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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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长子县是我国自春秋有文献记载以来少有延续至今的古地名，其由来通常被认为尧王封长子丹朱于此，在2020年出版的《长子县志》中，提出了“全国唯一以兄弟排行命名的县城”的论断。殊不知，这种“唯一”恰好反证了其并不符合我国地名命名规律。在长子县现存最早的明弘治八年（1495年）县志中就对“丹朱说”持否定态度：“旧《志》，一云其城帝尧长子丹朱所筑，故名，长从上声；今按《书传大全》引《汉志》云：‘尧处子朱于丹渊，为诸侯，丹朱之国名也。’据此，则丹朱二字，一名一国。丹渊，县境内考无。”
弘治县志肯定的是旧志第二说即“长狄说”：“一云春秋潞之长狄酆舒所据，长从平声。又按《通志略》，在夏为防风氏，在商为汪芒氏，皆长狄国也。赤狄潞氏，出于防风氏。《传》曰：‘一子居晋。’《谷梁传》《公羊传》亦曰：‘长狄兄弟三人，一者之晋。’是也。”“长狄说”把“长狄”中的“长”字与地名“长”联系起来，符合史迹或古国的命名习惯，但今人以为酆舒所据是春秋之事，春秋之初长子已是“周史辛甲所封之地”，时间错位不可信，对“长狄说”进行否定。
除“丹朱说”和“长狄说”外，长子县名来源有没有另外更科学合理的解释呢？我们再来看一下一些专家学者提到的“长国说”。
“长”国在商朝已经存在
20世纪前研究商代历史几乎全部依赖其后历史文献，本身无文字实证，以至于西方考古界长期怀疑商王朝的真实存在。20世纪后田野调查和考古发掘逐渐成为主流，有了殷墟甲骨文等重大的考古发现，商朝时期许多过去史料未载的小方国得以“重见天日”，“长”国就是其中之一。在郭沫若主编的《甲骨文合集》中，商王朝有关“长”地名的记载达64条，主要是商向长发布命令、商王在长地狩猎、占卜长的灾祸、长向商报告敌情、长向商王进贡等，足见商对“长”的重视程度，“长”作为方国在商存在真实无疑。
甲骨文中的“长”在长子吗？
专家们研究商代地名，主要是根据甲骨文和文献记载来对照判断。经考证，长与邛（垣曲或石楼一带）、羌（介休一带）、示（祁县）、易（太谷阳邑）、臿（榆次西）等方国常见同版卜辞，这些方国均在商王朝的西部，太行山以西的山西境内。长国多次向商王朝报告西方敌对国的情况，如：“长友角告曰：邛方出，侵我示、晋田，七十人五。”长人向商王告发邛方出动七十五人来侵掠示、晋方的田地，于是卜辞中又出现了商王派人征伐邛方的记录。另外，“长”得到商王朝的高度重视，除忠诚外，自身必须有实力。长子现在虽然普通，但秦汉之前却是当之无愧的“一线”城市。据考古发现，相当于夏前或夏初的龙山文化时期人类聚落遗址分布最密区域为山东中南部、河南三门峡至周口一带、陕西渭河上游、山西汾水谷地和长治地区。《山西省交通志》提到，东周时“如安邑（夏县西）、蔺（离石西）、离石、屯留、长子等，当时都是较大的城市”，请注意山西仅列五而上党占其二。同时期还有“城周二十里”“厚且完”等记载。秦将全国置为36郡，上党郡治在长子，辖现长治市、晋城市全部及晋中市东南四县和临汾安泽、河北涉县。城市之“大”需要时间积累，农业社会更是进程缓慢，由此倒溯，结合夏商时期多水患，气温也高于现在（史料记载，商代太行山有大象生存，近似亚热带气候），而长子地处高山盆地中央，农业生产条件较其他地区优越等信息，完全可以推断出商时“长”地就已经济繁荣、实力强大。甲骨文中地名千数，必然有“长”一席之地，反过来也只有“长”的实力能对应上起频频出现的“长”字。专家们一般认为“长”在今长子县的西北，代表有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1928—2004）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张亚初先生（1936－2002，曾负责长子口墓发掘）、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考古研究所所长郑杰祥先生（著有《商代地理概论》）、河南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杨肇清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系博士林欢等。在2000年山西省地图集编纂委员会编写的《山西省历史地图集》中，商地图上长子县西明确标有“长”国存在。
“长”作地名时以单字存在
在甲骨文中出现的千数地名中，几乎均为单字，“长”也不例外。“长”地的首领商早期称长侯、长伯。另外，在春秋青铜器“长陵簠”的铭文中，“长”字右边加“阝”，战国时长子曾铸有钱币“长子”布，“长”同样加“阝”，“阝”是“邑”的变形，本义为国，如“郑”“祁”“邶”“邝”等，这些都表明“长”是一个单独的地名而不必加“子”。反之，若“长”“子”两字结合才表示一个地名，则以上“长”不能加“阝”。
“长”同时也是族名
