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知道记性不好这件事,能有多恐怖不?
在我看来,提笔忘字,影响工作生活,都是小事。
我的朋友ICU医生余一生给我讲过一个最极端的案例——
有个初中生女孩,就因为患上红斑狼疮,影响记忆力,背不出语文课文,得病四年后,决定自杀。她在绝食一周后,被家人送进了ICU。
余一生见到女孩的第一面就知道。
她要面对的,远不止疾病。
2024年11月,我们收治了一个小姑娘,17岁,因为绝食自杀进了ICU。
四年前,小姑娘还在读初中,一次小考前,她默写着诗词,突然发现自己背不出《琵琶行》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下一句接的是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段时间,小姑娘身上长了很多皮疹,脸上生了红斑,每天都很困、很累,父母带她去医院,本来没当一回事,诊断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红斑狼疮。
这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人体的防御功能出了问题,分不清敌我,开始自己攻击自己。这次发病,抗体不仅攻击了她的体表,也攻击了她的大脑,让她记忆力下降,背不出诗句。
往后四年里,小姑娘反复发病、住院,县医院治不好,他们转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刚开始有效,但还是会复发,再后来,家里人甚至从“高僧”那里买来据说包治百病的“虫草丸”,每天盯着她吞下一颗昂贵的红色药丸,可她依然会一次次发病,一次次被送到急诊。
医生说,“这病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好。”
他们在很后来才终于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前段时间,小姑娘上网看到一个红斑狼疮的女孩安乐死的新闻,跟妈妈说,“你才四十多岁,因为要陪我住院,班也上不了,生活也过不好,我不想再这么拖累你们了。”
她下定决心,拒绝吃药,不吃不喝,也不许任何人碰她,“如果让我去医院,我立刻就死。”
这样过了六天,她的身体支撑不住,被送来我们医院。
我站在急诊抢救室外,翻着小姑娘爸妈带来的厚厚一沓病历资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和所有医生一样,我也只能告诉他们,我治不好她的病。
旁边的实习生问我,“怎么办啊,老师。”
“但我应该让这家人知道,治不好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和红斑狼疮一起,好好生活。”
新来的病人叫宋小鱼,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护士,围在床边,给她换上干净的病号服,接上心电监护和呼吸机,宋小鱼看起来很轻,陷在被子里,像是一个脆弱的芭比娃娃。
入院第二周,她爆发了严重的肺部感染。
床边的监护仪不停响着警报声,宋小鱼躺在床上,透明的呼吸机面罩正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氧气。她单薄的身体拼命地呼吸着,胸腔上下振动,脸颊和眼周生长了大片红斑,就好像一条搁浅的金鱼,竭力发出呼救。
我们尝试了很多种药物,但三天过去,宋小鱼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并且,她的血压开始往下走了。这是个危险的征兆,她开始出现了休克的苗头。
江主任说,有种新上市的抗生素,医院暂时没有,但可能对宋小鱼有效。她让我和家属谈谈换药。
宋小鱼刚入院时,我见过她的父母。她父亲个子不高,很壮实,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行政夹克,拿着一个连着充电宝的旧款手机,看上去像单位的小领导。她妈妈穿着件褪色的橘黄色棉袄,看着很年轻。
这对夫妻很忙,家里还有个小女儿,宋妈妈要回老家照顾孩子,宋爸爸在外地打工,两人只能轮流在医院陪宋小鱼。
前段时间,宋爸爸还和我同事闹了矛盾。他听同事和家属沟通,一直在旁边拱火,“现在医生都不会诊断,都要一个个排除”“医生都说,效果不好和医院无关,是病人自己的问题。”
同事提醒我,宋爸爸并不信任医院。
我接了江主任的任务,心里却有点忐忑。他刚建议别人别花冤枉钱,现在孩子要换贵的药,他能同意吗?
