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过年
文:贾平凹
无论如何,我是该写写棣花这个地方了。商州的人,不论是常出门的,还是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门的,棣花都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文化界的,都知道那里出过商州唯一的举人韩玄子。韩玄子当年文才如何,现无据可查。但举人的第八代子孙仍健在,民国初年就以画虎闻名全州,至今各县一些老户人家,中堂之上都挂有他的作品。民间传说他当年画虎时,铺好宣纸,蘸好笔墨,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将笔在口中抹着,突然脸色大变,凶恶异常,猛扑上去,刷刷刷几笔,眨眼间纸上便跳出一只兽中王来。拳脚行的,也都知道那里出过一个厉害角色,身高不满四尺,头小,手小,脚小,却应了“小五全”之相术,自幼习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县都有,到处传播他的逸闻,说是他从不关门,也从不被贼偷,冬夏以坐为睡。有一年,两个人不服他,趁他在河边沙地上午休,一齐扑上,一人压头,一人以手扣住肛门,想扼翻在地。他醒来背一弓,跳了起来,将一人撞出一丈多远,当场折了一根肋骨;将另一人的手夹在肛门,弯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松,那人后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夹得没了皮肉!所以,懂得这行的人,不管走多么远,若和人斗打,只要说声:“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来的!”对方就再也不敢动弹了。一个大画笔,一个硬拳脚,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了。
棣花的集市与别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点钟人便涌集,一直到晚上十点人群不散。中午达到高潮,人多得如要把棣花街挤破一般。西至商县的孝义、夜村、白杨店、沙河子,北上许家庄、油坊沟、苗沟,南到两岔河、谢沟、巫山眉,东到茶坊、两岭、双堡子,百十里方圆,人物,货物,都集中到这里买卖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开有饭店、旅馆,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面上架起木桥,过桥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其实,棣花并不是个县城,也不是个区镇,仅仅是有十六个小队的大队而已。它装在一个山的盆子里,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庄分散,却极规律,组成三二三队形。河边的一片呈带状,东是东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条街道又向两边延伸,西可通雷家坡,东可通石板沟,出现一个弓形,而长坪公路就从塬上通过,正好是弓上弦。面对西街村的河对面山上,有一奇景,人称“松中藏月”,那月并不是月,是山峰,两边高,中间低,宛若一轮下弦月,而月内长满青松,一搂粗细,棵棵并排,距离相等,可以从树缝看出山峰低洼线和山那边的云天。而东街村前,却是一个大场,北是两座大庙,南是戏楼,青条石砌起,雕木翘檐,戏台高二丈,场面不大,音响效果极好。就在东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处,各从塬根流出一泉,称为“二龙戏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涮。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后上百亩的池塘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这地方自出了韩举人、李拳脚之后,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长得白白净净,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么雍容丰满,要么素净苗条,绝无粗短黑红和枯瘦干瘪之相。直至今日,这里在外工作的人很多,号称“干部归了窝儿”的地方。这些人脚走天南海北,眼观四面八方,但年年春节回家,相互谈起来,口气是一致的:还是咱棣花这地方好!
