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日头才爬上东山头,母亲就蹲在井边刷洗腌菜坛子。水珠子溅在褪了色的蓝布“围裙”上,晕开深一朵浅一朵的花斑。
我倚着门框剥橘子,看屋檐下挂着的腊肉在晨风里轻轻晃荡,像一串串红玛瑙坠子。
“这个小坛臭豆腐你带着,吃面条时,蒸几块,最香。”她把湿漉漉的坛子擦干,往装了稻草的盒子里一塞,转身又往玻璃罐里码萝卜条。
父亲蹲在灶房门槛上磨刀,刀刃刮过磨石的声音掺着絮叨,“腊猪脚砍成块儿,免得你到时难得打整,回去后就放到冰箱里冻起来……”
堂屋地上摆满了各色袋子,有塑料的,有布的。新扯的萝卜还沾着黄泥,大蒜用稻草扎成翡翠簪子,白菜剥得只剩玉雕似的嫩心儿。
最扎眼是那个褪了漆的饼干铁盒,里头盛满母亲连夜炸的苕片,焦黄的壳子上印着细密的纹路。
“够啦够啦,后备箱都要压塌了。”我笑着把袋子口扎紧,手指触到个硬邦邦的物件。
掏出来一看,是裹着红纸的搪瓷缸,揭开盖儿,新炒的南瓜子还冒着香气。母亲拍拍围裙上的灰,“一路几个小时,只怕还要堵车,好打发时间。”
墙角传来窸窣响动。妞妞正往她的小熊书包里塞鸡蛋,棉袄口袋鼓鼓囊囊露出花生壳。
日头爬过中天时,父亲开始往车上搬东西。腊货用旧报纸裹了三层,干菜拿塑料袋扎成方砖。
母亲忽然“哎呀”一声,踩着碎步往菜园跑,回来时怀里兜着刚掐的豌豆尖,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在地面染出星星点点的银河。
“这个现吃,放不住。”她扯过塑料袋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指甲缝里的泥总也蹭不干净。我别过脸,看屋檐下的冰棱子化成一串珠。
装车时父母总要拌嘴。父亲说香肠该竖着放,母亲非要横着码;父亲嫌干辣椒串碍事,母亲偏说红火吉利。
最后一次清点行囊。母亲往我口袋里塞了个她亲手缝的小布袋,说是本命年带红。针脚密麻,却又歪扭,像蚯蚓爬。打开袋口,里面是一个红包。
“城里开销大”,她耳语似地念叨,皴裂的手掌匆匆拂过我衣领,怕沾了灰似的。
日头依旧撑在上方,村口老槐树成了剪影。父亲说,“快走吧,快走吧,赶早。”后视镜里两个佝偻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融进故乡。
妞妞突然指着窗外喊:“外婆的蓝头巾!”我回头望,只见村道上飘着一点幽蓝,忽明忽暗,像不肯坠落的星子。
高速服务区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嚼两片母亲炸的苕片,清脆,甜润,苕香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糯米香,混着车载香薰,怪异的甜。
手机忽然震动,家族群里弹出一段视频:父亲举着我的旧红领巾当旗子,母亲在镜头外喊“落东西啦”,话音没落就被隔壁二婶的笑声淹没。
后座传来窸窣声。妞妞攥着半块“糖果”睡着了,麦芽糖在暮色中泛着粼粼的银。
我轻轻掰开她的小手,碎“糖果”渣粘着几朵压扁的迎春花——准是中午在屋后院子里疯玩时偷摘的。
此刻高速路上的车流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像候鸟迁徙的轨迹。后视镜里,故乡早已化作地平线上一抹看不见的青黛。
那些塞满后备箱的牵挂,那些藏在布袋褶皱里的絮语,此刻正随着引擎的震颤,在我血液里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