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清宫承应戏吗?你知道其最为推尊昆曲吗?近期,随着上海昆剧团与故宫博物院共同出品的《太和正音——故宫昆曲萃集》(第一季)在沪上演,在《牡丹亭》《玉簪记》等一批由明代传承至今的昆曲经典之后,故宫馆藏清代宫廷承应戏的脚本得以重见天日,与当代观众相逢。这也是京沪两地文化力量携手进一步挖掘传统文化,并在承袭整理中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有益实践。 清宫承应戏创造了古代戏曲艺术的最高水准。本文即依托故宫馆藏文献文物梳理考据,揭开清宫承应戏的神秘面纱,解答大众普遍关心的“清宫承应戏”演什么、在哪演、怎样演,以及与民间戏曲演出的差别等问题。 ——编者
清朝是以昆曲和京剧为代表的中华戏曲发展鼎盛的时期。看戏同样是清朝宫廷的赏心乐事,紫禁城内曾经粉墨作场、余音绕梁。所谓清宫承应戏,大体而言,是以皇帝后妃以及获赏进宫听戏的王公大臣、外藩使节等为特定观众,由御用的皇家戏班和伶人,于宫廷戏台上演出的戏曲。因借宫廷的至尊地位和雄厚财力,清宫承应戏创造了古代戏曲艺术的最高水准。
既推尊昆腔为雅部正声,也鼓励花部各美其美
清宫承应戏在休闲娱乐功能外,更强调礼乐性,有着政治教化和外交的功能。因而,清宫要进行剧目编创和文辞改编,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和艺术经典。
满族入关,全盘沿袭了明朝宫廷的礼乐典制和机构,其中即有承应内廷庆贺典礼雅乐和演戏等俗乐的钟鼓司。明晚期宫廷中除演出北杂剧外,昆腔、弋阳腔等南戏也传入并一度兴盛。年轻的顺治帝阅看传奇《鸣凤记》,深为夏言、杨继盛不惜生命与严嵩父子斗争的忠君爱国精神所动,诏令改编成以杨继盛为主角、增加忠君情节的《忠愍记》,开清宫皇帝下旨编写剧本之先河。
在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底定中原之后,康熙帝开始从容地制礼作乐,其中也包括戏曲的编创、规范和搬演。康熙帝精通音律,痴迷看戏,戏曲修养不啻行家里手。康熙帝对现有的西游戏本子不满,“《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近日海清,觅人收拾,已有八本,皆系各旧本内套的曲子,也不甚好”,下旨令人改成十本进呈。四阿哥胤禛为庆祝乃父万寿节,着人编写庆寿戏本恭进。康熙五十四年(1715),康熙帝组织编成《御定曲谱》,汇集南北曲,旁注四声,题材则以忠孝节义为主题,以期“正人心,厚风俗”。康熙帝对昆腔、弋阳腔情有独钟,称其为“梨园之美”,御定为雅部正声。
乾隆帝自幼饱读诗书,服膺儒家礼乐教化理念,继位后大力整顿和完善国家礼乐体系,特设乐部统辖祭祀、朝会、宴飨、卤簿用乐,以雅乐精神贯穿始终;演戏亦被视为与礼乐相表里的存在,明确列入朝廷仪典中。乐部大臣张照、周祥钰等,奉命编创节令、万寿、喜庆等各种场合专用的剧目,编订《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是书于乾隆十一年(1746)修成进呈,其中收录了诸多月令承应戏的唱段,可知此时月令承应戏的规制已树立起来。
