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1938年3月18日下午,这时滕县城内早已陷入无人指挥,人自为战的混乱状态。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王铭章决定缝城而出,转移到西关或西关车站,以便继续指挥那里的总预备队与敌作战。



不幸的是,他们在出城通过西门关城壕附近时,还是被西城楼上的敌人发现了、敌人居高临下、用机枪进行密集扫射。在弹雨中,王铭章和师参谋长赵渭宾、邹绍孟等十多人全部应声而倒,王铭章身中两弹且都伤在腹部,顿时血流如注,他大声疾呼:“抵住,抵住,死守滕县!”警卫副官李少昆忙取出白药往他嘴里灌,然而已经灌不进嘴了。自随王铭章出川抗战以来,李少昆一直在他身边从事保卫工作,可是从来没有设想过眼前这种情景,以至于整个人都惊呆了。

敌人还在城楼上进行猛射,李少昆只得静伏待机。入暮后,敌人的射击才有减弱的趋势,趁此机会,李少昆爬起来用手摸了一下王铭章,发现师长的身体已经渐渐冰凉。他本想把遗体背走,可是王铭章很重,敌人的巡视部队又不断开枪射击,他只好把遗体移至城壕一侧,在取出水晶私章,捡了几块烂木板将遗体盖住后,与卫士陈洪恩(也已负伤)流着泪离开了现场。



随王铭章突围的人员中,除了李少昆和陈洪恩外,其余人全都牺牲了。赵渭宾、邹绍孟都是师参谋长,两名师参谋长同时殉城,这在各军的高级幕僚中殊为少见。赵渭宾刚回前线不久,而且是告别了新婚的爱人来前线的,邹绍孟在殉难前几天还给儿子写信说:“因我身属军人,刻在前线抗战,万一不幸以身殉职,完我军人天职,则今后捍卫国家与复兴中华民族责任端在汝辈。”

入夜之前,敌人虽然占领了东、南、西三面城墙和城门楼,但北城墙及两端城角始终在侯子平营(侯子平为该营副营长)残部和其他一些小部队手中。日军不惯夜战,入夜后担心川军尚有反击力量,对其进行伏击,因而只在已占领的三面城墙上盘踞,既不敢走下城墙进入城内,也不敢继续向北城墙进逼。

晚上9点以后,在副营长侯子平、连长胡绍章等人的指挥下,北城墙守军共两三百人扒开已经屯闭的北城门,在有组织地逐次掩护下出了城。滕县县城的北面虽也有围城之敌,但远在北关二里之外,没有发觉侯营的突围行动,东、西城墙之敌倒是看到了,然而只以火力追击,没敢直接下城追赶,使侯营得以安全撤退。



半夜时分,受重伤的吕康在蔡钲等二十余人的帮助下,用门板从城内抬出。在此前后,侥幸脱险的还有叶光文排。守城时,班长被一颗炮弹片击中头部,血流满面地对叶光文说:“我不行了⋯⋯”叶光文一看,伤的是额头,知道他确实是不行了,只好硬着心肠对他说:“我一定要给你报仇!你放心去,我给你报仇!”

就这样,叶光文眼睁睁地看着这名和他年纪相仿的战友气息渐渐微弱,直到完全不能说话为止。从始至终,他没有办法抢救,也带不走遗体,事实上,叶排原有三十七人,截至敌人攻入城内时仅剩下十一人,牺牲的这些人包括班长在内,别说遗体,就连姓名都没有留下一个。

敌人入城后,叶排残部退至南门附近,一个姓邓的老伯收留了他们。这位邓老伯对他们说:“小伙子,你们不要走南门,你们这几个人七零八落的,一脸黢黑,很容易被鬼子发现和消灭。你们就在我这儿好好地休息,休息到晚上夜深的时候,我带你们走一个地方,你们跳城墙下去。咋个走法,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以突围。”



到了深夜,叶光文等十一人在邓老伯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偏僻的城墙。众人用衣服结成绳子,一个一个缝城而下,之后他们又沿着老伯指点的路线,顺利地找到了大部队。

其他零星小部队都未能突围出城。这些小部队加在一起有三四百人,他们继续同城墙上的敌人战斗,枪声彻夜不绝。次日上午,敌人大规模入城,结果到处遇到抵抗,所有零星小部队都在各自为战,与敌人进行逐点、逐屋的拼死争夺,直至全部英勇牺牲。据第五战区的空军侦察报告,即便到了午前,城内巷战也仍在继续。

滕县东、南、北三面均被日军包围,只有西面还有一条可与后方联系的通道,所有突围部队出城后都要向西南撤退。幸亏曾甦元旅坚守西关和西关车站,奋力拒敌,才减少了突围部队的损失。可是部队在突围途中有一片开阔麦地,早已被敌人火力封锁,城南敌炮兵和城西北敌人的铁路炮兵分别延伸射程,用空炸子母弹不断射击,使得麦地成了死亡地带,伤亡于此的川军官兵触目皆是。

武景文连撤得最晚,撤退时已接近半夜,遂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只得沿津浦铁路西侧南下。到了下半夜,武连准备在微山湖西岸摆渡,在渡口候船休息时,因疲劳至极,官兵全都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后,部队突然遭到敌人骑兵和战车的袭击,全连只有一人潜水脱险后转回徐州汇报,其余两百多人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逼入湖中淹死,连湖水都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这时川军

