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石海璐

编辑|珍妮

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通电话。

“囡囡,爸爸在xx寺吃斋饭,你猜多少钱?”

“不知道啊,十块?”

“两块!”

他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没有遗言,所以那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变矮的妈妈

未接来电:

妈妈(1)

妈妈(2)

妈妈(3)

妈妈(4)

妈妈(5)

妈妈(6)

妈妈(…)

看到这些未接来电时,距离妈妈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已经过去一个多钟了,按照频率来算,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打一个,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我不假思索地打了回去。

“喂,妈妈?”

“哎囡囡。” 从她上扬的语调中能听出我的回电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快回家,爸爸在抢救,我估计他可能不行了,你和老师说一声马上回来,我买好车票我们就去找爸爸了。” 她加快了语速。

现在回忆起来,妈妈当时已经确定爸爸抢救无效了,也许是她不知道如何给一个未成年传递这样的消息,又或是她自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用含糊不清的词汇撒了一个小谎,这样的叙述和她镇定的语气让我坚信爸爸还没有死,他还能被抢救回来,吉人自有天相,他长得那么像弥勒佛。

在我和老师解释我要立刻回家的理由时,我没有哭,我只是着急,直到我坐进老师帮我喊的出租车里,难得这回碰到个不说话的司机。我把头埋进抱在胸前的书包里,试图堵住失控的泪腺,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不喜欢被别人发现我在哭,不喜欢我在情绪里时被别人关注,这样的习惯一直伴随我到今天,我极少哭,即便哭,也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如果有人帮我换枕套的话,或许能发现泛黄的枕芯上有泪痕斑驳。

一下车,我就一步跨三层台阶地往家冲,推开门,家里安静得出奇,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往厨房望去,我看见妈妈背对着站在洗手台边,因为没开灯,整个房间黑黢黢的,我看不清她,“妈妈!” 她应声转过头来,向我伸出双手,”囡囡。“

“啊!”她哭了应该已经很久了,声音嘶哑地像个男人,“啊!”她这样哭着。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向梳地笔挺的高马尾耷拉下来,团成一个球,像朵蔫儿了的花,好像还冒出了几缕白发,如果基因遗传学不是谎言,她起码六十岁前都不该长白发。我把妈妈抱在怀里,机械地拍着她那随着啜泣声起伏抽动的后背,我突然发现她很矮小,这样柔弱的样子我是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高出妈妈半个头的呢?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妈妈松开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你看看有什么要带给爸爸的东西,我们要去火车站了。”

客厅的画架上还夹着那张爸爸教我画的素描苹果,我一把扯下来,环顾四周,我的目光又锁定在了书桌上的一罐纸星星,那个年代就流行折这个,据说折一千颗就能许一个愿望,没想到我预留的愿望竟用在了这里。

上帝狠狠嘲笑着我们这些愚昧又天真的人类,妄想用折一千颗星星这样微不足道的付出去和他做交易,铁杵磨不了针,水滴穿不了石,山也不是愚公移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运的事还能尽人力所能为,命的事就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巨大的真空钟罩

我看到他们从一整面墙的冷冻柜的最下面一层抽出来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爸爸躺在里面,浑身赤裸。妈妈看到爸爸的一瞬间就彻底失了控,趴在他身上不停地哭喊他的名字,那撕心裂肺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缄默。

我站得很远,他们要我去摸摸他,我不敢,因为我害怕,怕他僵硬的身体,他铁青的脸,弥勒佛怎么会嘴角向下。我心想,古代不是都要停尸几天的吗,你们这样直接把他冻起来,万一他还活着怎么办,你们凭什么用心电图和脑电波来判定一个人的死亡,万一机器出故障了怎么办。

不知道去过殡仪馆的人能不能体会到身处在“另一种介质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真空钟罩里,隔开了生者和死者,而我在第三个空间。我只能和自己对话,但思绪是不连贯的,是漂浮的,有时候是急促混乱的,像一颗颗在钟罩壁上无休止反弹的粒子,弹得我头疼。