因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节里他们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尽情寻着快活,举办着各类娱乐活动,或锣鼓不停,或鞭炮不绝,或酒席不散。
腊月二十三日是小年,晚上戏楼上便开戏了。看戏的涌满了场子,孩子们都爬到大场四周的杨树上或庙宇的屋脊上。戏是老戏,演员却是本地人。每一个角色出来,下边就纷纷议论:这是谁家的儿子,一表人材;这是谁家的媳妇,扮啥像啥;这是谁家的公公,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还抬脚动手地在台上蹦跶。最有名的是正街后巷的冬生,他已经四十,每每却扮着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极妙。每年冬天,戏班子就是他组织的。可惜他没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时候,只是用二拇指来指,下边就说:“瞧那指头,像个锥子!”“知道吗?他老婆说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让他演,打起来,让老婆咬的。”还有一个三十岁演小丑的,在台下说话结结巴巴,可一上台,口齿却十分流利,这免不了叫台下人惊奇。但是最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报节目时,总要学着普通话,因为说得十分生硬,人称“醋熘普通话”。虽然就是这样一些演员,但戏演得确实不错,戏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着哼。台上常忘了词儿,或走了调儿,台下就呜呜地叫。有时演到热闹处,台下就都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这样,就出了一个叫关印的人,他脑子迟钝,却一身力气,最爱热闹,戏班就专让他维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卖力,就手持谷秆,哪儿人挤,哪儿抽打,哪儿就安静下来。这戏从二十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关印就一直执勤二十三天。
到了正月初一,早晨起来吃了大肉水饺,各小队就忙着收拾扮社火了。十六个小队,每队扮二至三台,谁也不能重复谁,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严加保密。只是锣鼓家伙声一村敲起,村村应合,鼓是牛皮古鼓,大如蒲篮;铜锣如筛,重十八斤老秤,需两人抬着来敲。出奇的是那社火号杆,长三尺,不好吹响,一村最多仅一两人能吹。中午十二点一过,大塬上的钟楼上五十吨的铁铸大钟,被三个人用榔头撞响,十六个小队就抬出社火在正街集中,然后由西到东,在大场上绕转三匝,然后再由东到西,上塬,到雷家塬,再到石板沟,后返回正街。那社火被人山人海拥着,排在一起,各显出千秋。别处的社火一般都是平台,在一张桌上布了单子,围了花树,三四个小孩扮成历史人物站在上边,桌子四边绑了长椽,八人抬着过市,而单子里边,桌子之下,往往要吊半个磨扇,以防桌子翻倒。而棣花的社火则从不系吊磨扇,也从看不上平台,都以铁打了芯子,做出玄而又玄的造型。当然,十六个队年年出众的是西街村,而号角吹得最响最长的是贾塬村。东街村年年比不过西街村,这年腊月就重新打芯子,合计新花样,做出了一台“哪吒出世”,下边是三张偌大的荷叶,一枝莲茎,一指粗细,直愣愣、颤巍巍,上是一朵白中泛红的盛开荷花,花中坐一小孩,作哪吒模样。一抬出,人人喝彩,大叫:“今年要夺魁了!”抬到正街,西街的就迎面过来,一看人家,又逊眼了。过来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大圣高出桌面一丈,一脚凌空前翘,一脚后蹬,作腾云驾雾状。那金箍棒握在手中,棒头以尼龙绳空悬白骨精,那妖怪竟是不满一岁的婴儿所扮。抬起一走动,那婴儿就摇晃不已,人们全涌过去狂喊:“盖帽了!”东街的便又抬出第二台,是“游龟山”,一条彩船,首座田玉川,尾站胡风莲,船不断打转,如在水中起伏。西街的也涌出第二台,则是“李清照荡秋千”,一架秋千,一女孩在上不断蹬荡。自然西街的又取胜了。东街的就小声叫骂:“西街今年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还是韩家第八!”“这老不死!来贵呢?”叫来贵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忙回去化妆小丑,在一条做好的林椽大龙头上坐了,怀抱一个喷雾器,被四五人抬着,哪儿人多,哪儿去耍。龙头猛地向东一抛,猛地向西一抛,来贵就将怀中喷雾器中的水喷出来,惹得一片笑声。接着雷家坡的屋檐高的高跷队,后塬的狮子队,正街的竹马队,浩浩荡荡,来回闹着跑。每一次经过正街,沿街的单位就鞭炮齐鸣。若在某一家门前热闹,这叫“轰庄子”,最为吉庆,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条好烟,再将一节三尺长的红绸子布缠在狮子头上,龙首上,或社火的孩子身上。耍闹人就斜叼着纸烟,热闹得更起劲了。