在谈话室,我向宋爸爸摊开一张A4纸,介绍两种治疗方案。
方案一更贵,用市面上新型的抗生素,一天要花3600元,完全自费,但副作用可能相对较小。方案二是给目前正在用的药加量,费用可以走医保,只不过副作用难以预料。
宋爸爸听得很专注,时不时打断我,问一些问题,最后他让我把两种药物的名称告诉他。我从口袋里找出了一张纸,把两种药物的名字都写了下来。
他盯着看了很久,仔细摊平、折叠,说,“我很快会给答复。”
我点点头,他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回到病房,已经是吃饭时间了。每天打开食堂盒饭,就像猜盲盒,那天又是我讨厌的包菜和豆芽,我们一边吐槽盒饭,一边聊工作日常。
聊到宋小鱼一家,大家都有点困惑。他们常常提出对救治的想法,让我们尝试中药、针灸,看起来对救女儿很积极。但江主任好几次和他们谈话,说家人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夫妻俩都很平静,甚至说,他们早就想到了有这一天。
大家都搞不懂,他们到底想不想救女儿。
我身边的实习生小花,一个呆头呆脑的22岁少年,在我们科呆了一个多月,热爱问一些我很难回答的问题,他偷偷问我:“老师,宋小鱼她爸怎么会舍得放弃自己的女儿啊?”
我学江主任叹了口气,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你在ICU多呆段时间,就知道了。”
下午,回病房上班,我坐在接诊台边,不停地有约床、会诊的电话打到住院总手机,吵吵闹闹响个不停。这时,我接到了宋小鱼爸的电话。
一片嘈杂中,他说,“我们考虑好了,用贵的药。”
我没听清,确认了一遍。
“用贵的,”他又说了一遍。
我迅速写了医患沟通记录,宋爸爸几乎没有多看,就签了字,问我最快什么时候能用到药。外购药物的流程有些繁琐,直到临下班前,药才刚刚用上。
五天后,宋小鱼的肺部感染明显好转,我们都在庆幸,宋小鱼父亲的决定做对了。
我有些得意地在办公室说:“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应该开始信任我们了。”
“他应该觉得我们治得还不错。”
大家张罗着点奶茶,新的病人又开始收进来,病房里嘈杂一片,大家停下聊天,奔向病房。我最后说了一句:“你们以后也不要对他有偏见了,他是个好爸爸,哪有爸爸不救自己女儿的。”
可是,好像谁都没有听见我最后那句话。
当天下午,我接到了医院管理部门的电话,有人投诉我们科。
是宋小鱼的父亲。
他说,堂堂一个三甲医院,竟然还有没有的药,要让家属东奔西跑地去买。
听到消息,我感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我急忙打电话给宋小鱼的父亲,跟他在谈话间门外见了面。
我的语气生硬了很多,“宋小鱼的治疗方案,我一条条跟你分析,也是让你自己选择的,你怎么反而去投诉我?”
谈话间外面人来人往,乱七八糟的声音太多,宋小鱼的父亲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我把他拉进谈话间,深呼吸了几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面对面坐下来,我才发现,这么多天,宋爸爸的衣服都没换过,还是那件行政夹克,手机还是连着那个破旧的充电宝。
我又开口,“这个药物不是我逼你用的,最后拍板的是你自己,现在搞的是我们的错一样。”
宋爸爸打开手机,他的手机很旧了,卡得厉害,他点上一下,过好久才能跳到下一个界面,点太多又死机了,他急得语无伦次:“医生,你误会了,我投诉的不是你,也不是你们科室。”
我不敢相信他说的这套,觉得自己还是太单纯,轻易被病人家属所误导,他表面上把字签了,暗地里却留了一手,说不定还要搞事情,打官司。这次谈完,我一定要把病历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我曾经惹上过一场医疗官司,病人做完手术,因为肺部感染死亡,家属反复上诉,说病房消毒不彻底,病人才会感染。那段时间,我写了无数材料,病历被拿出来检查了无数遍。
每次都要面对一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为什么人会死?
那可能是我当医生的至暗时刻,不想再经历一次。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宋爸爸明显有些情绪失控,他问我,“我想投诉的是这个制度,为什么病人都是重症了,医院还是没有特效药物?”“为什么人都可以在火星生活了,一个红斑狼疮治愈不了呢?”
