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话剧名作、37年经久不衰的《天下第一楼》完成横跨逾月的内地五城巡演,1月18日收官站香港首场拉开帷幕。演出前,与她相约在演出场地香港文化中心旁的咖啡馆见面。
早前的沟通中,何冀平称此处为“西式食店”。作为编剧的半个世纪以来,她以曹禺那句“戏演完了,人都走了,我竟爱那空荡荡的舞台”为信仰,对舞台的深爱,从她随行的内地之行就可见一斑。少为人知的是,何冀平对剧场配套亦大有讲究,她在专栏中写过这家餐厅,“胜在处于剧场旁边,不怕看戏迟到”,且“虽叫咖啡馆,餐点一点不含糊,便宜、好吃、不马虎、不将就”,故深得她的青睐。人如其作,味觉审美亦如是。
懂吃爱吃,上可追溯到何冀平1980年代创作《天下第一楼》缘起。她陪同导演孙仲游北京,在全聚德宴客,孙仲反复询问服务员烤鸭的来历、做法、吃法,对方答不上来,只是笑,孙仲遗憾之余说:“你是编剧,写写北京烤鸭”。一席话,听者有心,这才有了其笔下1917年张勋复辟乱世中,名满京城的老字号烤鸭店福聚德;有了奔走经营的卢孟实与常贵、王子西与洛英等人马,还有店中高悬的那副对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
“天下第一楼”,一切从“楼”开始。福聚德唐老掌柜重病退任前,请风水先生掌眼店面,说位处井儿胡同,地界低如陷在井底,故需起高楼整顿生意。两位少东家一个沉迷唱戏、一个醉心武道,幸有外援卢孟实临危受命当掌柜,周旋于三教九流,鞠躬尽瘁地扭亏为盈。表面风光下,偏偏“一个人干,八个人拆”,外有业界同行明争暗斗,侦缉队连番纠缠查大烟、没落皇族死缠烂打;内有伙计们的针锋相对,还有少东家不忿掌柜功高盖主,联手算计要将其架空,卢孟实的半生心血换来什么?事了拂衣去,也许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京港双城 人艺文脉
何冀平1951年生于北京,父亲曾是李宗仁属下,随时局变幻,她在香港读完幼儿园又返京,童年跟随长辈,大小饭庄没少吃,却多以顾客身份出入,怎写出如此真实的“打工人生”?她认为,笔下大小人物,都要从最有生活的一面出发,否则观众不会接受悬浮的大道理,只会觉得“那是他不是我”,也难以在戏中沉浸。小处着手、大处着眼地写出情怀,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生活。
本着要为“五子行”立传的心,她将福聚德细分为堂(跑堂)、柜(掌柜)、厨(后厨)。除了虚构出的中心人物卢孟实,另外两条线索也有血有肉:“堂”之常贵,一张笑脸迎来送往、八面玲珑口若悬河,脱胎自何冀平为了创作,走访“西来顺”干了60年堂头的李祥寿,她曾以《饭馆里的将军》一文,盛赞他“干了一辈子调和众口的事业”,不卑不亢、不火不躁的圆融,“说是心理学家也不为过”;至于“厨”之一众年轻学徒,还有谁也不服谁的几朝元老罗大头与外聘新厨李小辫,则来自何冀平在全聚德烤鸭班三个月的学习经验,为了摸清这门“艺术”,她甚至报读过烹饪课程,拿下了二级厨师资格证。
一桩著名的轶事,是北京人艺1988年初排,饰演卢孟实红颜知己、八大胡同名花玉雏(此次港版改名“洛英”)的吕中,有段长长的报菜名。吕中问什么是“勾琉璃芡下明油,倒挂出锅”?三十出头初出茅庐的何冀平,将制作程序对答如流,语惊四座。老院长曹禺特意从医院回家,把她和导演夏淳、顾威请来,“从下午谈到掌灯”,给出指导意见:这戏要“玩儿着排”。询问何冀平,这是什么意思?她答,彼时,改革开放没多久,曹禺要求舍弃一本正经的姿态,明朗灵动,不要把卢孟实演成英雄,“他一眼可以看出,你的作品是不是有前景、是不是有胸怀、会达到什么高度”。
1988年坐在曹禺家中的顾威导演,在去年12月13日《天下第一楼》深圳首场前一日辞世。当年,有行内人称“这种戏演不过40场”,何冀平心慌打给顾威,对方斩钉截铁答,“我保你400场”。转眼迈向600场,“不是保我,是保剧,守护这个剧”,她纠正,37年间,顾威从未离席,“就是怕这么好的剧本、这么好的演出,走了样子,就失去意义”。
北京人艺新版《天下第一楼》剧照