大凡这个时候,最活跃的是青年男女,这几天女儿们如何疯张,大人们一般不管。他们就三三两两地一边看社火,一边直瞅着人窝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访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的干脆就跑到河边树林子里去了。
棣花就是这样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从不愿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却千方百计要嫁到棣花。农民辛辛苦苦地劳动,年复一年,但辛苦得乐哉,寿命便长,十六个小队里,队队都有百岁老人。
贾平凹:“想把我的书房建在秦岭的山间”
“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作家贾平凹如此形容他的“文学根据地”。
作为一位五十多年笔耕不辍的作家,虽然19岁就离开家乡,但贾平凹一辈子没离开过秦岭。秦岭给予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他以赤子之心描绘着秦岭的一草一木。无论小说还是散文,贾平凹所写故事,都发生在文学地理意义上的秦岭,从秦岭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到沧桑巨变,从山水草木到飞禽走兽,从秦岭里的商州到整个秦岭,秦岭的形象在贾平凹的笔下愈发丰满,成为一个与现实相映照的文学世界。
近日,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集《平凹秦岭故事集》,包括《蚁神》《赤日》两册,各精选贾平凹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创作的中短篇小说10篇。
《蚁神》聚焦的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他们虽然生活在尘埃之中,却始终坚守自我,以蝼蚁之身,谱写了命运的神迹。
《赤日》刻画的是那些不服输不认命的人,赞颂的是蓬勃的欲望与生命力。无论境遇沉浮,前途明暗,当欲望之焰升腾之际,命运根本无从绑缚你我。
20个秦岭故事,也是20个中国故事;这是贾平凹的秦岭,也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秦岭。
下面这篇文章节选自贾平凹在“大美秦岭”主题活动上的演讲《秦岭和秦岭中的我》,让我们走近作家贾平凹的文学故乡,聆听他的创作心路,从文学中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
我曾经在长篇小说《山本》里写过,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也是最中国的山。
之所以说秦岭是中国最伟大的山,是它的地理决定了中国的位置,而它的存在又改变了这块大陆的气候。之所以说秦岭是最中国的山,首先它是中国的龙脉,龙脉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是皇权、社稷、正统、主流的堪舆象征,再是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产生过的宗教和文艺经典,又完全左右着中国文化属性。
秦岭的庞大和丰富是没有形容词的,我们只能说“其深如海”。在里面无数的奇峦异峰,有的半截戳在云中,有的终年冰雪覆盖,有的则顶端之上是湖泊海子。在里边无数的河水,向北流的到了黄河,向南流的到了长江,西高东低地统统地朝东去,竟也有倒流的河。在错综复杂的山沟岔里,有的沟岔住着大动物,虽然大象、老虎已经没有了,仍有着黑熊、花豹、羚牛、野猪、黄羊和狼。它们孤独寂寞,不动声色,慵懒从容,不怒自威。有的沟岔住着小爬虫、穿山甲、蝎子、刺猬、马蜂、蜈蚣或者蛇,它们机警,身上有毒,变声变色,各有独门绝技。有的沟岔则住着各种各样的鸟类,飞起来遮天蔽日,落下来则占据了所有的枝头,叽叽喳喳,却轰然为雷。它的里边千年古木,形状如塔如楼,也有菟丝藤萝,纠缠半亩,山鼠都难以钻过。有白鸽似的玉兰,有烈焰似的杜鹃,有代表夜的黑色的墨花,有象征着死亡的蓝色的冥花。