我不知道每个伫立在遗体前静默不语,神情沉郁,甚至略显虔诚的人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心里话要对逝者说,我好像没有话要说,有也不记得了,因为我思绪很乱,乱得把我拉回了另一个时空,在那个时空里我看见玻璃罩里的奶奶被鲜花簇拥,只露出一张脸,和爸爸不同,奶奶是面带微笑的,气色红润,像白雪公主一样。后来才听妈妈说奶奶的遗容是爸爸化的,至于爬到奶奶身上这件事,我是完全忘了,脑海里只闪过这样的画面:落地窗前,爸爸一手抱着我,一手指着高耸入天的大烟囱,沿着烟囱往天井上空望去,没有蓝天,没有飞鸟,只有浓烟滚滚。

告别仪式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推爸爸进焚化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推得那么快,是要算进绩效考核还是有我看不见的黑白无常在他们耳边敦促他们好给阎王交差?慢点吧,妈妈她很矮的,你们推这么快她跟不上。妈妈抓着遗体推车的扶手跟着一路小跑,我也跟着跑了一小段,看到那两扇大开的铁门我就停下了,我心想,殡仪馆是懂营造氛围感的,它不用木门,它偏偏喜欢铁,喜欢冰冷的东西,它知道冰冷的东西让人害怕,让人不敢说话,让人对生死敬畏,这样就免得反复提醒人们不要在殡仪馆大声喧哗。

从铁门背后投射来的光渐渐缩小了妈妈的背影,而爸爸独自被推进那光里,变得模糊,直到不见。

妈妈,

我是不是应该哭,

我为什么不哭?

好,烧掉吧

头七,三七,五七,时间一旦被赋予意义就过得飞快,怎么眨眼间就第三十五天了?据说,这是逝者灵魂在人间游荡的最后一天,所以要回家看看才能了无牵挂地去他的地方。

仪式在日没时举行,也就是现在常说的“蓝调时刻”。我不喜欢这个时刻,就像去赶一场迟到的日落,到达目的地时,原本热烈的夕阳被黑夜夺走了所有色彩,人潮散尽,世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因遗憾而被失落和孤独感吞没的我。

他们把爸爸的衣服鞋袜套在一张椅子上,模拟他坐在那里的样子。我们绕着小区边走边叫他的名字,喊他回家。回到椅子前,领头的叔叔——爸爸的发小拿出一张薄薄的白色纸片用力地拍在他的衣服上,“好,XX(爸爸的名字)回来了。” 我躲在大人们身后,怯生生地盯着那张白色纸片,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就能让爸爸多停留一会儿。

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白色纸片像蝴蝶一样扑闪着翅膀。我的视线随着白色纸片缓缓飘落,落地的一瞬间,凝固的空气又流动了起来,爸爸的灵魂从椅子上剥离,我感觉到他好像真的随风走了,和热烈的夕阳一起沉没于地平线,进入永夜长眠,不再升起。

跟着花圈一起被火焰吞噬的,除了姑姑写给爸爸的信,我折的纸星星,还有爸爸生前的衣物。前者就算了,对于烧掉所有证明他来过的东西,一向沉默乖巧的我突然执拗了起来,让大人们一筹莫展。为什么要烧掉,我不理解,我爸爸都被烧掉了你们还要烧掉他的东西?那些带着记忆的物件,烧掉了,你就会忘掉。拗不过旧俗,总归是要烧掉一点东西的,不然他在那边没有衣服穿,没有钱花,会过得很苦。最后的妥协是我选了一些我不熟悉的衣物好让他们走个形式。

就这样,有关他的一切都在噼里啪啦的火花声中化成了灰烬,我听不得那声音,我觉得疼,那是种被灼烧刺痛的感觉,好像有火星子溅到我脸上炸开一般。

一切仪式似乎是要把这人存在过的证据都消灭干净,好让活着的人不陷在悲伤里,尽快走出伤痛,拥抱美好的未来,不仅如此,还要求逝者对你们多加佑护,求生活安宁,富贵,多子多福,你们可真自私。

前两年妈妈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打算这次作响(祭祀)把爸爸剩下的衣服都烧掉了,可以吗?有些已经烂了。拿都拿不起来了。”

“好,烧掉吧。”

原来爸爸已经走了十年了。原来不穿的衣服只能放十年。

”你怎么样“

“还活着。”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爽朗的笑声。

嗯,我可以想象他的语气,甚至他的动作。他当时一定坐在电脑前,一边下着QQ围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着话。下棋占上风时,他会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后脑勺,半眯着眼。若是遇上了对手,他会立刻从椅子上弹起,原本放在后脑勺上的那只手移动到了不停抖动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用力地点击鼠标,每走一步棋都要这样咬牙切齿地咒骂一句,“妈了个巴子,堵老子?我让你堵!”