移居香港35年,何冀平也总把“我是人艺惯着长大的”挂在口边。1976年内地与香港恢复往来,1977年她赴港探亲时父亲已希望她留下,她舍不得人艺,还是回了北京,更以当时罕有的香港为素材,为人艺交出第一个剧本,“差点挤塌售票亭”的《好运大厦》。后来在港投身影视编剧,徐克导演看完《天下第一楼》找她写《新龙门客栈》(1992),受时局所限,何冀平落款需署笔名,她便化身晓禾(小何)——是在人艺时,于是之等老一辈人对她的称呼,受过的知遇之恩与谆谆教诲,融入血脉,也成为天顶永恒的白月光。
《新龙门客栈》剧照
近乡情怯,巡演来到北京站,何冀平最看重也最忐忑“带粤语版回故乡”的反响。她将写剧本喻为十月怀胎,舞台剧则是“将其交托,心寸步不离”,“能在北京人艺的殿堂演37年,我对戏没有怀疑,担心的是北京观众能否接受粤语版”。至第一场后,她心才定下,掌声雷动的观众席中,不止有人艺版的主演、导演,更有曹禺、顾威等远行的巨匠,中国戏剧三代人,“他们如同天上的星星与我们同在”。
众生百态 楼中风景
值得留意的是,哪怕经过37年锤炼,2024年粤语版《天下第一楼》,也与2022年的香港首演版、人艺经典版有许多的变与不变。最典型的,莫非此剧标志性的对联,采用“水溶布”,在福聚德大势终去,卢孟实返乡、洛英远走后灰飞烟灭,结合飘飞的大雪,更有《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之苍茫况味。
何冀平自白,写剧本最看重结局,“不好的结局让剧本失色,好的结局为全篇增光”,找不到体现作者人生理念的尾声,她宁愿放下不做终结。《天下第一楼》就为此苦候一年,直至她返回插队的陕北,偶然在旅游大巴上翻阅《楹联大全》,康熙的上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与纪晓岚的下联“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浮现眼前,才终找到“可谓感叹,可谓呐喊,可为不平”的一句,作为全剧隽永且有力的收束。“那如果没有这个偶然怎么办?”“这不是偶然,是不停歇的求索”,她似笑谈,个中艰苦,每个不放过自己的作者都能懂得。
老饕笔下,不变的还有烤鸭和萝卜丝饼。不同于事必躬亲、责无旁贷的卢孟实,二掌柜王子西心肠不坏,但胆小怕事又深谙“老油条”之道,最大喜好是动辄“去买萝卜丝饼”。到底是什么天下奇珍,让人有这般执念?“我当然吃过萝卜丝饼,我只是没吃过1917年的萝卜丝饼,不是炸出来,是烤出来,香而不腻,王子西一没事做,就没话找话地买萝卜丝饼,是塑造人物(以物)代言的手法,借细节展示性格”,何冀平解惑。
对于卢孟实与洛英的聚散,网络上讨论繁多,何冀平则并不十分在意流行语汇的种种标签。“时而‘群像戏’,时而‘大男主’,要知道,没有什么群像戏,没有中心人物剧本无法成立”,粤版为凸显男女主角的相知相惜,加了段两人的终结对话,“无论山高水深,我们寻平处坐,向宽处行”打动了人心。“这不到一百字的台词,为二人关系画一个句号”,她说。
《天下第一楼》剧照(香港话剧团供图)
围绕洛英的另一大争议,是临近剧终,夺回福聚德的少东讥笑洛英,卢孟实返乡为什么不带上她,洛英答“他家里有老婆”。年轻网友的质疑围绕这句话是否“毁三观”,洛英为孟实出心出力,反成被弃若敝屣如同工具人?刚开口向何冀平提起,她立即毫不犹豫回复,“听黄宗江怎么说”。
黄宗江看完1988年版《天下第一楼》后,写下《危楼风月录》,格外称道这句台词“何其淡淡的而又深深的悲怆,可和契诃夫《三姐妹》中‘老婆就是老婆’媲美”。时移事易,观众解读的标尺也悄悄扭转。正如何冀平剧本几次结集成书,皆用吴祖光所作序言。她说,有幸亲身感受到,如同天上恒星般的前辈、大师、叔伯们的耳提面命,他们对晚辈的爱惜赏识,来自对中国戏剧前景的祈盼。“我听黄宗江的”,她笑,带着些任性,又底气十足,任多少光阴走过,眼前的何冀平,眉眼间仍可管窥那个“人艺惯着长大”的小何。
黄宗江到底是黄宗江,其洞察老辣的另一例证,是2010年,年近九旬听力近失的他,坚持捧场何冀平的京剧版《曙色紫禁城》并撰观后感。这部《德龄与慈禧》改编的作品,是何冀平由话剧跨界戏曲,也是黄老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他写,“那些京味的经典,老舍、曹禺,诸大师已经写绝了,今日无须照跟了。今日的何冀平要写的不是‘第一楼’而是天下了,曙色可转彩霞满天!”