节令承应戏,是指一年之中元旦、立春、上元、燕九、花朝节、寒食、浴佛节、端阳、七夕、中元、中秋、重阳、腊八、祀灶、冬至、除夕等节日,以及赏荷、赏雪、赏梅等时令,都有应景的戏出。如元旦午膳宴请群臣演《膺受多福》,寒食节演《追叙绵山》,重九演《九华品菊》,赏雪演《谢庭咏絮》。帝后万寿节,有《福禄寿》《九九大庆》《八仙庆寿》《芝眉介寿》《螽斯衍庆》等诸多寿戏。此外,还有《劝善金科》《鼎峙春秋》《昭代箫韶》《昇平宝筏》等多至10本240出的连台本大戏。清宫承应戏的规制由此确立下来,为其后各朝所遵循。
图为《鼎峙春秋》头本封面(故宫博物院供图)
在推尊昆弋的同时,清宫对民间蓬勃发展的地方戏也抱有兴趣。乾隆帝南巡,亲身体验了“花部”的魅力,并引入宫中演出。乾隆五十五年(1790)徽班进京,其后湖北汉调伶人搭徽班演出,开启了皮黄戏即京剧诞生兴盛的历程。咸丰十年(1860),挑选京师的名伶和著名戏班入宫承应,皮黄戏得以传入清宫。慈禧太后嗜好皮黄戏,传演民间流行的剧目之不足,更主持将宫中的《青石山》《混元盒》《昭代箫韶》等优秀昆弋腔戏本翻成皮黄腔。《昭代箫韶》之翻成皮黄腔多赖陈德霖之力,王瑶卿也曾为慈禧太后编的唱词配过唱腔。
登峰造极的舞台呈现:神仙从天而降,精怪自地下冒出
“一戏之本”的戏本之外,清宫的戏台和舞台美术也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戏台遍布紫禁城和各苑囿行宫,形式多样,结构精巧,装饰奢华,设施完备,音响效果佳。有建于室内适合演宴戏、岔曲的小戏台,如重华宫漱芳斋内的金昭玉粹戏台、宁寿宫倦勤斋内的戏台。有与寝宫为邻、年节演戏频繁的中型戏台,如重华宫戏台、避暑山庄如意洲浮片玉戏台;更有清宫独具的三层大戏楼,如圆明园同乐园清音阁、紫禁城宁寿宫畅音阁、避暑山庄福寿园清音阁。畅音阁由上而下为福台、禄台、寿台,福台、禄台安有升降辘轳,寿台台面下有地井,演出《昇平宝筏》时神仙从天而降,精怪自地下冒出,着实惊艳。还有水台,如西苑纯一斋戏台,暑天看戏荷风习习,清爽之至。畅音阁和漱芳斋戏台的台面下中间均有水井一口,可以起到增强声响的效果。梅兰芳曾在重华宫戏台和纯一斋戏台演出,对这两个戏台的声响效果称赞不已。
故宫漱芳斋戏台(故宫博物院供图)
清宫戏曲的行头切末,当时分为衣箱、靠箱、盔箱、杂箱四大类,举凡戏台上人物造型和景物造型的用具一应俱全,可谓古代戏曲舞美的宝库。其中,尤以质地华贵、纹饰精美、颜色绚丽的戏衣为最,颇富皇家特色。质地上,大量采用江南三织造生产的缂丝、云锦、漳绒等贵重面料,色彩或浓丽或淡雅,纹样精致,多用金银线、孔雀羽,即便单色暗花织物也轻柔而有光泽。至乾隆朝,为排演连本大戏,各种角色穿用的蟒、圆领(官衣)、氅衣(帔)、出摆(开氅)、道袍(褶子)、舞衣(宫衣)、箭袖(箭衣)、便靠、门神铠、坎肩等俱已完善,更创制了加官蟒、福禄寿三星衣、花神衣、八仙衣、法衣、判衣、阎君衣、目莲衣、天王铠、满洲甲等专用戏衣。清宫戏衣颜色之绚丽,以蟒为例,早在乾隆时期,除五正色蟒外还有香色、杏黄色、古铜色、桃红色、银红色、粉红色、果绿色、湖绿色、深蓝色、月白色、紫色、酱色、豆沙色等13种颜色。后世民间戏班正是接受了宫廷戏衣的影响,才在“上五色”蟒之外,形成了“下五色”蟒。
