數;部一計零,二計三,三計六;州一計零,二計九,三計十八;方一計零,二計二十七,三計五十四,方州部家之和即首次。如《聚》三方一州二部二家,其家數二加部數三加州數零加方數五十四,其和五十九就是該首之次。求表之贊乃推算贊次。其法:玄姓去太始策數(首次)減一,乘九,再加贊數,得去玄數;除以二,有餘進一,得該贊去冬至之日數;若去玄數(贊次)爲偶,即所得日之夜;爲奇,則是所得日之晝。如《應》二方二州二部二家,其去太始策數爲四十一,減一,乘九,得三百六十,求第一贊則加一,該贊去玄數爲三百六十一;半之,得一百八十又二分之一,進一,則該贊去冬至爲一百八十一日;去玄數爲奇,則該贊乃去冬至一百八十一日之晝。求星即求贊日星度。一歲之曆,起冬至牽牛初度,日行一度,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而周天,故贊去冬至日數即其星度。如《應》初贊去冬至一百八十一日,其星度一百八十一,在井宿二十九度;三贊去冬至一百八十二日,其星度一百八十二,在井宿三十度。其他可依此類推。此所謂“觀《玄》者,數其畫而定之”,而《太玄》綜括數理、曆日、天官等自然科學知識,具有天文曆法的性能。

《揚雄傳》曰:“其用自天元推一晝一夜陰陽數度律曆之紀,九九大運,與天終始。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贊,分爲三卷,曰一二三,與《泰初曆》相應,亦有顓頊之曆焉。”《玄》首贊和《易》卦爻皆當期年之日,故北宋司馬光在《集注太玄經·説玄》中云:“《玄》八十一首,每首九贊,凡七百二十九贊,每二贊合爲一日,一贊爲晝,一贊爲夜,凡得三百六十四日半,益以《踦》《嬴》二贊,成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中》初一,冬至之初也,《踦》《嬴》二贊,大雪之末也,亦周而復始。凡《玄》首皆以《易》卦氣爲次序,而變其名稱。……故《玄首》曰:‘八十一首,歲事咸貞。’《測》曰:‘巡乘六甲,與斗相逢。曆以紀歲,而百穀時雍。’皆謂是也。”認爲《太玄》仿《周易》卦氣説,具有曆法的作用。對此,《太玄圖》言其法數甚明。《太玄》策始於十八,終於五十四,而泰中三十六。以三十六策律七百二十九贊,乘得二萬六千二百四十四,爲太積。以此分策值日,則“七十二策爲一日,凡三百六十四日有半,踦滿焉,以合歲之日而律曆行。故自子至辰,自辰至申,自申至子,冠之以甲,而章會統元與月蝕俱没,玄之道也”。案《太初曆》朔策二十九又八十一分之四十三日,一歲十二又十九分之七月,十九歲爲一章凡二百三十五月,二十七章爲一會,三會爲一統,三統爲一元凡四千六百一十七歲。一章閏分盡,一會月蝕盡,一統朔分盡,一元六甲盡,所謂“自子至辰,自辰至申,自申至子,冠之以甲,而章會統元與月蝕俱没”也。但此“三統”與劉歆不同:“鄧平八十一分法的三統是章蔀名(一元三統),劉歆三統,實爲曆名(即孟統、仲統、季統);鄧平三統年數相加爲一元,劉歆三統,各成一統,雖交錯編排,實自成體系;鄧平曆爲八十一分法,劉歆曆爲四分法。”(參《張聞玉文集·天文曆法卷》,貴州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版,第四五九頁)又秦漢《顓頊曆》實亦用四分曆數據,衹是曆元、歲首不同,而《太玄》言歲實、星度等皆本之,因此説“與《泰初曆》相應,亦有顓頊之曆焉”。

《揚雄傳》曰:“筮之以三策,關之以休咎,絣之以象類,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無主無名,要合《五經》,苟非其事,文不虛生。”講《太玄》內容與宗旨。其內容囊括筮法、休咎、象類、人事、五行、道德等,由此構成一個天人相通的世界圖景。《太玄掜》言:“昔者群聖人之作事也,上擬諸天,下擬諸地,中擬諸人。天地作函,日月固明,五行該醜,五嶽宗山,四瀆長川,五經括矩。”《太玄圖》謂:“一玄都覆三方,方同九州,枝載庶部,分正群家,事事其中。則陰質北斗,日月畛營,陰陽沈交,四時潛處,五行伏行。六合既混,七宿軫轉,馴幽推歷,六甲內馴。九九實有,律呂孔幽,歷數匿紀,圖象玄形,贊載成功。”即是對這種世界結構體系的精要表達。至其宗旨,從“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要合《五經》”兩句話中可窺一斑。案《法言·問神》載:“或曰:‘《玄》何爲?’曰:‘爲仁義。’曰:‘孰不爲仁,孰不爲義?’曰:‘勿雜也而已矣。’”足見《太玄》思想以孔學儒家爲歸宿,絶非術數占筮之倫也。司馬光稱《太玄》和《周易》“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皆本於太極兩儀三才四時五行,而歸於道德仁義禮也”(《集注太玄經·説玄》),正是深刻把握到《太玄》與孔門《易》學德義傳統的思想精神相通處。