自滕县战役打响,鲁南的许多百姓就踏上了逃亡之路。王逸贤一家也被迫离开家乡开始逃难,他们先投奔王逸贤的舅爷,但是随着日军进逼,舅爷家的村庄离前线越来越近,已经有隆隆的炮声传来,夜静顺风时还可以听见嘟嘟的机枪声,村民们为此十分恐慌。

激烈的枪炮声昼夜不断,持续了好些天。有一天接近拂晓时分,枪炮声忽然全都消失了,周围一片静寂。可是顷刻间村子又沸腾起来,人声、狗吠声混成一片。有人大声说:“台儿庄(实际应为滕县)失守了,川军全军覆没。”

处于战乱期间,人们都是和衣而睡,有时连鞋子都不脱。得知滕县失守,大家纷纷携着行李,牵着牲口向村外出逃,王家于是又一次融入了难民潮。年幼的王逸贤由父亲背着走,他小声问父亲:“什么是全军覆没?”父亲回答:“就是全军人马都战死了。”王逸贤又问:“住在咱们学堂的兵都死了吗?”一旁的母亲大声呵斥道:“小孩子瞎问什么?别说话!”父亲看上去心情很沉重,他没有避开这个话题,但只是小声地对王逸贤说:“大概是的。”



王逸贤非常难过,他觉得自己见过的那些川军都是特别好的人,可是现在这些好人却全都死了,这是人世间多么悲惨的一件事啊!他很想大哭,但又不敢,只好偷偷地流泪,泪水把父亲肩头的衣裳都给打湿了。

逃难路上,他们要翻越一座小山,刚到山上,就看见一堆死人,王父想绕开走,但是绕不开,而且越往前走死人越多,满山都是。死者有仰面朝天的,有只剩一条腿一只胳膊的,他们的腿上都缠着灰色裹腿,王逸贤曾经见过的镶着圆帽徽的灰军帽也随处可见,被风一吹,满地滚动。眼前的情景,把王逸贤吓得大哭起来,父亲赶紧抱着他,让他闭上眼,接着他就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是川军!”

从1938年3月9日至18日,在历时十天的滕县战役中,川军伤亡高达万余人,其中以滕县保卫战最为惨烈,包括王铭章在内,仅团级以上的高级官佐就死伤了十余人。与此同时,参战并得以幸存的川军官兵也深感自豪,从滕县突围的排长叶光文说:“滕县打得痛快,虽然我们死人多,日本人的尸体也堆了起来。”

此前日军听说川军穿草鞋,装备差,以为川军阵地立马可下,没想到川军如此富有牺牲精神,能够对他们进行“意外的顽强抵抗”,颇感意外和惊讶。日军随军记者佳藤芳子事后报道:“1938年初,我军攻占济南后,组织濑谷旅团混成支队,以步兵联队配合相当数量的炮兵、坦克、飞机继续南进,在泰安、兖州等处,均未遇到抵抗,但到滕县后,遇到四十一军之一二二师(即王铭章师)顽强抵抗三天,我军遭受很大损伤。”



军事评论家认为,现代战争中本来很难组织城池防御战,但就当时滕县的情况而言,却非守城不可:若无滕县血战,中方的第二线兵力就来不及布置;第二线兵力来不及布置,则运河防线吃紧;运河吃紧,徐州防线也必然吃紧;徐州吃紧,别说难以取得而后台儿庄战役的胜利,就连武汉的安危都会受到影响。

川军以他们巨大的牺牲,阻滞了敌人的前进,换来了整个战局的胜利,无怪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会发出感慨:“没有滕县的死守,就没有台儿庄的大捷,川军以寡敌众,写成川军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王铭章和他的川军本就是抱着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走上前线的。滕县战役前,王铭章病体尚未痊愈即从后方归队,那时他就对孙集团军在汉口的代表刘大元说:“我是抱病前去,好呢,我们兄弟还可以见面,不好呢,我的骨头也不愿回来了。”



得知王铭章在滕县血战中以身殉城,一位当地老绅士说:“张巡、许远的故事,那是历史上的故事,而王师长是我们眼前的张巡、许远呢!”孙震在会见后方客人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可惜了之钟(王铭章字之钟)!”

人们仍然希望把这位民族英雄的尸骨抢运回来。王铭章的警卫副官李少昆突围回到总部后,旋即奉命返回滕县寻找王铭章的遗体,但因为敌人警戒森严,始终无法接近城外壕沟。直到第二次通过各种关系,李少昆等人才得以进入壕沟寻找,并最终通过王铭章军服上的一枚金质袖扣,确认了其身份。

王铭章的遗体找到后,被连夜抢运回徐州总部,之后经徐州、武汉运抵成都。



1938年4月6日,国民政府举行褒扬会,追赠王铭章为陆军上将,特予国葬,蒋介石并为其题词“民族光荣”,以昭忠烈。

王铭章曾代表川军,誓言要以英勇抗战来为内战赎罪。川籍学者方秋苇是四川内战的亲历者和见证人,他的老家两次在内战中被烧毁,他本人还在成都亲眼看到过田颂尧的部队(当时王铭章就是田的部属)与刘文辉发生混战。滕县保卫战后,方秋苇激动万分,因为他看到王铭章及所部果真履行了自己以死报国的诺言,并使全国同胞对于川军的印象为之大变。



“川军在津浦北段的悲壮牺牲,洗涤了四川二十年内战的耻辱!王铭章师长之死是光荣不朽的!”方秋苇在短论《悲壮之役,光荣之役》中这样写道:“凡是我将士血染的河山,皆为我们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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