爸爸去世后,他的生前好友见到我就要拉着我聊起过去,我像个“时间胶囊”,里面装满了他们的哀思。我诧异地发现与我如此亲密的人还有这样的一面。爸爸突然变得好陌生。

爸爸爱喝茶,晚饭后偶尔会来杯葡萄酒,爬山时喜欢倒着走,有洁癖,会因为我在卧室吃东西给我吃笃栗子(南方俚语,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叩打他人脑壳的动作),每天都要洗澡,身上总是香香的。这样的人,曾经竟是个老烟鬼,一天要抽两包烟,直到去医院做检查时医生说抽烟不好这才戒了烟,妈妈聊起这事时感叹道,“他是个很有决心的人。”

去社区办事时,一个工作人员指着一块黑板报告诉我说那是社区请爸爸写的。原来他还会写那么秀气的板报字,平时他在家练习的书法字总是大大的,一笔连贯数字,签字时也潦草地让人看不懂,很狂野,可把在试卷上模仿他笔迹签字的我给难倒了。

突然意识到,爸爸一直在把他的兴趣爱好投射到我身上。上幼儿园时别的小女孩都在学芭蕾,而我在学围棋,上小学时又送我去学画画和书法。爸爸的水性极好,年轻时还做过业余水上运动员(这也是我不曾听说的),不记事起我就陆续上了不少游泳课,其中一位教练甚至想劝说他们把我培养成专业运动员,因为我手大脚大胆子大。我完完全全就是个“小“他”。

“你的脾气性格和你爸太像了,绝对是遗传了你爸。”

是吗,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用这种方式守护着我呀,难怪我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他,因为他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像是罩了一层厚厚的无形护甲在我身上。我抱抱自己,也抱了抱他。

我明白了,我不难过了。对于逝去的人,如果他还以某种方式活在你的生命里,长久地影响了你,他也活着。

我得了一种死亡臆想症

爸爸刚去世那阵子,妈妈总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神神叨叨的。

“都怪你要把头发剪掉。”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回家,电表箱上那根线掉下来,怎么挂都挂不上去。”

每每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角落发呆时,我总不由得联想到妈妈去世,外公去世,身边各种亲人去世的场景,这种念头一起来我就控制不住泪流满面,试图用拍打自己脑袋的方式去掐断这种念头。我不敢想,我怕我太灵了,我怕我一语成谶,我真的受不住再失去任何人了。作为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我开始怕死,这种恐惧不仅仅针对亲人的离世,还有自己的。

我得了一种死亡臆想症:路过池塘,我会幻想自己失足跌落水里而溺死,看到尖锐物我会幻想自己的心脏被刺中,或是身体各种部位的割伤,因为想象力太丰富,我通常能感受到这种疼痛,龇牙咧嘴地发出“嘶—”的声音。

我太怕死了,对一切可能带有危险的事物都敬而远之。上帝带走了爸爸,也带走了我的冒险精神和无所畏惧。我开始害怕过山车飞速驶过轨道震动支架时发出的吱呀声,害怕漂浮在脚不能触地的海里,与扼住喉咙的海浪对抗。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了,我没有祭奠过他一次。

“真可怜啊,小孩没爸爸了。”类似这样怜悯我的话像针一样刺在我心里,久而久之,我对爸爸避而不谈。我们还是很有默契,他好像知道我不想想起他,所以再也不来我的梦里了。

“你还记得爸爸的声音吗?你不会把爸爸忘了吧?” 也许妈妈不想我把爸爸忘了,她总要提醒我。

“你还记得你爬树下不来了叫邻居小男孩去喊爸爸来救你吗?” 记得啊,你们年年都拿这事儿调侃我。

“你还记得爸爸载你骑自行车时唱的《红蜻蜓》吗,晚霞中。。的红蜻蜓。” 妈妈,我记得,你别唱了。我......真的记得吗?我闭上眼,试图搜寻这段记忆,可它像散落在树根旁堆成小山的落叶中的一片,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大概是它被深埋太久,早已被时间腐蚀,化为花泥,渗入土地了吧。