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但我却突然想到宋小鱼刚入院时,她父母拿来的那一沓厚厚的病历。他们不是不明白病情,也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这辈子都不会好”,这一连串的投诉和质问,更像是失望积攒后的情绪爆发。
我和他们一家聊过宋小鱼的病程,确诊后的第一年,宋小鱼每周都要到医院复查,反复住院,父母不奢望她完全停药,只希望她能恢复到靠药物控制,可以正常生活的日子。
当地医院推荐他们到省城的大医院,说可能有更先进的治疗手段,他们去时抱了极大的希望,等了三天,排了专家门诊,新的治疗方案也确实有效,宋小鱼住院一个月后出院,恢复到只需要口服药物的日子。
但不久后,宋小鱼又出现了严重的气喘,父母再次把她送去省城的大医院。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治疗几乎没什么效果,宋小鱼再次回到了反复住院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在一次次求医问药的过程里,他们几乎失去了对医院的信心。
那天,我们的对话停在这里。因为管的病人突然出了状况,我又急匆匆赶去抢救。
路过宋小鱼时,我看到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细长的胳膊放在被子外面,满满的全是干裂起皮的皮屑。我心疼这个姑娘,只比我女儿大几岁的年龄,却不得不忍受这样的折磨。
一时间,我好像也感受到了这个家庭的无能为力。
没多久,宋小鱼的父亲又打来电话,想要见我。他说,他已经把投诉撤了,想要和我聊聊。
我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事情,于是约他下班后在谈话间见面。
夜里,谈话间安静了很多。
他向我展示了手机页面,证明不是唬我,而是真的把投诉撤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沉默着,等他开口。
宋爸爸告诉我,“我女儿从小记性就好,成绩也好,跟一般小孩不一样。”
她一上初中,就进了县中的尖子班。
后来医生告诉他们,狼疮的首发表现多种多样,有的人是脸部长斑,有的人是全身水肿,有的人会呼吸困难,而宋小鱼的表现是,狼疮攻击到大脑,引起记忆力下降。
往后的日子,就天天跑医院,复查,住院,因为缺课太多,根本跟不上课程,中考前三个月,她还是休学了。
一开始他们也不想休学,后来老师打电话给他们,说县中要升学率,还是休学吧,后来又说服他们干脆退学,他四处找人也没有办法。
宋爸爸知道我也有孩子,跟我说,“千万不要进尖子班。”
我苦笑着点点头。
他又问我:“你说宋小鱼这病,是不是她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啊?”
我没说话,听他继续讲。
他说,其实不会背《琵琶行》之前,宋小鱼有一段时间,经常说自己全身都疼,她跟妈妈说是作业太多了,写得太久了,妈妈还骂了她一顿。后来她妈妈为这事后悔了很久。
宋爸爸说,女儿生了病以后,变化很大,最开始他们以为,女儿的变化只发生在外表,她不停地掉头发,家里到处都能扫出来她的头发。因为吃激素,她的脸变得很肿,长了很多红斑,他们把家里的镜子都收了起来。
刚确诊的时候,医院说,这个病一辈子治不好,他们以为就跟高血压、糖尿病一样,却没有想到,四年来,他们的家庭几乎要被这种病摧毁。宋小鱼的病情反反复复,他和孩子妈妈无法同时出去工作,只能轮流打工。
宋小鱼有一个小十岁的妹妹,没人照顾,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手总是黑漆漆的,学习也一塌糊涂。
后来他们听村里人介绍,开始尝试“偏方”。他们找了巫医,还买了一种叫“虫草片”的药,说是从“高僧”那里求来的,据说很多人得了晚期肿瘤,甚至被医院判了死刑,吃了这个药,都痊愈了。
他们花高价买来“神药”,每天盯着女儿吞下,期待她能好起来。但吃了药,宋小鱼脸上的红斑和皮疹更多了。
介绍人说,“这是排毒的表现,药不能停。”
他们也深信不疑。
但女儿却不愿意配合了,各种先进的疗法都试过,可是她的身体,还是逐渐在崩塌。病痛一点一点吞掉了她对未来的想象,她说,“读书,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宋小鱼开始拒绝服用“虫草丸”,同时她开始绝食,不吃饭,不喝水,每天沉默地躺在床上。宋小鱼父母想尽各种办法,她妹妹甚至跪在地上,求她喝一口水,吃一口粥,但宋小鱼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妥协。