經過以上分析,《太玄》思想特點可得而言。大要可歸結爲三方面:

(一)天人合一,以天道推人事,以人事明天志。天人合一是秦漢時期廣泛流傳的思想潮流,身處其中的揚雄自然受其影響,但他對人格天以及讖緯、神怪等持批判態度,而注重吸收陰陽五行、天文曆法等自然知識以統合萬類,具有深刻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色彩。《太玄告》“善言天地者以人事,善言人事者以天地”,實爲揚雄天人論的精闢概括。《法言·五百》稱聖人占天地,但與史官之不同在於“史以天占人,聖人以人占天”,亦可與此相證。儒者通乎天人,所謂“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法言·君子》),揚雄以儒者自期,故既從天道推明人事,又用人事探求天志。此類例子很多,如《太玄瑩》由大道論因循革化,《太玄文》比觀天地貴生與人倫政治,《太玄圖》將自然現象與五倫關係作類比,《太玄告》用德刑生克論證父子君臣之道,皆是也。

(二)講三才之道,尤重人事時位及禍福休咎。時重其始,位則貴中,以盛滿爲大誡,由此而占吉凶。此論甚夥,如“冬至及夜半以後者,近玄之象也。進而未極,往而未至,虛而未滿,故謂之近玄。夏至及日中以後者,遠玄之象也。進極而退,往窮而還,已滿而損,故謂之遠玄”(《太玄攡》),“是故罔之時則可制也”(《太玄文》),“一一所以摹始而測深也,三三所以盡終而極崇也,二二所以參事而要中也”(《太玄瑩》),“生神莫先乎一,中和莫盛乎五,倨勮莫困乎九”(《太玄圖》),“逢有下中上,下思也,中福也,上禍也。思福禍各有下中上”(《太玄數》)。但求之過甚,難免會造成機械定勢,反而有違時中之義,無怪乎明葉子奇譏“其法膠固而無變”(《太玄本旨序》)也。

(三)融合儒道,以儒家爲宗。《太玄》思想兼綜衆家,而以儒道爲主,儒道融合色彩顯著。至於二者比重,或云無分軒輊,或説道主儒輔、儒主道輔,多有争議。從師承關係和思想淵源來看,《太玄》在書名取義、宇宙形成論、辯證觀念、無爲理論等方面無疑受道家思想影響。但對道家思想有所取亦有所不取,故云“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義,絶滅禮學,吾無取焉耳”(《法言·問道》),“或曰:‘莊周有取乎?’曰:‘少欲。’‘鄒衍有取乎?’曰:‘自持。至周罔君臣之義,衍無知於天地之間,雖鄰不覿也’”(同上)。揚雄雖重三才之道,然其出發點和落脚點却在人倫政治之道,如他答人問“道”曰“適堯、舜、文王者爲正道,非堯、舜、文王者爲他道,君子正而不他”(同上),即爲顯證。結合現有材料綜而觀之,可知揚雄具有明道、徵聖、宗經的儒家思想特質,《太玄》一書融合儒道思想而亦以儒家爲歸。

對於《太玄》,時論褒貶不一:桓譚稱其絶倫而必傳,劉歆以爲衹堪用覆醬瓿,張竦視同鼠坻而不肯一觀。雖侯芭受業,傳習《太玄》,但其書闇然。故班固云:“自雄之没至今四十餘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終不顯,然篇籍俱存。”或人譏雄非聖人而作經,罪在僭擬;王充贊其極窅眇之思,材擬聖人。張衡、崔瑗頗重其書,並爲注解。至於漢末,梁國成奇傳《玄經》,章陵宋衷撰《解詁》,而成奇、張昭、陸績皆覽焉。陸績稱美揚雄“建立《玄經》,與聖人同趣……宜曰聖人”,“遂卒有所述,就以仲子《解》爲本,其合於道者因仍其説,其失者因釋而正之”(《述玄》)。蜀李譔著《太玄指歸》,吳虞翻、陸凱亦注《太玄》,魏王肅爲作《注》七卷。其後,晉范望云:“昔在吳朝,校書臺觀,後轉爲郎,讎講歷年,得因二君已成之業,爲作義注四萬餘言,寫在觀閣,亡其本末。今更通率爲注,因陸君爲本,録宋所長,捐除其短,並《首》一卷本經之上,散《測》一卷注文之中,訓理其義,以《測》爲據,合爲十卷,十萬餘言。”(《太玄經序》)所注《太玄經》十卷(《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作“十二卷”)今見存,是較好的通行本。

