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即日起,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一
中国多山,昆仑为山祖,寄居着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风姨、雷伯以及百兽精怪,万花仙子,诸神充满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时海动七天。经过的路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岭。
秦岭里有一条倒流河。河都是由西往东流,倒流河却是从竺岳发源,逆向朝西,至白乌山下转折入银花河再往东去。山为空间,水为时间。倒流河昼夜逝着,水量并不大,天气晴朗时,河逐沟而流,沟里多石,多坎,水触及泛白,绽放如牡丹或滚雪。若是风雨阴暗,最容易暴发洪涝,那却是惊涛拍岸,沿途地毁屋塌,群峦众壑之间大水走泥,被称之过山河。
白乌山是一块整石形成,山上生长两种树,一种是楷树,一种是模树。树间有一小庙。庙里的宽性和尚每年都逆河上行到竺岳。参天者多独木,称岳者无双峰。这和尚一直向往着能再建一个小庙在竺岳之巅,但二十年里并未筹得一砖一椽。只是竺岳东崖上有窟,每次他来,窟里就出水,水在崖下聚成了池子才止。窟很深,两边的壁上有水侵蚀的虫纹,排列有序,如同文字,又不是文字。和尚要在窟里闭关四十九天。
倒流河沿岸是有着村庄,每个村庄七八户人家,村庄与村庄相距也就二三十里。但其中有一个人口众多的镇子,字面上是夜镇,镇上人都姓夜,姓夜不宜发“爷”音,所以叫黑。黑镇是和尚经过时要歇几天的地方,多在那里化缘。
逆河上行,旱期里都沿着河滩,河水拐道或逢着山湾,可以从河中的列石上来回,一会儿在河南,一会儿在河北。河里涨了水,只能去崖畔寻路,崖畔上满是开了花的荆棘丛,常会遇到豺狼、褐色的蛇,还有鬼在什么地方哭。最艰难的是走七里峡,峡谷里一尽烟灰色,树是黑的,树上的藤萝苔藓也是黑的。而时不时见到水晶兰,这种“冥花”如幽灵一般,通体雪白透亮,一遇到人,立即萎缩,迅速化一摊水消失。饭时没有赶到村庄就得挨饿,去采拳芽,摘五倍子,挖老鸹蒜,老鸹蒜吃了头晕,嘴里有白沫。每次跟随着和尚的有十多人,行至途中,大多身上衣衫被荆棘牵挂,褴褛败絮,又食不果腹,胃疼作酸,或怕狼骇鬼,便陆续离开,总是剩下一个叫黑顺的。
黑顺是夜镇人,性格顽拗,自跟着郎中的爹学得一些接骨术后就不再听话,爹让他往东他偏往西,爹说那就往西,他却又往东。爹死时知道他逆反,说:我死了你把我埋在河滩。黑顺想,十多年不听爹的话,最后一次就顺从爹吧,把爹真的埋在了河滩。一场洪涝,爹的坟被冲没了。他幡然醒悟,在河滩啼哭的时候,遇见了和尚,从此厮跟了和尚。
两人逆行,曾多少次,路上有背袱荷担顺河而下的人,都是嫌上游苦寒,要往山下安家。顺沟逃窜的还有野猪、羚牛、獐子、岩羊和狐子。唯有一队黄蚁始终在他们前面,逶迤四五丈长,如一根长绳。到了竺岳,岳上树木尽半人高,倔枝扭节,如是盆景,在风中发响铜音。东崖的窟里出水,崖下形成了一池,一只白嘴红尾鸟往复在池面上,将飘落的树叶一一衔走。黑顺问:这是什么鸟?和尚说:净水雉。黑顺说了一句:今黑里做梦,我也做净水雉。和尚却看着放在脚旁的藤杖,觉得是条蛇,定睛再看,藤杖还是藤杖。
和尚到窟里闭关了,四十九天里不再吃喝,也不出来。黑顺除了剜野菜、采蘑菇,生火烧毛栗子,大部分时间就守在窟外。
一日黄昏,黑顺采了蕨根归来,窟口的草丛中卧着一只花斑豹。有佛就有魔。他大声叫喊,用木棒击打石头。花斑豹看着他,并没有动,鼻脸上趴满了苍蝇和蚊虫,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就走了。所有寺庙大门的两侧都塑有护法的天王,那花斑豹不是魔,是保卫窟洞的。黑顺一时迷糊,弄不清了花斑豹是自己还是自己就是了花斑豹,就坐在窟外捏瓷瓶。瓷瓶是打碎了装在一只口袋的稻皮子里,他手伸在稻皮子里拼接瓷片,然后捧出一个拼接完整的瓷瓶。这是爹教给他接骨的技术训练。他再一次把拼接好的瓷瓶捣碎,搅在稻皮子里,又双手在稻皮子里拼接。
黑顺的接骨术已经是很精妙了,跟和尚再往竺岳,所经村庄,只瞅视人的胳膊腿。凡是跌打损伤、行动不便的,就主动诊治,声明不收分文,能供他师徒吃一顿饭或住一宿就是。和尚在给人家讲经的时候,他坐在柴棚里喝酒,得意起来,失声大笑,酒从口鼻里都喷出来。
(未完待续)
如果你喜欢本文,请分享到朋友圈
想要获得更多信息,请关注我们
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