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位宗师不仅带头鼓励破旧立新,放心交棒予新一代任由发挥、开疆辟壤,更用两句话便完成了对何冀平创作版图的概括与预判:《天下第一楼》全球上演载誉无数,她操刀电影(《新龙门客栈》《决胜时刻》)、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楚留香》《天下第一楼》)、戏曲(《曙色紫禁城》《苏东坡》《风华正茂》)以及与黄霑合作的音乐剧《酸酸甜甜香港地》,横跨五界。
感谢沧桑 我仍是我
如果说冥冥有天意,“戏剧之神”早早选中六岁书橱寻宝,懵懂阅读《莎士比亚全集》与《红楼梦》的何冀平。但奈何时也命也,爱读书的少女上山下乡,黄土高原的麦场成了第一个舞台,机缘巧合地绕开小说、散文等文体,靠自身摸索搭上戏剧,这一文学类型中最难的列车。“文艺形式是互通的,我也写专栏、我也写唱词,这类似写诗”,她说来平淡,想起她初到香港,常常几个项目同期推进,自言“像耍杂技手里托着三个球,哪个也不能掉下”,高峰期一天就能出一集《新白娘子传奇》剧本,融会贯通的背后,比热爱更重要的是坚守初心。
何冀平工作照(本人供图)
总以为何冀平一路走来的内核,是延续曹禺的悲悯,细想来也不尽然。《天下第一楼》里,她借资深食家、落难容身福聚德的迎宾兼账房修鼎新之口,道破那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时候在电视上看《新龙门客栈》,大漠孤烟下的殊死搏斗,邱莫言缓缓被黄沙湮没,那年纪懂什么?但也感受到命运惶惶的寒意;就连《决胜时刻》这样的主旋律题材,她也不忘勾勒出几个伟人毛泽东身边的青年人,革命与情爱交织成新中国成立前夕,分秒必争下的一股清泉。这样的胸怀,超越了知识分子式的学院派门槛,也并非宏大叙事下的英雄主义,而是深入到人性更幽微之处,是王国维“试上高峰窥皓月,偶看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是从出道起就秉持“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自我要求吗?为什么作品又大多带有人去楼空的底色呢?“也不尽然,《德龄与慈禧》就不是,我一直是情怀加浪漫,真实加真诚,要留存些东西来追忆,并不是一下子空掉,戏剧要落在实处”,她续指,“把人生写到剧本里,没有底蕴是做不到的,我们这代人历经磨难,一年、一瞬间都有一辈子,这是我写作的根基。”
说回《德龄与慈禧》,《天下第一楼》香港开锣之际,那边厢《德龄与慈禧》也在内地展开直至四月的10城巡演。这是1997年,何冀平加入香港话剧团后的首部作品,讲述留洋归来、受西方教养的年轻御前女官,如何搅动紫禁城的暮气沉沉。灵感来自德龄所作《御香缥缈录》中的一句,“我站在龙床旁想,应该用我处的位置做一些事”,何冀平想,“德龄没有做的,我来替她做”。
卢燕等人排演的《德龄与慈禧》剧照
初版慈禧由卢燕饰演,2019年,92岁的卢燕再次粉墨登场,惊喜亮相此剧内地首秀。她多次提到,四次扮演慈禧,这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因为她不古板陈腐,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她是威严刁钻的女皇,也是女人,从德龄到慈禧,也正是卢燕大半生旅居海外个人经历的一体两面。尽管何冀平强调无意为慈禧翻案,也对清史兴趣从缺,但就像《天下第一楼》“为五子行立传”的初衷一样,她难得地为人物塑造了作为“人”的鲜活一面,将宫廷落脚至家庭,隔着百年历史的雾霭,为观众轻轻揭开古老神秘的面纱。
问何冀平,这是基于执笔的使命感吗?她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写作中作者的使命感各有不同,但我的创作不是来自使命感,不过,每部创作中都有我自己”。转念一想,“使命感”这样笼统的词,又怎能概括从前辈手中接过笔、把人生铸入剧本,与心目中的角色字里相逢,又在剧场与几代演员观众真心换真心的复杂情感呢?
何冀平与已故香港著名词人黄霑曾合作音乐剧《酸酸甜甜香港地》
在一篇《我为什么会写起戏来》的自述中,何冀平写道,“我的沧桑,是从六岁开始的。我感谢这种沧桑:是它使我过早成熟,是它使我深沉不敢轻浮,是它使我在逆境中不曾倒下,是它使我知道人生不是索取而是给予,也是它,使我走上写戏这条不归路”。沧桑注入了作品,作品陪伴了沧桑,所以,她热爱“空荡荡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