“今天是爸爸生日,我去看看他。你也向东方拜一拜他。” 我抗拒任何形式的祭奠,每当妈妈要求我祭拜爸爸时我总是岔开话题糊弄过去。他没有死,他本来就是个爱旅游的人,他只是还没回来。我这么骗自己。

我不会撒谎说自己有爸爸,只要别人不问,我绝不会主动提起,毕竟“爸妈”,“父母”这样的词汇对我来说像是拍到礁石上的惊涛骇浪,打得人生疼。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爸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紧张起来,我还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

我垂下眼,“我爸爸在我初中的时候去世了。” 声音越来越小…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对不起啊。”

我又抬起头笑着说,“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是还没有从我心里过去。

偶尔瞥见别人微信家庭群后的数字,我也会羡慕,好奇有爸爸的家庭群会聊些什么,如果迷茫的时候能多听一个建议该多好啊。罢了,想想外婆十七岁失去父亲,承担起照顾四个弟妹的责任,外公还是个遗腹子,从没见过爸爸,和他们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没关系,我这么安慰自己。

给爸爸的信

谢谢你给我名字赋予的意义,现在的我很快乐,很会照顾自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不忘捡起自己的兴趣爱好。你的教育很成功,我和你一样,花钱大手大脚,是个享乐主义,还好我们有个不理解但尊重支持我们的妈妈。我到处旅游,今年还去了意大利,参观了乌菲兹美术馆和梵蒂冈博物院,你收藏的那些画册上的画作和雕像就在我眼前,我学着你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走近,走远,遇上打动我的作品,我会伫立在前,痴迷地仰望它很久,久到看得出了神,耳边好像传来了你的声音——

“画画的时候要多走动。” 你眯起眼,右手向前伸直,往后退了几步,举起画笔在空中比划着,”像这样,有时候走远了看才看得更清楚。”

我终于会看画了,只是不知道该遗憾我懂得太晚 ,还是该怪你离开地太早了。

围棋和书法?我没有天赋,画画也半途而废,辜负你的期望了吧?但是我在摄影里找到了热爱。我特别喜欢时间被冻结的感觉,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所有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事,物,和瞬间。我喜欢永恒这个概念,它给我一种安全感,永恒里没有遗憾和错过,陈旧的记忆是个可以被反复打开的盒子,当我想念时,我随时可以跳进去故地重游,像旋转的八音盒一样,带有突点的金属圆筒拨动着音梳,记忆就立体了起来,不仅有声音和气味,还有那时的情绪。

还记得那年学校摄影社招社员,需要提交作品集,你二话不说就带着我去各个公园拍照,虽然最后没能进社团,但我们俩在家摆弄那台新相机时的兴奋像底片一样永远存在了我的记忆储存卡里。我们俩趴在阳台上,我看着你对着好几百米开外的大马路转动着镜头,“囡囡,你看!” 我好奇地凑上前,小小屏幕里竟能清晰地看见往来行人的五官,“哇!太厉害了!” 你抿嘴微笑着将相机递给我,坐回了那张靠椅,双手抱头,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空气里是你泡的茶叶和糖炒栗子的香味。我时常想,如果那时候我能转过头拍一张你该多好。

结婚了吗?没有,还没有男朋友呢,怎么也得找个像你一样幽默风趣,爱干净,会做饭,有艺术细胞,热情好客,让家里常常热闹地像个小酒馆的人吧。小时候听不懂大人聊的天,只记得半裸着上身的叔叔们总是吞云吐雾,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聊急眼了还会突然红着脸猛地一拍桌子,把正在桌子底下搭积木的我吓得一激灵,脑袋撞出个大包。现在家里都不来人了,怪冷清的,我偶尔也会挂念那些叔叔们,但你走后大家都渐渐断了联系,他们的近况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太向往婚礼,我甚至想到就有点发怵,我害怕那个爸爸牵着女儿入场的环节。我偷偷搜过,结婚可不可以没有父亲牵入场的环节——是可以的,一切取决于个人的选择。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当然不会取消这个环节。

今年听了一集播客,叫《和临终关怀医生聊聊死亡:选择、勇气、痛苦与意义》,郭艳汝医生分享了这么一个故事:

“你能不能让我再活三天。”

“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女,我想看到她出嫁。”

