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思和(1907—1980年)
一、齐先生的谦和品格
我大学二年级听齐先生讲授世界中古史,当时对这门课并没有多少兴趣,好像都没有找什么课外书来读,不过应付考试而已。我在1956年毕业留校后,于1958年下乡劳动一年,自1959年起,入历史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先生为主任),随先生学习中古史并任教,直到先生去世。耳濡目染,耳提面命,受益良多。
多年来齐先生给我的印象,是一位绝对的忠厚长者,他态度和蔼,平易近人,谈到别人,都是说他们的优点,说他们学问如何的好,人品也如何的好。即使对教研室年轻助教(最多时有八九人),也都是说你如何不错,如何有进步,而从未疾言厉色。他富有幽默感,不论上课、聊天,时常讲一些笑话,令人捧腹不止,可他自己却一本正经,从来不笑。记得有一次他和我谈到他的老朋友、藏语大师于道全(时在民族学院任教),语言学问如何地好,可是似乎从不研究语言,而是研究如何制造小球藻(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到处研究开发代用食品),如何用暖水瓶煮饭以保持营养,为了研究放音乐以使牛羊多产奶,自己买了几头羊,还给羊穿上雨衣,带着半导体收音机,雨天也外出放牧,风雨无阻,只是是否达到多产奶的效果,则大概无从证实。我听了真是笑疼了肚子,才知道解放后我们知识界也还有这样的怪杰,保持着自己的独立特行。
可齐先生自己却是道地的好党员。无论是总支的意见,支部的意见,还是党员个人的意见,他都十分重视,并且坚决贯彻执行,有时态度近乎唯唯诺诺。我当时对先生的这种态度有些不解,总感到齐先生原来是燕京大学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院长,应该是很有性格的人;又听说他解放初是什么“骂人团”成员,如何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所以有时还怀疑他有些假。呜呼悲乎!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因为我们受党的教育,当时总认为像齐先生这样的人,就是道地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他们要注意站稳立场,学会用阶级观点看问题等等,因此不能对他们有深切的了解。后来天长日久,我感到齐先生确实是一个老好人性格,不可能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解放后运动一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骂人团”是怎么回事,大约是解放初一些燕大的教师出于不了解,说过非议共产党的话吧),就更加小心谨慎,听党的话,按党的指示办事。可是既然属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又在风口浪尖的北京大学教书,所以很难逃脱批判和被批判的命运。自我批判当时大家都已习以为常,被批判可就有点那个。1958年我在乡下“大跃进”,学校里就大批资产阶级的史学思想,大写劳动人民的历史,齐先生难免也要被波及。
我到教研室后,他对我表示信任,很快就让我讲授基础课,起初是和我合讲,后来我发现齐先生尽量让我去讲,他自己有些想避开基础课的讲授。当时适逢南开大学没有世界中古史教员,要北大的老师去兼课,一度齐先生自己风尘仆仆,每周两次乘火车到南开上课,而让我在本校上课,我想他大概就是以此避开被批判吧。因为当时虽然阶级斗争抓得很紧,不过南开大约还不可能对来兼课的外校老师展开批判。可惜齐先生的这个想法(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也并未能帮助他逃脱被批判的命运。不久系里又要开展学术批判了,课是我上的,可是我一个年轻助教,大约还不够被批判的分量,所以被批判的还是齐先生,因为上课用的教科书是他编写的,所以同学们就从教科书里找问题,开一个批判会,请他来参加。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些批判的内容了,依稀好像有一条是说他的讲义中说查理曼“精力过人”,属于吹捧帝王将相。这样的会现在想起来颇有些滑稽,可是当时是很正经的。不过总的说来,这个阶段的批判还属“和风细雨”,比起“文化大革命”时的既“触及皮肉”又“触及灵魂”的批判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齐先生一生勤奋好学,孜孜以求,除了读书外,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有一回我曾向他请教如何学好外语,他说他的经验是背字典。他在上中学时,即拿一本英文字典,在到学校的公共汽车上背诵,把这本字典上的字从头到尾都背下来了,这样英文也就掌握得差不多了。我很羡慕先生这样的学习毅力,可是自己却做不到。他还告诉我,因为患糖尿病长期卧床,夜间失眠睡不着,就取大英百科全书一卷,阅读其词条,也得到不少知识。他所编辑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外文材料的介绍,很多就是他在病榻上完成的。
二、齐先生的会通之学
齐思和先生是20世纪我国的著名史学家,是我国世界中古史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学识渊博,贯通中西古今,尤其精研我国先秦史、晚清学术思想史、乾嘉考据学和世界中古史等。他又深得历史理论之要旨,所以能融会中西、纵横古今,多所发明。今仅就他的会通之学,略作介绍。
先生精通乾嘉之学,段、戴、钱、王,道来历历如数家珍。我和他初次见面,他知道我是山西人后,立即就说,你有个老乡阎若璩,是大学问家,做过《古文尚书疏证》,解决了伪尚书古文的问题。考据之学,是我国史学的看家本领,齐先生指点我进入这一殿堂。我在这方面也逐渐念过一点书,可是总觉得不得要领。齐先生让我去念皮锡瑞的《经学历史》,以建立一个全面的梗概,然后再去循序渐进。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是搞中世纪的,和考据之学相距甚远,不肯多下工夫,结果在这方面没有把先生的本领学到手,未能升堂人室。