酱色十三团彩云金龙纹妆花缎女蟒(故宫博物院供图)
切末或称砌末,从质地上可分为刀枪把子和软片两大类。刀枪把子类以武器为大宗,举凡长短兵器应有尽有,一般多用藤、木,杆富有弹性,表面漆绘纹样或缠绕彩带,刃部沥金银粉以模拟金属质感,精美奢华,极具皇宫气派。长兵器诸如刀、枪、棍、戟、斧、槊、镋等,及金瓜、钺、权柄在手、朝天蹬等銮驾仪仗;短打兵器诸如腰刀、剑、锏、锤、节鞭、吴钩、板斧、狼牙棒等。硬质类切末还有反映广泛社会生产和生活情景的用具,仅以官员上朝办案所用为例,有笏板、文房四宝、印盒、令箭、惊堂木、回避肃静牌和鬼头刀、手铐、刑棍、刑响板等刑具。
软片类从演出形式上可分成三类:一类是演员手持以完成舞蹈动作、表明角色或渲染氛围的,如车旗、帅旗、飞虎旗、月华旗;一类是置于台上以营造舞台空间和剧情氛围的,如桌围椅帔、门帐以及城幕、仙山幕、刀山幕等各种台幕;再一类为皇宫所独有的台衣,可把畅音阁大戏楼前立面包裹起来,以形成适合万寿节等特定场合、富有整体美的舞台。
名伶同台竞艳:谭鑫培、杨月楼、孙菊仙、王瑶卿皆粉墨登场
由于南府档案的散失,嘉庆朝之前的演戏我们无从知晓全貌,这里仅据有限的文献记载,简单勾勒清宫各朝演戏的轨迹和特色。
康熙二十二年(1683)正月,为庆贺三藩平定、与民同乐,康熙帝特于厚载门即皇城后门地安门,架高台演《目连》传奇,用活虎、活象、真马,穿用江南三织造以黄金、白玉、珍珠制作进献的蟒袍、玉带、凤冠、鱼鳞甲。康熙五十二年(1713),举行庆贺康熙帝六旬万寿盛典,自西郊畅春园至紫禁城神武门几十里路上张灯结彩,搭台唱戏。在《康熙帝万寿图卷》中画有40多处戏台,其中能够辨认的有《安天会·北饯》《白兔记·回猎》《醉皂》《浣纱记·回营》《单刀会》《金貂记·北诈》《连环计·问探》《虎囊弹·山门》《西厢记·游殿》等,均为昆、弋戏而以昆腔居多,反映了当时戏曲演出的盛况。
清人画平定台湾战图册之清音阁演戏图(故宫博物院供图)
至乾隆、嘉庆朝,清宫演戏进入鼎盛时期,南府、景山的伶人大增,演戏规模庞大,庆寿戏、节令戏等频繁演出。如嘉庆二十四年(1819),正月十本《鼎峙春秋》,七月十本《昇平宝筏》,十月万寿节十本《九九大庆》,十二月十本《劝善金科》接连演过一遍,每天一本,连演十天。民间流行的经典折子戏也很受皇帝喜爱。如《琵琶记·吃糠》《玉簪记·琴挑》《红梨记·亭会》《牡丹亭·学堂》《长生殿·闻铃》《狮吼记·梳妆跪池》《金雀记·乔醋》等,都见诸《穿戴题纲》和演戏档案中。
至道光朝,清朝内忧外患、财政窘迫,道光帝将外学伶人尽行裁减,景山、南府合并重组为昇平署,只保留100余人的太监伶人,清宫承应戏迅速转入中衰期。危局之下,道光帝看戏节制但依然频繁,热衷于看格调不高的“侉戏”、玩笑戏,借以纾解政务繁钜的压力和烦闷心情。“侉戏”如《贾家楼》《快活林》曾在王公大臣在场时演过,玩笑戏如《瞎子拜年》《懒妇烧锅》《花鼓》一再上演。咸丰朝延续了道光朝的演戏格局,咸丰帝也沿袭了乃父的欣赏品味。道光帝爱看的《花鼓》《小妹子》,咸丰帝尤其热衷,催促昇平署赶快学出排演,《小妹子》的演出至少有17次之多。