“我能不能再提一个过分的要求,我能不能再活两天看到我女儿回门。“

一位可怜的父亲苦苦哀求着郭医生。幸好,这位父亲的愿望都实现了,他在他女儿结婚后第五天去世了。听到这里我没绷住直接哭了出来,放下正在切菜的刀,双手撑在水槽的台面边上,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滴进菜板里。

你一定也想看到我出嫁吧,你一定还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我也想,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像那本书里的人物?那时候来吊唁的人很多,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叔叔一进家门竟跪在你的遗像前崩溃大哭,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会反应如此激烈?当我问你那段历史里谁是好人时,为什么你回答说世界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长大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你再问我一遍中国最后一代皇帝是谁,我一定不会再说是光绪了……

不过你别担心,托你的福,很多叔叔阿姨都对我很关照,把我当女儿看待,有些叔叔还会像你一样唤我“囡囡”,记得我最爱吃蛤蜊。我也很独立,在很多需要爸爸的时刻,我都能勇敢地面对。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想想你会怎么做就好像有了答案。对了,连自行车胎都没有打过的我会给汽车打气了!每一次搬家的家具我都能一个人组装,抬得动四十瓶一箱的水,害怕的东西几乎没有,我不怕黑——在幽暗楼道里我默念过一千一万遍“我不怕黑,世界上没有鬼”,不恐高——感到眩晕时我努力用脚趾抓住地面,往更深处看去,不怕蜘蛛虫子——可是她们比我更怕啊。非要说一个的话,我最怕听筷子兄弟的《父亲》。

想爸爸的时候,我就去开山路

我曾经觉得爸爸像海,妈妈像山。

海是爸爸,放任我去摸索世界,给我自由,鼓励我为人生的无限可能奋不顾身,山是妈妈,在外面遇到事情给我兜底,游荡久了欢迎我回家,好卸下一身防备和疲劳。

今年开了几次山路,我突然爱上了开车。眼前的山是那么巨大,静默,车一直往前开好像离山越来越近了,但永远都有那么点距离,看久了觉得它有生命,感觉它在凝望远方又守护着这片土地。就像爸爸一样,虽然他不再属于这里,但他一直在我们身边像山一样守护着我们。

群山扑面而来,就像山张开了双臂来拥抱我,很有安全感。想爸爸的时候,我就去开山路。

爸爸,早餐摊,和菜场

我,咖啡馆,和早市

这家面包咖啡馆是仓库改造的,有两道门,第一道是面包色的原木门,大大敞开着,旁边立着店铺的“欢迎光临”牌,第二道是玻璃门,一推进去,幸福的面包香气铺天盖地,柜台后就是面包作坊,可以看到三五个面包师在里面有序地忙碌着。点完餐,我推开右手边通往用餐区的第三道门,一个非常宽敞的开放式空间,高挑的天花板,水泥工业风的背景点缀着绿植和复古皮沙发,全部收起的仓库卷帘让阳光像藤蔓般无拘无束地攀援进来。

我面对着仓库门,像看着一块巨大的电影幕布一样,突然一个闪白,像蒙太奇一般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商铺门前——那是爸爸带我吃过的早餐摊,就在对面小区临街商铺前支起的白帐篷下。

从大铁桶里冒出带着猪油香气的烟雾缭绕在白帐篷上方,我和爸爸坐在只有三两塑料桌椅的水泥工业风店铺里,透过收起的卷帘门看那对外地中年夫妻的身影穿梭在食物的热气和香气里。戴着棉绒袖套的老板娘拿出一个白色大碗,麻利地用小勺往碗里铺上榨菜丁,紫菜碎,虾皮,葱花,再用长长的铁勺从铁桶里捞出一勺汤浇上去,一碗鲜美的小馄饨就在叮叮当当声中完成了。

爸爸招手向老板做了一个什么手势,老板看到后点头示意,带来了一颗掰开的生蒜,我不解,他边嚼边说 :“对心脏好,” 顺势再吃口生煎,“你要不要来一口?” 我接过一瓣白嫩的生蒜,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狐疑地咬了一口,毫不犹豫地吐了出去。