远昔的岁月,秦岭里行进过金戈铁马,他们或是朝廷的官兵,或是起义的队伍,或是匪乱的乌合之众,至今有些地方,每有风雨,出现的不是海市蜃楼的战争场景,而听到了号角鼓音、马嘶人喊的声响。秦岭从来被认为是上天神祇在地上的都府,那曾经诸神充满,现在仍有着无法掌握的寺院、庙宇、禅房、草庵、洞穴,有着道教、佛教、儒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的信徒和修行的人,以及那些山鬼、水魅、树精、蛇妖、石怪,以及巫汉巫婆、阴阳师、测卦先生和再生人。
我就是秦岭的,老家在商洛,商洛属于秦岭的东南部,距关中大平原仅一百多公里,就因商洛在秦岭深处,长期以来它成了闭塞偏远的代名词。但是,关中大平原号称八百里,而商洛也有着沿着丹江的六百里商於道。历史上的战国时期,秦楚争霸,秦的势力大了,边界就定在了现今商洛东边的武关,楚的势力大了,边界又定在了现今商洛西边的蓝关。中国文化里有中原文化和楚文化之分,而商洛正处于两种文化的交汇区,也就是说,商洛属于中原文化,又属于楚文化,既有中原文化的宽博雄沉,也有着楚文化的秀美和浪漫。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和长大,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兵荒马乱已经结束,一切凋敝才开始恢复,但经济落后,交通闭塞,被一座山一座山层层包围的小镇上,我度过了我苦涩的童年,知道了世界并不就是深山,知道了山外还有西安,还有北京,知道了中国之外更还有欧洲和美洲。抬头望着天空上飞过的飞机,我开始蠢蠢欲动,向往着挣脱掉绳索和穿在身上的树皮兽皮,走出秦岭到城市去。
1972年,以偶然的机会终于来到了西安求学,从秦岭到西安那是多么不容易的路程啊,那时全县每天往西安只发一趟班车,要半夜起来,赶30里路,先到县城买票坐车,然后车像甲壳虫一样翻山越沟,颠颠簸簸,哼哼唧唧,下午六点才能到西安。记得有一年的腊月,大家都穿着棉衣棉裤,臃肿不堪地在车里挤着坐下,坐下时不能再站起来,站起来后就不可能再能坐下去。一路上又饥又冷又腿脚发麻。当我看到有人在吃软柿子,担心柿子汁会滴在我身上,便努力地把一条腿拽起来,侧身,当我把腿拽起来了,旁边一个妇女在说:“你干啥,干啥,那是我的腿。 ”
童年的缺吃少穿,以至于使我长大后个头矮小,相貌丑陋。少年时经受的政治压力又直接导致了我胆怯、恐惧、寡言少语。秦岭给我按上了困顿、屈辱、痛苦的胎记,但是秦岭又给了我生命中好多好多另外的特质,让我之所以成为了我,而不是别人。
而现实生活中,几十年来,我做任何事情,都会引起争议。说我好的把我说的太好,这我不相信,说我坏的把我说的又太坏,这我更不相信。我总是病病蔫蔫的,磨磨唧唧的,每次风波只说我不行了,但我还是那样存在,还是在做我的事。一月三十天,我习惯了总有几天要刮风下雨的,也知道了天空晴朗和刮风下雨就是日子么。著名的作家柳青说他是挑着鸡蛋过闹市,不是自己要撞别人,就怕别人撞了鸡蛋筐子,我也如此。别人以自己之腹度我之心,他不理解我就不理解吧,别人自己画一个靶子,说是我,然后架起大炮去轰,那就让去轰吧。造谣、诋毁、诽谤,我都是默默以待。我只有一个信念:只要不剥夺我手中的笔,你唾我的左脸我可以给你右脸,你脱我的袄,我可以给你裤。我不诉说,我不辩解。一切都能隐忍,一切都能静默。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时间会证明黑白的。
所以我说,我这一生或许不能成为一名战士,但也绝不可能成为一个隐士。我只是一名作家,文学写作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清楚我存在的意义,那就是用我的笔在记录当下的中国,在思考黑暗与光明,在叙述我和我的上辈和我的儿女的这么几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