绝食第六天,她开始全身瘫软,出现意识障碍,母亲强行给她喂了一口稀饭,但她没有力气吞咽,反而引起剧烈呛咳,于是被送到我们医院。
我听着宋小鱼父亲的叙述,也不由心疼这一家人的命运。这种无法治愈的疾病,生生地把一个家庭,推到悬崖边上。
作为医生,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给这个家庭一点希望。
我们医院的风湿免疫科常年在全国排名前五,每年大约有三到四万个红斑狼疮的病人会来我们医院问诊,这可能是地方医院的几十倍。
我们按照疾病分类,帮病人们建了不少病友群,这不仅可以帮助大家交流治病经验,也希望可以减少这些家庭孤立无援的感觉,让他们看到有许许多多的人,和自己一样,带着同样的病生活着。
我的大学同学,小马,是风湿免疫科负责宣教的医生。
我俩认识20多年,是可以互相吐槽拆台的关系,也是因为她,我才知道我们医院的红斑狼疮病友群已经建到了30群,很多病人时不时同步近况到群里,只要控制得当,她们依然可以拥有正常的生活。
一天中午,我约小马改善伙食,在医院外面吃烤肉。
我和她聊起了宋小鱼的事。
她听完惊得直拍大腿,赶紧问我要了宋小鱼家属的微信,说一定要带他们去参加他们科的医患沟通活动。
风湿科的活动我有所耳闻,医生们宣讲出院时的注意事项,和居家护理的科普,来参加活动的都是即将出院的狼疮病人和家属。
那天,宋小鱼的妈妈去参加了活动,教室里的病友和家属大多认识,叽叽喳喳,聊得火热。宋小鱼妈独自找了个角落,坐在一边。
我听小马说,那天宋小鱼妈妈没怎么交到朋友,但她加入了病友群。群里会定期组织活动,做手工,文艺演出,外出游玩,大家还会互相分享病情经过,推荐靠谱的医生,分享减轻疼痛的小诀窍。
群名很好听,叫做蝴蝶群。
宋小鱼妈妈加了群主的微信,那是一个30多岁的单身女性,她得狼疮十几年了,带着疾病,她顺利读完了研究生,现在找了一份工作,下班以后,她就去舞蹈工作室练舞,朋友圈里全是舞蹈视频。
尽管艰难,但大家都在努力地认真生活。
这是我想让宋小鱼一家看到的“希望”。
我们ICU不允许用手机,科里有个公用的平板,会给每个患者和家属建群,平时大家就轮流用平板和亲属交流,亲属也会把对患者的叮嘱发到群里。
之前宋小鱼一家的群聊一直很安静,顶多是一些护士让送生活用品、催缴费的通知。
自打宋小鱼的妈妈参加完风湿科的活动,她开始在群里活跃起来,时不时转发病友们的朋友圈,他们总结的注意事项,转发的最新治疗进展,还有病友们日常出游的照片。
过去我一直以为,宋小鱼的妈妈是个有点软弱的女人,宋爸爸总和我说,不要和妻子说太多,怕她会太过焦虑。
后来有一次,宋小鱼病情变化,我们喊家属来签字,宋爸爸离得远,只能宋妈妈过来。
我沟通的时候还有点担心,怕她情绪崩溃,拿不定主意。没想到宋妈妈全程雷厉风行,听我们讲述病情的时候,在旁边冷静地点头、记录、签字。
那时我才意识到,也许真正能在心理上支撑起这个家的,是宋小鱼的妈妈。看着她发来的信息,我觉得她也想告诉她的家人,这个病,并不会摧毁她的家庭。
很快,宋小鱼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她的肺部感染也逐渐好转,呼吸功能也改善了很多。几天后,我们给她拔除了气管插管,她终于醒了过来。
宋小鱼刚醒来的时候很封闭,基本不理人。
因为她年纪小,又在病房里住得久,照顾她的护士护工见她醒了,都会鼓励她,“你爸妈等你赶紧好起来回家呢!”
宋小鱼总是躺在床上,不吱声,也没什么表情。
因为怕她乱动,碰到身边的仪器,她身上还捆着约束带,有天我实在心软,觉得她一天天的不说话,也动不了,有点太可怜了,就帮她解掉了手上的约束,但刚掉过头,她就把自己的胃管拔了。
管床的护士气疯了,把我训了一顿。
我领了骂,默默坐回宋小鱼床边,一边慢慢往她鼻孔里放胃管,一边和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问:“你之前是在上班还是上学?”
“上学。”宋小鱼太久没有说话,声音很哑,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在哪个学校?”
她张大嘴巴,费力说出了两个字,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听出来那两个字是:“清华。”
她连中考都没有参加,我想,她应该是意识还没完全恢复,说胡话吧。
宋小鱼的身体慢慢康复着,精神头却不见好,依然不怎么理人。一周后,她转到了风湿免疫科普通病房。她妈妈提前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来南京陪护。
转出ICU那天,我又和宋妈妈聊了聊,她的话不多,总是我在说,她在听。
我说:“你们不想让她重新去上学吗?”