咸丰十年(1860),为庆祝咸丰帝三十大寿,挑选京师民间名伶和三庆班、四喜班等戏班入宫承应,开启了清宫承应戏的新阶段。外班伶人演唱、传授的多半是乱弹戏,著名者有《四郎探母》《二进宫》《玉堂春》《群英会》《三岔口》等。慈禧太后深受咸丰帝的影响,嗜好皮黄戏,为此将昇平署艺人调入寝宫长春宫当差,实则教戏演戏,其后正式得名“普天同庆班”,又称“本家班”,形成了光绪朝昇平署、本家班、外班鼎足而立的演戏格局。经由慈禧太后的倡导,皮黄戏在宫中演出日盛,后来居上。谭鑫培、陈德霖、杨月楼、孙菊仙、时小福、汪桂芬、金秀山、王瑶卿、杨小楼等名伶相继入宫,各行当名角同台竞艺,可谓代表了全国戏曲艺术的最高水平。
清宫承应戏为戏曲发展带来的积极作用
清宫帝后在长期看戏中练就了极高的欣赏眼光,可谓之资深戏迷,更有亲自参与排戏导戏乃至粉墨登场者。而帝后的欣赏眼光,提高了清宫承应戏的水平,进而影响了京师民间的戏曲演出和“京派”京剧风格的形成。
乾隆帝曾参与八仙衣的设计制作。乾隆五年(1740)七月,南府呈报收到“大红色汉钟离绣衣一件,明黄色吕洞宾绣衣一件,紫色蓝采和绣衣一件,月白色张果老绣衣一件,石青色韩湘子绣衣一件,黑青色铁拐李绣衣一件,绿色何仙姑绣衣一件,银红色曹国舅绣衣一件”;乾隆帝御览后下旨,“将韩湘子石青色绣衣另换作香色,铁拐李黑青色绣衣换成石青色”。石青色和黑青色反差不大,调整之后显然舞台效果更好。
嘉庆帝无论排演新戏、分配角色、舞台调度,伶人的唱念做打、行头切末,都乐于亲自过问,发表相当专业的修改意见,可称之为“戏曲导演”。如嘉庆帝认为,《永平安》第五出《奉旨赏军》潘仁美定场白当着众将说奸话的上场方式不合理,改为“潘仁美一人吊场,报子不用上;中军传梆,上一院子问,中军白:‘方才探子来报,圣旨临边,特来报知。’院子回禀。潘仁美心疑想是拿我,我有道理,吩咐开门,众上”。
咸丰帝主动打破演清朝故事戏不准穿用本朝服色的旧制,以求剧情更合理。咸丰五年(1855)十一月下旨,演《红门寺》时“一切男之正杂角色俱改本朝衣冠。于成龙,带红顶、方补,朝珠,便衣,马褂”,妇女也要梳满族特色的两把头、一把头。
慈禧太后对舞台演出规范要求严格更是出名。她曾下旨外班进宫演戏先恭抄戏本呈览,伶人须照本演唱,不得随意即兴表演。如光绪二十八年(1902)八月初六日传旨,“上场人等,以后上角不准大岔当(裆),站住小八字。如有不遵者,拉下台就打。”十月初八日传旨,“以后遇有神将,不准穿薄底靴。”即便名角在宫里演出,也会被点名批评改正。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二月初十日传旨,“孙菊仙承戏词调不允稍减。莫违。”
同治帝自小喜欢看戏,而且能唱武生,只不过嗓子天赋不佳,只能演次要角色。一次慈禧太后万寿,同治帝效老莱子彩衣娱亲之典故,亲行粉墨登场,扮演《黄鹤楼》中的赵云。光绪帝则嗜好司鼓,档案中常有他向昇平署传要单皮鼓、锣、钹等乐器的记载,而且他打鼓的尺寸、点子都非常讲究,达到了在场上做活的专业鼓师的水准。
随着清廷退出历史舞台,戏曲发展的主力也转移至民间,戏曲再不是达官贵人的专属娱乐,伶人也获得了与自身艺术贡献相匹配的社会认可。但之于戏曲发展而言,研究这一段清宫戏曲,仍有学术价值。尤其佳节前后,适时参照“承应戏”的演剧模式,在特殊节令推出系列演出,相信也是弘扬传统文化、丰富大众生活的一项有益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