齐先生研究历史有自己的宏观思维,并非就事论事。早在三四十年代,他写《西周锡命礼考》和《封建制度与儒家思想》,即对中、西封建制度做了详细的比较。根据这种比较,齐先生还对世界历史发展的规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盖人类文化之发展,虽迟速不同,质文各异:然所循之途径,则大致相同。”所以从西方的封建制度,也可进一步了解中国的封建制度。先生的这一比较研究对西方学者很有影响,后来美国人柯尔本主编《历史上的封建主义》一书,老汉学家卜德论中国的封建部分,即多根据先生之说,多有征引。
齐先生注重比较研究的方法,指出“将古代史与近、现代史,中国史与外国史联系起来,进行比较”。但他的这种中西比较、中西互证的方法,并不是“古今中外人天龙鬼,无一不可取以相比较”,而有其严格的方法。他要求会通之学的通,要建立在专的基础之上。首先要有窄而深的专题研究,然后才可能有各学科之专家,集各专家研究之成果,才可能做到通,才可以编写通史。他指出梁启超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影响很大。但梁氏关于西方史学的知识,不过是依据几本中、日译成的教科书。这些通俗教科书,不能代表西方史学研究之理论与方法。所以梁不知道近世西洋史学是建立在专题研究基础上的,而号召天下研究整个的通史。用这种方法来治史,是不会有成绩的。齐先生会通之学的通,还并不是把不同的事物做简单的排比,而是要研究其共同的规律。他在《周代锡命礼考》中说:“人类文化之发展,虽迟速不同,质文各异。然所循之途径,则大致相同。”所以把西洋封建制度和中国的封建制度相比较,则其荦荦大端,并无二致。齐先生运用其会通之学,做中西古今之互证与互较,得出许多创见,试举一二,以明其博大精深。
1.关于封建制度的研究。齐先生的《西周锡命礼考》,即首先举西方封建制中臣服礼、宣誓效忠礼等,以与之对照,说明二者之相似。“孟子井田说辩”,则应用西方庄园制度,说明井田虽然是孟子的理想,当亦有所依据,并非完全凭空杜撰。他1935年在哈佛写的博士论文《春秋时期中国的封建制度》,主要有封土制、国家形态,经济社会状况三大部分,颇有后来布洛赫《封建社会》一书之气势。该书谈到中西封建之比较时,齐先生说,中西封建制度有其惊人的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如宗教,中国就没有西欧那样强有力的天主教会,不过西方天主教主张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在罗马教廷统治下的中央集权、永久和平理念等,亦与封建制不合,经过多年的调整,教会始得适应于封建。而中国的宗教则并不构成对封建之妨碍,政治统治和宗教祭祀之职,统一于王、公、卿大夫之一身,故其权力更为强大;关于再分封,则中国的宗法制度既是一个祖先祭祀制,也是再分封制,如此使整个帝国转化成为一个大家族。而欧洲的再分封制则领主来源多种多样,虽然有长子继承制,可是其他次子则多得到修道院生活。所以中国的封建制比之西欧的,更有系统,组织更完善。
2.齐先生关于史学理论和史学史之研究,更显示其中西会通、中西互证之学问。目前出版的先生于1936年在北平师范大学和北京大学讲授的《史学概论讲义》,就是一部融会中西史学的大著,今日尤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还写过不少有关论文。早在1929年(当时先生才22岁),他就写出《先秦历史哲学管窥》,用西方历史哲学之方法,勾勒出中国先秦丰富的历史哲学内容。他比较中西史学,以为中国古代史学最为发达,广博丰富、包罗万象,二十四史是知识的海洋,文化的总汇;而欧洲的史学,直到18世纪,仍然是以政治、军事史为主,19世纪方才有了经济、文化等内容。到了现代,我们的史学就落后了,所以要吸收西史之长,改造国史。他在论述晚清学术时曾说,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乃是一政治运动,政治运动过去,其书已经无人问津。可是今日一些汉学家,还在那里批驳康梁,以显示其方法的细密,其实这一派的学说在中国早已过去了。又说,晚清我国之翻译运动,严复译《天演论》等,林琴南译小说,均是学术名著,所以在社会上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可是世界史的翻译,只是一些教科书,没有一本一流著作,使我们只略知西洋的史事,而不知西洋的史学,只有教育作用,而无学术价值。这些意见,今日仍然值得我们注意,而只有会通,才能提出如此深刻的意见来。
3.齐先生晚年写成《匈奴西迁及其在欧洲的活动》,后来有人对该文提出意见,即西迁地点的确切位置问题。但齐先生此文本意,在于证明欧洲史上的匈人即匈奴。这是先生又一大会通之作。他计划写一部世界民族大迁徙的历史,从中国匈奴的西迁一直写到日耳曼人的迁徙。而匈奴人的迁徙,在此最为重要。先生认为,北匈奴的活动,中国有许多的记载,而匈奴进入欧洲的活动,见于罗马历史家的记载,中西文献的记载是互相衔接的。可是许多西方学者不承认匈人即匈奴,实为割断历史。他的努力,就在于要证明中西记载之连接,证明中西历史之相互影响。可惜他晚年体弱多病,这一宏伟计划未能完成。我自己虽然也尝试做一些比较研究,但在比较过程中时常感到对比较的双方了解都很不够,所以所论甚浅,不能使自己满意,也未能将齐先生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
先生一生谦恭和蔼,平易近人,从不疾言厉色。舍读书、教书、著书外,别无他求。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中国的历史学事业,建立了卓越的功绩。先生晚年卧病在床,多次对我说,人生就像跑长跑,最后几圈是最重要的,到那时还要能保持充沛的体力,还要能冲刺。他小时候对身体注意不够,所以跑得不好。从健康方面说,先生晚年确是不佳,但从事业方面说,先生依然给我们后辈留下巨大的财富,值得我们永远学习。 齐先生学贯中西,如果天假以年,他本可以带领我们在世界中古史的建设中,做出更为辉煌的成绩。 可惜他过早逝世,使他的许多理想未能实现。(节选自《北大史学》,2008年第1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选编
本期编辑:朝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