宋小鱼妈妈抬头看我,满眼错愕:“上学?”
之前有亲戚劝宋小鱼的父母,宋小鱼得的这病伤脑子,孩子慢慢就变傻了。但这次宋小鱼醒来,我们给她做了定向力、注意力、记忆力的测试,她的意识恢复得很好,能清晰地说出自己在哪个城市、哪家医院,红斑狼疮并没有给她的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她没有傻,也大概率不会傻。
“这次去免疫科,好好配合治疗,制定一个详细的治疗方案。”我坚定地对她妈妈说。“等她状态稳定下来,上学应该没问题。”
我告诉她,我上一个收的狼疮患者,是因为自然妊娠,到了足月来做剖宫产的。我身边还有同事是这个病,他们也正常上班,正常生活。我收过最大的狼疮患者,已经70多岁了,确诊狼疮45年,不过她来ICU,是因为车祸外伤。
宋小鱼妈妈缓慢地消化着我带来的信息,冲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刚到医院,坐在电脑前,一边看昨天病人的护理记录单,一边吃早饭,办公室里不断进来来上班的同事。
我突然接到了风湿免疫科医生的电话,转回去不到24小时,宋小鱼闹着要喝饮料,导致误吸、心脏负担加重,再次呼吸衰竭。
挂了电话,我对大家说:宋小鱼要回来了。
大家哗然一片,说医生们好不容易把她从生死线上拽回来,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我没有插话,心里默默感慨,生活已经如此苦了,宋小鱼想喝点甜的,说不定意味着,她可能也想好好生活了。
我匆忙赶到了风湿免疫科,宋小鱼的母亲正蹲在病房外面,她穿的还是昨晚那件有些起毛、领子松垮的棉毛衫,外面披着一件旧棉袄,把头埋在胳膊弯里。
宋小鱼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喘得很厉害,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鼻翼一张一合,脑袋一上一下地点着,双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在空中虚虚地握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好像又回到了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只不过这次,她是完全清醒的。
我脑海里闪过三个字,“濒死感”。
我见过许多进出ICU的年轻人,清醒地在死神面前走过这么一遭以后,会格外惜命。
这次只用了一周,宋小鱼的病情就被控制住了。
刚开始,她的双手依然捆着约束,我经过她病床时,她破天荒地哑着嗓子,喊了我一声“姐姐”,我有点意外地停住脚步,她还是第一次眨巴着大眼睛,直直看着我。
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她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绝望和灰暗了。
这次我可不敢自作主张,给她解约束带了,我和她约法三章,不能拔管,不能动仪器,要听医生的话,我才能帮她解开约束。
她小小一只躺在床上,点了点头。
那天,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我再次帮宋小鱼解开了双手的约束,她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苍白细长的双手摩擦着,一些干燥的皮屑落下来,她说:“我手太干了。”
我想帮她找一支护手霜,但在她父母带来的那堆生活用品里翻了很久,饮料,零食,甚至还有本初中必备单词,但没有护手霜,也没有任何擦脸油和润唇膏。
实习生说:“我那儿有,还没拆封呢,你不要嫌弃哦。”急匆匆跑回工位上拿。
我打开护手霜,薰衣草味的,挤了大大的一坨,但宋小鱼的手和胳膊实在太干,我挤了很多次,才把她的双手和胳膊涂匀。
宋小鱼看着自己的手,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说:“舒服多了。”
解开约束以后,宋小鱼可以自己打视频电话了,所以她每天都在群聊里和爸妈聊天,要求最多的就是想看书。于是宋小鱼的爸爸托我们送来了一个新的PAD,里面有他下好的电影,怕宋小鱼操作不熟练,他还专门附了张纸条,写了详细的操作过程。
但宋小鱼并不喜欢看电影,她让我们转告父母,她想看书,她给实习生列了一串长长的书单,《鬼吹灯》《盗墓笔记》,还有《法医秦明》,我估计是她上学时想看,但老师家长一直不让看的“闲书”。
后来她虽然不上学了,恐怕也没有了看“闲书”的心情。
如今她愿意拾起这些兴趣,也是一件好事,用实习生的话来说,他觉得宋小鱼开始有求生欲了。
没几天,宋爸爸就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来我工位上,说是来送书。我跟他闲聊,他说,什么时候可以给宋小鱼做康复治疗,“宋小鱼躺的太久了”“肌肉萎缩了,走路不行,以后在学校还怎么上体育课。”