隋唐以降,注解研究之書益夥。隋蔡文邵作《太玄注》十卷,唐員俶著《太玄幽贊》十卷,唐王涯撰《太玄注》六卷、《説玄》一卷,唯《説玄》流傳至今。到了宋代更是達到研究高潮,相關論著數量遠超其他朝代,其注釋本可考者就有數十家(參劉韶軍《揚雄與〈太玄〉研究》第二章,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然大都亡佚,僅少量見存。今存北宋司馬光《集注太玄》十卷,其前六卷輯宋衷、陸績、范望、王涯、宋惟幹、陳漸、吳祕諸家音義,加以己意,撰爲集注;後四卷之《玄首》等注及《太玄曆》則全録許翰之作。此本年代較早,質量極高,世間流通頗廣。另有胡次和《太玄集注》宋本殘卷在世,《永樂大典》卷四九二四至卷四九三四抄録全文。金元以來雖研究高潮退去,然亦代有其作。其亡佚者,有金趙秉文《太玄箋贊》、元吳澄《校正太玄經》、明葉良珮《太玄經集解》、明劉琯《玄干》、明許世卿《太玄玄言》等等。其存世者,以明葉子奇《太玄本旨》、清焦袁熹《太玄解》、清劉斯組《太玄别訓》、清陳本禮《太玄闡秘》、清鄭維駒《太玄經易補注》等較爲知名。

自東漢中葉起《太玄》由晦而顯,到了魏晉時期形成一股研究熱潮。對其評價以褒贊居多,如張衡謂“乃與《五經》相擬,非徒傳記之屬,使人難論陰陽之事,漢家得天下二百歲之書也”(《後漢書·張衡傳》),劉敏元稱“《易》者義之源,《太玄》理之門”(《晉書·劉敏元傳》)。然亦不無貶詞,如云“《太玄》幽虛而少效”(《意林》卷四引王逸《正部》),“《玄經》雖妙,非益也,是以古人謂其屋下架屋耳”(《世説新語·文學》注引王隱語)。至顔之推則對揚雄道德文章並加貶斥,認爲“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子爲所惑耳;其遺言餘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聖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顔氏家訓·文章》),遂啓後世詆訾揚雄德行出處之漸。

唐宋時期道統觀念逐漸强化,雖然揚雄及其《太玄》研究日盛,但對其評價已不及漢魏時期那麽高。唐韓愈認爲揚雄地位在孟荀之間,“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韓文公文集·讀荀子》),可代表中古時期學人的一般看法。北宋程子曰“揚子無自得者也,故其言蔓衍而不斷,優柔而不決”(《程氏遺書》卷二五),“漢儒之中,吾必以揚子雲爲賢,然於出處之際,不能無過也”(《程氏遺書》卷四),評價還較平實。其後,論者態度嚴峻,批評益苛。如北宋蘇軾《答謝民師書》云:“揚雄好爲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説,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南宋朱熹《資治通鑑綱目》曰:“莽大夫揚雄死。”歸結起來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學風上的模擬問題,二是出處上的德行問題。後人聚訟紛紜,然争論焦點大體不外於此。直到晚清時期,唐晏尚且説:“子雲爲學,最工於擬,故賦則擬相如,《玄》則擬《周易》,《法言》則擬《論語》。計其一生所爲,無往非擬。而問子雲之所以自立者,無有也。故其晚節失身賊莽,正其不能自立之所致也。後之人可以知所戒矣。”(《兩漢三國學案》卷十一,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五五三頁)所謂“失身賊莽”,當指揚雄入仕新朝並作《劇秦美新》。但新莽政府多漢朝舊臣,揚雄一生淡泊自守,雖作《劇秦美新》之篇,較彼汲汲進取者何如哉!蓋後人所説多是有爲而發,實非揚雄生平行事之定評。