四十多年来,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写秦岭,写秦岭里的商洛,那是我的根本,是我的能量源,是我文学根据地。从商洛到了西安我才更理解了商洛,在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规模地回商洛采风考察,到后来从未断过与商洛的联系,极力想把我的书房建在秦岭的山间。越是对中国有深入的认识,越是觉得秦岭和商洛的重要。反过来站在秦岭和商洛再看中国,再看世界,这就是我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一直试探着到至今。当然随着社会发展,时间推移,我的父母去世了,生我的那个土屋也倒塌了,祖坟也因修铁路和高速路迁埋了,当年一个生产队劳动的上辈人剩下不到三位。村子变成旅游小镇,插秧割麦的田地现在已经是一条街市。祠堂没有了,最后一页还写有我名字的族谱早都丢失,重新去写也再不可能。因为后辈们都分散去了各个大城市打工,情况无法了解清楚。
我有时想,从真正意义上来讲,我没有了故乡。没有了故乡,我要再失败受挫,不知道还能往哪儿逃遁。我即便发达了,衣锦也没了还乡的必要。我现在每次回到商洛,商洛人把我当一个名人,没人理会我是那个地方的儿子,他们越是热情,我越觉得我是一个来客。当年的石磨,一扇一扇铺出的路成了具有乡村特色的旅游通道,我像一条鱼从河里捞起,再也回不到河里。二十岁时当我逃离出了秦岭和商洛,我只说是一生最大的荣幸,快七十岁了,却失去了故乡,才明白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悲怆。
世事在天翻地覆地变化着,我对秦岭和秦岭中的商洛感情始终不变。当今,保护秦岭,安顿家园,这开始成为社会的共识,人民的向往,而我,有责任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以笔为旗,摇旗呐喊。中国有秦岭,商洛又在秦岭中,这是上天的恩赐。这种恩赐不仅是给我们的祖辈和我们,更是给我们绵绵不绝的后代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现在的一切利用都是在向后代租赁,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了我们应该做什么,应该拒绝什么,应该守卫什么,应该反对什么。
祈祷着秦岭土石坚固,不要崩坍,不要泥石流,不要堰塞湖,草木常青,绿水常在,空气不再污染,日月永远清明。河水随处掬起来就能喝饮,白云像棉花朵子一样,伸手都能摸到。祈祷着商洛人和秦岭里所有人告别贫困,远离慌张,心里无忧愁,脸上有笑容,对老人敬重,对孩子怜惜,热情地从事工作,爱情上也洋溢着浪漫。
灵山寺
我是坐在灵山寺的银杏树下,仰望着寺后的凤岭,想起了你。自从认识了你,又听捏骨师说你身上有九块凤骨,我一见到凤这个词就敏感。凤当然是虚幻的动物,人的身上怎么能有着凤骨呢,但我却觉得捏骨师说得好,花红天染,萤光自照,你的高傲引动着众多的追逐,你的冷艳却又使一切邪念止步,你应该是凤的托变。
寺是小寺,寺后的岭也是小岭,而岭形绝对是一只飞来的凤,那长长翅正在欲收未收之时,尤其凤头突出的直指着大雄宝殿的檐角,一丛枫燃得像一团焰。我刚才在寺里转遍了每一座殿堂,脚起脚落都带了空洞的回响,有一股细风,是从那个小偏门洞溜进来的,它吹拂了香案上的烟缕,烟缕就活活地动,弯着到了那一棵丁香树下,纠缠在丁香枝条上了。
你叫系风,我还笑过怎么起这么个名呢,风会系得住吗,但那时烟缕让风显形,给我看到了。也就踏了石板地,从那偏门洞出去,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门外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水清得几近墨色,原本平静如镜,但池底下有拳大的喷泉,池面上泛着涟漪,像始终浮着的一朵大的莲花。我太兴奋呀,称这是醴泉,因为凤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如果凤岭是飞来的凤,一定为这醴泉来的。我就趴在池边,盛满了一陶瓶,发愿要带回给你的。
小心翼翼地提着水瓶坐到银杏树下,一直蹲在那一块小菜圃里拔草的尼姑开始看我说:“你要带回去烹茶吗?”
“不”,我说,“我要送给一个人。”
“路途远吗?”
“路途很远。”
她站起来了,长得多么干净的尼姑,阳光下却对我瘪了一下嘴。
“就用这么个瓶?”
“这是只陶瓶。”
“半老了。”
我哦了一声,脸似乎有些烧。陶瓶是我在县城买的,它确实是丑陋了点,也正是丑陋的缘故,它在商店的货橱上长久地无人理会,上面积落了厚厚的灰尘,我买它却图的是人间的奇丑,旷世的孤独。任何的器皿一制造出来就有了自己的灵魂和命运,陶瓶是活该要遇见我,也活该要来盛装醴泉的。尼姑的话分明是猜到了水是要送一位美丽的女子的,而她嘲笑陶瓶也正是嘲笑着我。我是半老了吗?我的确已半老了。半老之人还惦记着一位女子,千里迢迢为其送水,是一种浪漫呢还是一种荒唐?
