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些诗人喜欢把《庄子》(《南华经》)这部哲学经典、文学名著同医学联结起来:像“欲识道人真静处,《南华》一卷是医王”(宋·李洪《漫成》);“医经士典都余策,一卷《南华》万物平”(明·祝允明《卧病》)。“医经”如是余策,那么,“医王”自然非《南华》莫属了。有人以为这不过是诗人即兴吟哦,当不得真;非也。
不妨听听一些学者的论断——
近代文学家、翻译家林纾讲了他50年间通过解读《庄子》,战胜咯血、失眠与癃病的切身体验。文中引述了《齐物论》中“丽姬入晋”的故事:艾地封疆守者的女儿丽姬,为晋国国君所迎娶,开始时哭得衣襟都湿透了;待到入宫之后,与国君同睡一床,共享美味,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庄子以此为喻,说:“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我怎能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当初努力求生呢)!”而林纾以丽姬为喻,同样也是说,参透了生死,无所忧伤,无所顾念,也无所畏惧,去掉了心理负担,因而得以酣然入睡。结果,医生诊脉大感惊异:“你的病好了!”他说:“此乃《南华》之力也。”
近代教育家、养生家蒋维乔也有如下说法:“余少年多病,喜读《老》《庄》,实行其专气致柔、心斋、坐忘之养生法。而尤得力于《庄子》,以构成我遗名利、齐生死、独往独来之人生观。”长期担任过北京大学校长的蒋梦麟有言:“中国人在得意的时候是儒家,在失意的时候是道家。道家这种‘以退为进’‘顺应自然’的态度,曾经减轻了中国人在失意的时候的苦恼,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苦中的乐趣。”中国许多知识分子之所以在遭遇惨重失败或人生不幸之后,一般并不走向宗教或者主动毁灭自己,而保全生命,坚持操守,遁迹山林,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当代学者南怀瑾曾饶有风趣地把儒家文化比作“日常生活中的粮食店”,认为人要活下去,每天都离不开五谷杂粮;而“道家文化则很像药店”,“身体健康的时候,大家可能不会在意药店在哪里,生了病马上想到的,就是药店或者医院”。既然道家文化很像药店、医院,那么,尊称庄子为医师也不为过。
诚然,庄子并非神医圣手,不具备扁鹊、仓公那样救死扶伤、手到病除的本领,也缺乏孙思邈、李时珍那样的医学、药学造诣。他的思想,他的学问,他的功力,主要是作用于心灵层面与精神境界,也就是通过释放精神能量,使身处困境的人群在逍遥畅游中卸却种种负累,解脱重重羁绊,收获身心健康、益寿延年的功效。可见,“《南华》一卷是医王”,原非虚誉。
《庄子》,孙通海 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出版
《黄帝内经》有“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的理念。已经病倒了,当然需要治,能够治好也十分可贵,但这终究属于被动应对;而“治未病”,亦即在患病之前早自为计,事先掌握预防的主动权,方为上策。《庄子》一书正是这样,其作用乃在于醒世、觉迷、释疑、解套,能够启发人们增长智慧,识机在先,获得一种解除外在枷锁与心中魔鬼的困扰、疗治精神创伤的思维方式与认知视角。
——以超越的眼光、豁达的心胸、高远的境界来观察和对待客观事物。德国哲学家尼采说过:“人类是病得很深的动物。”不要说处于人祸连绵、战乱频仍的乱世,人们的心灵饱受创伤;即便是太平年月,在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从根本上完全摆脱心灵的困境。人生多故,世事沧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人心处无二三”。荣与辱、顺与逆、成与毁、得与失,相伴而生,随时为变。人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的动物,谁也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苦痛,佛家还有“人生八苦”之说。纵使自身未曾面对生死大限,亲人、友好间的生离死别、浮沉聚散,也依然会带来愁苦悲伤。所谓“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那么,如何才能消解与摆脱这些内心酿造的苦闷与忧伤呢?这就用得上《庄子》了。人们会从庄子那些警策的教示中,获取灵魂的慰安、心理的平衡,为心灵创伤、命运挫折、生活苦难提供某种抚慰;它使许多身处困境的人群从中悟解到,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与病魔搏斗,可以从另一种视角看待磨难、应对挫折。人们常说,“要拿得起、放得下”,庄子的哲学思想,就是给“放得下”提供一种开阔、超拔的认知视角与理论支撑。
——以理化情,破除心病。《周易》中有“其於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之说。心病加忧,难予疗治,重在预防。庄子强调“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这并非说要完全杜绝七情六欲,而是主张种种情感应该顺乎自然,以理化之。在庄子看来,情对于人是一种束缚,而理则有助于人的情感“活结化瘀”,摆脱种种烦恼,消解那些胸中积闷、眼底波澜,使心态从束缚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这些都是超拔于智能、认知层面的,表现为一种人生境界、心性修养。
——认识人生的有限性,构成知足、知止的内在根据。人从本质上讲,是有限的存在,必然要受到空间、时间的拘缚和种种社会环境、传统观念的约束。庄子说:“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没有理由无限度地期求,无限度地攀比。应该知足知止;在现实生活中多做减法,除掉嫉妒、猜疑、贪婪、骄纵、恨怨、攀比等心灵上的毒瘤,减去种种愁烦、般般痛苦。
——从平衡心态上作文章,辩证地看问题,防止和避免认识上的绝对化。庄子认为,事物的性质都是相对的,一定条件下的失去,从另一面来看却是获得;一件东西的生成,对另一件东西来说可能是毁损。古书上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此之谓也。这种“红尘解悟”都属于疗疾祛病范畴,需要识机在先,未病先治。人若是都得等到病入膏肓或者身陷囹圄之际方才觉醒,岂不是为时太晚了吗?因此,最佳选择还是早些,再早些。
这种“治未病”的理念,决定了庄子的目标与手段是着眼于养生。
庄子是历史上第一位从哲学高度阐述养生之道的哲人。《庄子》中《养生主》《刻意》《达生》等篇对此有精确的阐述。世俗养生,只是着眼于肉体生命的呵护,亦即“养形”,而庄子在关注形神兼济的同时,更看重精神生命的护养和精神境界的提升,强调“纯素之道,唯神是守”。一般养生,将对象纯粹作为一个自然人孤立地对待,而庄子则是重视“人间世”的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的关系的研究。
顺应自然、恬淡无为,与“唯神是守”、形神兼备,二者是统一的。庄子指出:“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要做到心灵纯粹而没有杂念,保持清静而不改变,必须恬淡寡欲,体悟纯素,顺其自然,与世无争。应该像水那样,清而不杂,静而不变,合于天行。
体现技通于道、形神相济的要求,庄子强调,养生中要把形体锻炼与精神调养有机地结合起来,需要适可而止,不能过度劳累。“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要防止“苦心劳形,以危其身”。再就是静能养心,心静则慧生。在静默的修炼中,可以逐渐摆脱欲望的纠缠,达到内心的平静与满足。正所谓“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白居易诗句)。
王充闾,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届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协主席、名誉主席,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南开大学客座教授。曾获中国作协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