至於“模擬”問題,漢代儒者抨擊其非聖人而擬經,主要出於崇聖尊經的觀念;而後世乃批評其爲學無所自得而缺乏創新。前説不必深辨,一則揚雄未嘗稱自己著作爲“經”,“玄經”之稱乃他人尊號耳;二則對於堅持“經可損益”觀念的揚雄來説,《太玄》“其事則述,其書則作”(《法言·問神》),撰寫一部著作以傳先聖人之道,非但不涉僭擬,反是儒者分內之事。後説亦屬皮傅之論,因爲班固已經明確指出揚雄著作“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對各類文章基本範式和思想精神的模擬與突破,斷非晁公武“所謂畫者謹毛而失貌者也”(《郡齋讀書志》卷十)。對此,馮樹勳精闢論析道:“他當不認爲屈原是完美的典範,但却以充滿同情的心,爲屈原尋找可行的方案;當他不滿貴遊文學的賦作,不同意文學侍從的職能僅是裝點‘鴻業’,他並不如班固以爲是‘輟不復爲’,他把政治主張寄托於四大賦中,表達他的政治理想。當他發現賦的‘勸而不止’,是由於把欲望凌駕於藝術欣賞之上時,他提出‘文質彬彬’的方案,來緩解先秦‘質先於文’與漢代‘詩賦欲麗’的典範衝突。在他不滿西漢諸家《易》向着與孔子‘德義’相反的原始卜筮傾向而趨之時,他不是大聲疾呼儒家理想與現實的分歧,而是以實驗性的《太玄》,表示‘殊途’可以‘同歸’的方向。這説明了揚雄把典範衝突視作一己必須行經的學術歷程。亦由是揚雄的模擬,就後果.效果來看,近於‘入室操戈’。但細察其用心,乃揚雄於在範式衝突旋渦內,苦苦挣扎以求解脱.解決的心路歷程。”(《揚雄的範式研究:西漢末年學術範式衝突的折中之例》,第三〇六頁)此論當深得揚子之心,可以作爲對模擬難問的經典解答。

《太玄》之部類,《漢書·藝文志》以下公私目録大率置諸子部儒家,當是都看到了其子書性質和以儒家爲歸的思想宗旨。但也有不同處理,如《通志·藝文略》將其歸在擬易類,《四庫全書總目》列之於子部術數類。蓋鄭樵以其準《周易》而作,而四庫館臣視爲方術占書。前者牽涉經傳與諸子關係問題,後者關乎古人所謂“道”“術”之辨。在《漢書·藝文志》中,經傳與諸子往往相通,其或依經立義而尊其“文”,或述道言治而重其“獻”,二者互因互動促使歷史文化不斷演進。從這個意義上講,把《太玄》這部儒家子書看作《易》傳之屬,亦未嘗不可。這大概也是司馬光將其作爲研《易》階梯的原因。至於“道”“術”之辨,歷來講法衆多,兹以揚雄之言作爲觀察。《法言·君子》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伎”通“技”,指方術或方術之士;但衹有通三才之道者纔堪稱大儒。方術之士探尋自然世界,偏重知識和技術;儒者則尤其重視人文之道,時時將人類文明精神注入天人關係中,追求思想與價值。要之,一者重求天道,一者貴明天志;而聖賢在天人互動中體察並申發的天志,纔是人類社會的道德典範和價值理想,亦即人道之極的最高原則。由此來看,《太玄》雖多涉方術知識,然宗旨所歸乃在道德仁義禮智等倫理政治之彝憲,所以無疑應當定位其爲思想性的儒家諸子著作,而斷不能等之於術數占筮之書也。

揚雄《太玄》代有流傳,自東漢時期注解本開始興盛起來,至宋代達到研究高潮。是書今有宋刻本殘卷留存,但以明清兩代版本居多。相較於《揚雄著述版本薈萃》《揚雄文獻輯刊》等書,《子藏·儒家部·太玄卷》纂輯宋代至民國間相關文獻二十九種,在遴選方面有以下特點:

注重版本之全。在《子藏》“求全且精”的編纂原則指引下,本卷選取《太玄》不同版本的代表性傳本,以最大程度地呈現其流傳面貌。如收録晉范望解贊《太玄經》、唐王涯撰《説玄》、北宋司馬光撰《集注太玄》、南宋張行成撰《翼玄》、明葉子奇撰《太玄本旨》、清焦袁熹撰《太玄解》、清陳本禮撰《太玄闡秘》、沈祖綿撰《太玄校義》諸書,其中《太玄經》《集注太玄》《太玄闡秘》等均擇録多個版本。

注重校跋本遴選。古籍珍本經名家校跋題識,兼有學術與收藏價值,往往身價倍增,故歷來被人寶藏。本卷選入清張寔批校清同治八年(一八六九)劉履芬抄本、清顧廣圻跋清抄本、清錢大昕等跋宋抄本、章鈺批校清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陶氏五柳居刊本、傅增湘跋明嘉靖三年(一五二四)郝梁刊本等。

注重稿抄本收録。稿抄本爲古籍版本重要類型,研究價值不容小覷。本卷擇其優者選入,如清陳本禮撰《太玄闡秘》、沈祖綿撰《太玄校義》稿本,《太玄經》收有清同治八年(一八六九)劉履芬抄本、佚名抄校本等。

《子藏·儒家部·太玄卷》系統彙編《太玄》一書相關文獻,可謂集其版本與研究著作之大成。我們相信,本卷的出版,必將進一步促進揚雄《太玄》乃至漢代思想文化研究走向深入。

二〇二四年六月


■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重大项目编辑室

供稿 | 张慧霞 编辑 | 王自晨

监制 | 张颀

审核 | 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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