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隼在明亮的长空飞过,斑驳的木简被汉时的流沙掩埋尘封,只有风知道那些过往,但风亦缄口不语。烈日下,烽燧边散落的木简不管不顾地要说出一切。从二十世纪初王国维与罗振玉合著的《流沙坠简》问世以来,简牍学逐渐开始成为一门显学。
中国的历史书写大多聚焦于帝王的兴衰,帝王的进退与历史的走向息息相关,彼此成就,互为表里。除了官方史书,也有满是窃窃私语的野史,一般作为传统史官笔下历史的补充和附会。然而,正是那些被视作野史,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让人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在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戏台子上,帝王将相的故事被反复演绎,人们乐于强行参与进去,好像借此触摸到一些历史的尘灰,自己也有了金身似的。
马丽的著作《“简”读中国:敦煌汉简里的丝绸之路》,介于两者之间的空白地带,用真实存在过的历史——那些微小的、碎屑一样的片段,那些曾被习惯于记述宏大事件的史官们轻易抹去的细节——去探寻一个更加细微和未被粉饰过的丝绸之路。
比如那些走进大漠荒原的和亲公主们。
在汉武帝时期,江都公主刘细君远嫁乌孙,后因病去世,留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在史书上除了“少夫”这个名字,并未留下更多记载。然而,她在汉简里出现了:“右乌孙公主女少夫遗质子马一匹,牡。”这时的少夫公主已经长大成人,她特意为象征与汉朝结盟的质子赠送了一匹马。此举表明,少夫公主继承了母亲的遗志,也曾为维护汉朝西域的和平稳定作出过贡献。这一结局,为英年早逝的细君公主的一生谱写了一个令人欣慰的尾声。
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了许多与解忧公主相关的简书。每当国家危难之际,她总能力挽狂澜。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她是掌舵人。这个继细君之后和亲乌孙的公主,在西域经营数年后,建立了强大的政治势力。她的儿女们往来长安,亦有相关汉简记载。狐死首丘,出生在楚地的解忧公主最终还是回到了长安,并于次年去世。
此外,亦有贸易往来。
康居国的使者对于自己膘肥体壮的白骆驼被酒泉太守定级成“羸弱”的黄骆驼感到十分不满,因此上书长安,请求评理。于是,层层下发了彻查的指令——两千多年前的委屈,如今依旧能从斑驳的木简上感受到。那三匹白骆驼的子孙们,或许如今正在鸣沙山下等红绿灯,血缘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呢?
当然,还有市井生活。“在汉代,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将饮酒作为消遣娱乐的方式”,这一点,许多汉代文物可以佐证。如马王堆出土的“君幸食”“君幸酒”酒盏,以及马丽笔下悬泉置遗址出土的一封邀约信:“少酒薄乐,弟子谭堂再拜请。会月廿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即使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仍可以感受到那份谨慎又热切的期盼。这位谭堂先生的友人不知是否赴约,但这枚汉简保留下了那一瞬的光影。
我们循着汉简里的只字片语追溯,看到历史,看到纷争,看到普通人,亦看到我们自己。
这一刻,分不清是你们还是我们,抑或是大家都在。
(原载《天津日报》,作者为周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