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的一晚,我突发奇想,骑车到外滩去看黄浦江。在外滩周围,自行车禁行区的区域划得很广。我远远下车,步行进入这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猛地觉察到,它已是个十足的景区了。

我从外滩北侧的尽头上堤,紧邻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再往前便可看见陈毅雕像。儿时带我来闲逛的老一代长辈,均已离世,这多少增加了我的“过客”之感。黄浦江上,游轮比过去更密集。广告牌悬在它们顶端,花枝招展,却无力久久抓住观看的目光。一切都使人缭乱,这个夜晚的世界由光的霰弹打通而成。站在堤岸上,我忽然有一种很神奇的体验。一方面,目力所及之处,纷纷浮上一种关于历史的认知。比如作为“远东第一都市”的中枢,外滩有不少迄今看来恢弘壮美的西洋建筑:曾经拥有世界上最长酒吧台的英国上海总会,许多小说里描绘过的沙逊大厦,以报时大钟闻名的海关大楼等等……这些景观见证过上海的百年发展,它们从时间之中屹立而起。另一方面,当我望着黄浦江彩绘似的水面,凝神于此刻,一种关于当下的强烈感受涌起。“此刻”与过去的任何时候都不同,是时间横截面上最独特的一片。夜色渗透了水的形态,幻化、流变,无数种可能性同时存在于最小的时间单位之中。历史与此刻,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并行于同一道目光之中。


这样的体验使我感慨。我意识到,自己正以多重形式联结着外滩。此外,它还是小时候生活的地域。

我最早的家,位于十六浦码头附近。坐在家里,有时听得沉闷一声,只道是码头船只的鸣笛。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常去码头上玩,不止一次,见到许多人拖着行李上岸。我跳到石墩上,观察人流,判断他们在上海将有的际遇——这是孤僻孩童的一种内心游戏。

那个年代,弄堂里的房子多窄小,三人居住,常觉空间不够。所幸邻里往来,颇为热闹。那时离上港俱乐部成立还要远,上海只有申花队。但凡遇到足球大赛,大家会聚拢在某一户,一同喝彩或咒骂。葱姜蒜,总是可以问隔壁借到,哪户人家多借不还,虽然背后被人嘀咕,真的遇事,仍会有邻居施以援手。白天,我爬下陡峭的木梯,穿过天井,到门口闲坐乘凉的老人中去。我记得一位年老的太奶奶,众位老人之中,我对她最为亲近。当时说不出什么原因,只觉得她可怜。多年后才明白,是她身上死亡的气息撼动了我。我止不住自己友善相待,其中固然有温情的成分,但多是为了舒缓对于死亡的恐惧。她临终的前一周,送给我一枚金币巧克力,那是她唯一给我的东西,我端在手中,感受它的份量。我猜测它的来源,把外面金色的锡纸剥开一半,又原封不动地包起来。很快听闻她的死讯,它使我长久地落入愧疚、不安之中。后来看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阿孝的奶奶常让我想起她。

物资匮乏的时期,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掐指算来,1998年我们搬离这间房子,拆下了曾让整条弄堂艳羡的空调。很多旧物,丢在房子里,待需要的人来取走。我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比如五岁生日时带过的珍珠项链,当然是假的,我把它留在那里,并不是因为它的破旧,而是一种告别。放下那些曾经重要的东西,才能往前走。再比如父亲为我做的一顶博士帽,它源于装水果的硬板纸箱,尺规作画,然后剪裁,涂成黑色。如今回想,这种殷切的期待多么动人——动人,因为它极大概率会被辜负,而制作它的人明知如此,依然认真地投身其中。

我曾在小说中,写过父亲为我做博士帽的细节。那篇小说叫《百合学家》,写得很早,2015年。小说增添了一些虚构枝蔓,写父亲从学校里偷了两支黑色记号笔,但依然不够涂满整个博士帽。所以,我只好把它转一转,拍照时将没涂满的区域藏在后面。这些虚构的延伸,多少隐藏着我当时看待父亲的目光吧。


不过,觉察到自己其实是一个码头边成长的写作者,还是这两年的事。那一带过去属于“南市区”,后来因城建变化并入了黄浦区。然而,南市区的特性却难以磨灭。在这里,最奢华的建筑与最脏乱的阴沟并存,本地人、外地人彼此不分。流水不舍昼夜,黄浦江对岸高楼迅速迭起,将上海发展中的时间秩序浓缩于此中。一切都是魔幻的,使人兴奋,使人激昂,也使人失落,在浩瀚的大世界里抓不住自己渺小的剪影。

春节时,因与朋友们录一期播客,要聊到曾经的南市区,我们特意约了一场city walk。朋友引路,我才找到过去的家。从法律上而言,那块地区已动迁,只不过还没彻底拆出。隔着围墙,我竭力张望里面的建筑,却根本唤不起熟悉之感。它真实矗立在眼前,却与回忆毫不相关。我们穿过古城公园,走进一条小路。我告诉朋友,儿时外婆常带我去大境阁烧香。朋友说,大境阁就在路的尽头,旁边似乎还有个道观。我们匆匆而去,却遇到大境阁关门。这多么像一个传奇故事,收入《世说新语》也无妨。外婆大约是2005年去世的,生前生病卧床几年,所以烧香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事了。外婆信佛,但信得不深,更像是一种对“善”的憧憬。那时跟她去大境阁,逐一凝视着菩萨,我发现我并没有什么愿望要许。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就接受它。于是我暗中对菩萨说,希望菩萨们事事顺心。沧海桑田,不过短短二十余年。

童年如同琥珀似的,被封在隔绝的时空之中,凭借写作,却偶尔能摸到重新回到其中的秘钥。在语言之中,家对面的烟纸店,已经拆掉的沪南电影院,盛夏时一推门进就闻到中药香和凉意的童涵春堂……一切最细枝末节的存在,都得以再现。那个已经消失的上海,与眼前昂扬向前的上海,都是如此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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