关于早餐摊的回忆接踵而来。

那是一个阴雨天,黑压压的乌云把整条街都弄得脏兮兮的。这次爸爸带我去了一家藏在弄堂里不过几平米的小店,他可真厉害,能找到这种不拐几个弯根本发现不了的地方。店铺很窄很深,黑得只能看见大铁勺的反光,长满铁锈的折叠桌紧贴着粗糙的墙面,看着就油闹闹的桌面塑料膜已经起皮翘脚,头顶是漏雨的塑料遮雨棚,污浊的雨水顺着雨棚的凹槽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我缩成一团,贴紧墙面以免被溅到,爸爸很大只,雨棚遮不住他,半条腿伸在外面,丝毫不在意,埋头吸溜着葱油拌面。他偶尔抬头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借过一下。我吃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十有八九还是生煎小馄饨,不过那不重要,我只需要记得这种只能容纳两个人的狭小而亲密的空间带给我的安全感,就像那天的雨,绵绵无垠。

拐出早餐摊再顺着十字路口的主干道走个几分钟就是沿河老街了,准确来说,是沿河菜市场。以暗绿色的小河为中心,河的两侧是典型的水乡木屋,古朴老旧。我跟在爸爸右侧后方,一只手捏着他的衣角,眼睛盯着脚下,坑坑洼洼的石板路里盛满了污水和菜叶,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个小水洼。因为太专注脚下,每每爸爸停在某个摊位前我都要撞上他的后背和屁股。

“糖炒栗子要不要吃。” 爸爸转过身,手指着那口焦糖味的大铁锅。我点点头,咽了口口水。一颗颗油亮的深棕色栗子在黑沙里翻炒滚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接过栗子,爸爸领着我继续逛着,我才注意到他两只手已经拎满了袋子,我的手偷偷摸进装有栗子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一颗烫手的栗子,火急火燎地送进嘴里,熟练地用后槽牙咬开板栗壳,香甜软糯的栗子在我嘴里胡乱搅拌着,不顾被烫到的舌头和上颚无声的抗议。到家时,鼓鼓囊囊的袋子瘪下去大半,只怪我手太短,捞不到更多的栗子了。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一生中能同吃晚饭的人数不胜数,但是能一起吃早餐的人却十分有限,所以要格外珍惜能一起吃早饭的人。我多幸运呀,有个爱带我吃早饭的爸爸,给我留下那么多令人感到幸福温暖的回忆,每一个关于早饭的回忆都是一次被爱的体验,因为是回忆,所以可以反复体验,回味。

现在的我,最喜欢做的两件事就是一个人去咖啡馆和逛早市,我享受在喧闹环境中独处的的感觉。即使不买菜,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周边几个早市逛一圈,再找家咖啡馆吃个Brunch(早午餐)坐一下午,有时候一天能去三家,这是探索一座城市最快最幸福的方式,我经常能发现连原住民都不知道的隐蔽在“日常”里的“宝藏”,就像爸爸总能在稀奇古怪的城市角落发现新的早餐摊。

我是真的活成了你的样子啊。真好。真好。

写作手记

可能当时年纪太小,突如其来的失去让我无法承受,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开了逃避性防卫机制,我不愿提起爸爸,我隔绝了所有能唤起有关他的回忆的通道,我沉浸在“情绪稳定“的麻木里并沾沾自喜,却还是饱受为自己的“冷漠”而感到羞耻的折磨,我否定了他的离开,也否定了我曾经得到过的爱。

我想我得到真正的自愈就是敢于按下回忆开关的这一刻,重新找回对记忆的感知。写这篇短故事的日子里,我在梳理回忆中渐渐理解了自己的情绪和压抑,我并不奇怪,更不应该感到羞耻,我当时的反应是很多经历过丧亲的人都有的。

每个人治愈自己的节奏也不一样,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都很正常,细细想来,痛苦反而证明了我们和逝者曾经建立的正面的关系。我想起了很多有关爸爸的美好回忆,连曾经的争执和咒骂都美好了起来,我在回忆里一遍遍被爱,感受爱,我好像可以不再为自己没有“三口之家”的家庭群而感到自卑了,我明明得到过那么多的爱。我甚至比有爸爸的人更幸福,因为他在我的生命里复活并永生了,我活成了他的样子,他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们是共存的。

糖炒栗子成了我对秋天的记忆开关,秋天也成了我馋糖炒栗子的开关。我和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成了我对爸爸的记忆开关,一打开,我的心里就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爱。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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