我看了一眼宋爸爸拿来的袋子,里面都是宋小鱼要求的书,我还塞了一本我们医院的院史故事集进去,里面有好大一章是讲风湿免疫科的历史,我给不少病人都看过。
那天下班,我问了一圈医生朋友,给宋爸爸发去了几家靠谱的康复机构。
我感觉他们一家都在慢慢发生着变化。
这次醒来,宋小鱼跟我们说话多了,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哑,但看我们经过,会主动喊:姐姐,姐姐,然后拜托我们满足她的一些小要求。
宋小鱼附近住的几个病人都归我管,我路过她病床边,她就会让我给她买脉动。
我也喜欢喝脉动,还和她交流过喜欢哪个口味,她喜欢青柠的,我喜欢水蜜桃的。我不信邪,还给她买过这两个口味的脉动,让她再比较一下,谁更好喝,结果她还是更喜欢青柠的。
我们科有一个医生,也有免疫方面的问题,她就常常来宋小鱼的床边,和她交流发型问题,跟她说得了这种病,坏处是不能染头,不能烫头,以后想在发型上叛逆一下,选择空间也不是很大。
“不过等你头发长出来了,换换发型还是可以的。”
打那天起,宋小鱼就对自己的头发有了执念,我有次路过,正看她问护士要皮筋扎辫子,我们科的护士活得比较糙,给她用医用手套剪下来一块胶皮当皮筋,她还嫌弃不好看。
我听她们在床边拌嘴,忍不住地笑,被她瞪了一眼以后,老老实实回工位翻有没有好看的皮筋。
那段时间,流感的病人很多,宋小鱼又一直在吃激素,处于免疫抑制的状态,为了避免她被感染上甲流,我们总是不停地在调整她的床位。
这天夜班,宋小鱼被搬到了一个双人间,隔壁床是个50多岁的阿姨,跟宋小鱼一个病。
宋小鱼瞪着眼睛听我们交班,隔壁床的那个阿姨,因为是新病人,我们交的很详细,交完班之后,宋小鱼问我:“这个阿姨,也是狼疮吗?”
我笑了笑,说:“是啊,得了狼疮快20多年呢。”
宋小鱼坐在床上,看着我们给隔壁床做各种检查,若有所思的样子。
隔壁床的情况并不严重,住了五天,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联系家属一起帮忙转运时,却出了乌龙,她儿子跑错了地方,在医院里迷了路,迟迟找不到我们科。
阿姨躺在床上又急又气,说:“我这个儿子,从小被我保护的太好了,都快20岁人了,啥也搞不清楚。”
宋小鱼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说,等到戴师傅把阿姨转到外科病房之后回来,她才问戴师傅:“那个阿姨还有个儿子?”
戴师傅点头:“是啊,那孩子一看就不靠谱,路上一直在刷手机。”
宋小鱼没有接话,她和隔壁床的阿姨年龄差得大,交流也不多,但她知道,这个阿姨和她得了一种病,却好好地活了20多年,结婚生子,把孩子宠得无法无天,啥也不耽误。
最后她哑着嗓子问我:“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回病房?”
没过多久,宋小鱼的情况平稳下来,再次转到风湿免疫科。
我陪着她出了转运电梯,电梯口,宋小鱼的母亲独自一人等着宋小鱼,她依旧穿着那件橘黄色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宋小鱼好像长胖了一点,她乖乖地躺在转运床上,向她妈妈伸出了胳膊,她妈妈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
吵闹的大厅里,不停地有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被家属搀扶的病人经过她们身旁,谁也没注意这一对母女。
初冬的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洒在她们身上,戴阿姨和宋小鱼妈妈推着床,一起往外走去。
后来,我们依然会谈起宋小鱼的故事。
当我最初遇到他们时,很重很重的绝望笼罩在这一家子身上,他们被巨大的不幸击垮,女儿痛苦于自己没法上学,成为了家庭的拖累,父母痛苦于自己的无能无力,明明已经用尽全力,求医问药,却没法让女儿好转起来。
每一个人都尽力了,每一个人都好辛苦,好绝望。
而我们做的,就是帮这一家人重新注入希望,哪怕只能撬动一个人,让她用新的视角看待这一切,这个家都有可能重新运转。
这一家子的改变,也许是从总是沉默,又默默付出的宋妈妈开始,她不断往群里发送好的信息,想让丈夫和女儿看到希望和未来。而这也影响了宋小鱼的爸爸,他开始帮女儿找康复机构,想办法让女儿开心。
最终,宋小鱼在一天天的康复里,也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有趣,活着,就意味着可以继续喝奶茶,看小说,有很多很多可能性。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生命巨大的失去,病痛和死亡。而宋小鱼一家,还有许许多多带病生活的家庭,都在不断地教我,如何去面对这一天?