但我立即觉得“半老”二字的好处,它可以做我以后的别名罢了。
我再一次望着寺后的凤岭,岭上空就悠然有着一朵云,那云像是挂在那里,不停地变化着形态,有些如你或立或坐的身影。来灵山寺的时候,经过了洛河,《洛神赋》的诗句便涌上心头,一时便想:甄妃是像你那么个模样吗?现在又想起了你,你是否也是想到了我而以云来昭示呢?如果真是这样,我将水带回去,你会高兴吗?
我这么想着,心里就生了怯意,你知道我是很卑怯的,有多少人在歌颂你,送你奇珍异宝,你都是淡漠地一笑,咱们在一起吃饭,你吃得那么少,而我见什么都吃,你说过什么都能吃的人一定是平庸之辈,当一个平庸人给你送去了水,你能相信这是凤岭下的醴泉吗?“怎么,是给我带的吗?”你或许这么说,笑纳了,却将水倒进盆里,把陶瓶退还了我。
我用陶瓶盛水,当然想的是把陶瓶一并送你,你不肯将陶瓶留下,我是多么地伤感。银杏树下,我茫然地站着,太阳将树阴从我的右肩移过了左肩,我自己觉得我颓废的样子有些可怜。
我就是这样情绪复杂着走出了灵山寺,但手里依然提着陶瓶,陶瓶里是随瓶形而圆的醴泉。
寺外的慢坡下去有一条小河,河面上石桥拱得很高,上去下来都有台阶。我是准备着过了桥去那边的乡间小集市要找饭馆。才过了桥,一家饭馆里轰出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乞丐。乞丐的年纪已经大了,蓬头垢面地站在那里,先是无奈地咧咧嘴,然后男的却一下子把女的背了起来,从桥的这边上去,从桥的那边下来,自转了一下,又从那边上去,从这边下来,被背着的女的就格格地笑,她笑得有些傻,饭馆门口就出来许多人看着,看着也笑了。
“这乞丐疯了!”有人在说。
“我们没疯!”男乞丐听见了,立即反驳,“今日是我老婆生日哩!”
“是我的生日,”女乞丐也郑重地说,“他要给我过生日的!”
我一下子震在了那里,人间还有这样的一对乞丐啊,欢乐并不拒绝着贫贱!我羡慕着他们的俗气,羡慕着俗气中的融融情意,在那一刻里,请你原谅我,我是突然决定了把这一陶瓶的醴泉送给了他们。
但他们没有接受。
“能给一碗饭吗?”
“这可是醴泉!”
“明明是水么,水不是用河用井装着吗?”
这话让我明白了,他们原是不配享用醴泉的。
我提着水瓶尴尬地站在太阳底下,踅脚向小集市上走,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我无意地拐过一个墙角,那里堆放了一大堆根雕,卖主因无人过问,斜躺在那里开始打盹了。根雕里什么飞禽走兽的造型都有,竟然有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凤,它没有任何雕琢痕迹,完全是一块古松,松的纹路将凤的骨骼和羽毛表现得十分传神。我立即将它买下。我是为你而买的,我兴奋得有点晕眩,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让我获得这只凤呢,是天之赐予,还是我真有这缘分?我说,我是没有梧桐树的,但我现在有了醴泉,我有醴泉啊,饮醴泉你会更高洁的。
我明日就赶回去,你等着一个送醴泉的人吧。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肯连陶瓶一并接受,那将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接受了醴泉退还了陶瓶,我并不会沮丧,盛过了醴泉的陶瓶不再寂寞而变得从此高古,它将永远悬挂在我的书房,蓄满的是对你的爱恋和对那一对乞丐的记忆,以及发生在灵山寺的一系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