一个45岁得了红斑狼疮的女性告诉我,她现在把做透析,就当作做SPA。
她刚生病的时候,很怕成为家里的拖累,但老公和孩子表达关心的同时,依然照常打工、上学,她的家人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这没什么。
后来我每次见她,她都捧着手机,一边笑呵呵地追剧,一边躺在床上做透析。
还有一个得了红斑狼疮的男孩,他生病时只有十三四岁,最严重的时候,在ICU住了整整半年。他妈妈很焦虑,会仔细研究每一条化验结果,追着我们问个没完。每当孩子发生病情变化,她也是第一个崩溃,哭到连同意书都签不了。
后来我们发现,这个家的主心骨,居然是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出院的时候,他跟着母亲来ICU和我们道别,嘻嘻哈哈地和我们说,“生了病就不用写作业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告别时,他说,“问题总会慢慢解决的,解决不了的问题,急也没有用。”
不知道是说给我们,还是说给他妈妈。我站在一旁,看到他妈妈搂着他的手,好像又紧了紧。
很多年前,我的母亲确诊了肿瘤,晚期,没有任何手术可能。
经历了巨大的崩溃和绝望后,我的选择是,带着她向前走。我把妈妈的每一次复查,都当作一次考试。病灶稳定,就算是考得不错,我会带着妈妈去全国各地旅游、看演唱会、参加各种同学聚会,考不好也没什么,下一次继续努力。
我逐渐意识到,在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坚持,还在乐观地相信,这个家就不会散掉。
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影响家属,也影响病人本身,让她们相信生命在顽强的时候,可以很顽强。
我在学医的过程中,发现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后来我也讲给了宋小鱼。
那天,她和我说,不想因为这个病耽误学习。
我说:“那肯定耽误不了。”我又问她:“你喜欢看红楼梦吗?”
她说:“当然喜欢了。”
我说:“我也喜欢看,我像你这个年纪,哭得稀里哗啦,尤其是林黛玉死的时候。”
宋小鱼一下子来了兴趣:“是啊,我也最喜欢林黛玉。”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床边:“那你知道林黛玉是为什么死的吗?”
宋小鱼说:“不是吐血死的吗?”
我说:“医学上认为,林黛玉的症状,是消瘦、咳嗽、咯血,还有出汗,类似肺结核。那个年代,甚至几十年前,这个病发展到重症,基本无药可救,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死了。”
我顿了一下,接着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工作这么多年,几乎没有见到过因为肺结核死的人,就算出现大咯血,现在也有好多手段去止血。”
宋小鱼来了兴趣,她的枕边,正好有一本脂砚斋版的《红楼梦》,翻得旧旧的。
我又说:“所以,医学的进步是很快的,以前治不好的病,不要几十年,可能几年之后就能研发出新的治疗手段去治疗。”
“你想不想学医,去研究你这个病怎么治?”
那天,宋小鱼没有给我答案,但她带走了我送她的那本医院故事集,不知道看到了哪一章。
即便有些疾病,我们至今无法攻克,但我们可以给病人的心里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让他们相信明天。
指不定哪天,这颗种子就生根发芽了呢。
一年多以前,我刚认识余一生,她告诉我,她所在的ICU很特殊。
她们会为病人做很多事——
比如在产妇的床头,贴上孩子的照片;也会偶尔为病人打破规定,像文中对待小鱼那样,给她松松绑。她和同事正让ICU变得更人性化,接受各样的病人,接纳他们的各种需求。
她说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病人自己放弃。作为医生,哪怕病人放弃,她也要全力以赴。
我认识她那么久,知道她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感情的人,这可能是她流露感性最多的一次。
她说自己记录了那么多ICU的故事,总会倾向于记录那种,奇迹中生还的病人。她说这样的故事能告诉想要放弃的人:“人类,一定要记住,你的生命力超过你想象。”
她还补充了句:“这句话不只对在病人说,对在人生道路上行走的你我,也是一样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画: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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