21世纪初，殷墟发掘了继妇好墓、亚址墓之后，第三座保存完整的高等级贵族墓葬——亚长墓，“亚”表示主人是军事首领，“长”则是家庭族徽。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发掘出土三批西周“长”国青铜器，分别在陕西省长安区斗门镇普渡村、湖南省黄陂县（今黄陂区）鲁台山、河南省鹿邑县太清宫，出土的青铜器等级很高、高度相似并有大量“长子口”“长子狗”的铭文，证实了在西周初期除太行山的“长子”另外3个“长子国”的存在。上海博物馆20世纪60年代也曾收集到一件铭文为“长子沫臣”的青铜器，被认定为晋国器。多地出现的“长子”证明“长”首先应该是一个族名，然后国以族为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杨升南教授在其论文《商代的长族》中提到：“‘长子’是商王室重要成员”“西周初期享受着诸侯首领的待遇”。杨肇清先生在其《长国考》中指出：“长”国在商时与商王朝关系密切，在周代商之后，“长”国归顺于周王朝，并得到了周王朝信任而被分封多地。
“子”是作为爵位而后附
“子”在甲骨文中是个高频字，有王子、姓、爵位等解释，“子”在前用（子*）多指商的王子进而为姓，“子”在后用（*子）多指爵位，意思互相关联：“王子封到某地、某地级别为子、某人爵位为子。”在发现的西周3个“长子”国青铜器中，多数专家都解释“子”是作为爵位（也有解释为姓）后附，再后为私名。专家认为若解释青铜器是“儿子”为纪念长辈所铸，则这种现象是一种礼制，应该在全国大量发现而不是仅仅三个“长子”墓地。再就商周同时期上党来说，有黎侯国、潞子国、微子国等，侯、子均是爵位缀于地名之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单独将这时文献中出现的“长子”的“子”字作为儿子来解释过于牵强。
“长”可能是“子”族封地
甲骨学家、史学家胡厚宣先生（1911—1995）就认为：“长，属殷王子之一封地。”很可能是原来的“长”族被商王分封到了新的地方，而“长”成为了商王子的封地。战国钱币“子邑”布，一些专家认为是“长子”布简书，也似可作为证据之一。在2024年2月开放的殷墟博物馆新馆，3楼特展厅以“子何人哉”“长从何来”为主题，互衬展示掌管卜辞的商王之“子”和高级军事首领亚“长”，谓之一“文”一“武”，并根据“子”族和“长”墓相近、“长”能葬于商王墓地旁等，推测两个氏族有关联。
商周古汉语少有“长子”称谓
在现代汉语中，“长子”是指“大儿子”，人人可用。而在商周，“子”专属于天子或诸侯，平民不可用。天子或诸侯的“大儿子”有专属的称谓，如大子（后演变为太子）、元子、王子、胄子、嗣子、宗子等，而极少用“长子”来称呼。秦汉以后，“子”和平民之“儿”混用，“长子”的使用频率才逐渐增加。另外从语义上来讲，用“长子”来纪念特定某人，指向不够准确；从意境上来讲，过于浅显直白，古人不会有此文风。
春秋时对尧的崇拜尚未形成
从文化角度来讲，用“长子”纪念丹朱属于对尧的崇拜。在《国语》《左传》《战国策》等先秦文献记载中，春秋早期已有“长子”名称，但其时不仅是尧，包括黄帝、舜、禹等其他后来华夏共祖的崇拜均未形成。春秋是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各家流派从自己的观点出发，解释甚至塑造距其2000多年前的传说人物形象，各种材料出入很大甚至相互矛盾。儒家孔子推崇尧王，选编《尚书》时将《尧典》列为第一篇，只是其中一家观点，未引起当时重视。另外，春秋时文献中的“三皇五帝”相互之间以及与后代天子诸侯还没有谱系传承，大多只是作为单独人物存在。古代对尧的崇拜起源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崇儒家大一统思想的司马迁在《史记》中把上古所有君王甚至敌对部落编为轩辕黄帝一张“家谱”，认为“汉承尧运”之后，进而随儒家思想成为社会正统。在商周天子类似武林盟主地位、各诸侯方国普遍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文化刚刚起步且无“华夏一家”概念、只崇拜（祭祀）自然神和祖先的情形下，用“长子”来纪念尧或丹朱没有可能。
“丹朱说”支撑文献不足
在春秋之后千余年，先秦文献和之后史料在记载丹朱封地时，均指他地而未涉长子。到宋初官方所编《太平寰宇记》（976—983年编）中仍只记载：“长子，春秋时地名也。”“长子城，丹朱所筑”最早出现在《唐十道图》（失传，清代高士奇在《春秋地名考略》有引用）中和宋《元丰九域志》（1080年前后）卷四的记载中。请注意，这两本最早提到“丹朱说”的史料均是“地理”书而非“历史”书，县名来源可直接引用本地传说而不需考证，难以作为史实采信。从1475年明成化《山西通志》开始，山西、潞州等地方志开始引用“丹朱说”，也是直接引用并未考证。也就是说，“丹朱说”没有先秦等早期文献支撑，现只能作为一种传说存在，很可能是后代文人在推崇尧王的过程中为长子地名新增加的一个含义。另外，若“长子”是因丹朱封地而得名，则相对应只有一地，而不是西周初期在陕西、河南、湖南等地同时出现。
“长”应读“cháng”还是“zhǎng”？
唐颜师古（581－645）在《前汉书》注解长子时认为应读“cháng”，大约是因为“长狄”的记载。但比颜略早的唐初大儒陆德明（550－630），标注为两种读音，即可读“cháng”也读“zhǎng”。中央电视台曾播过一个专题片叫《长国是怎样一个方国》，主要讲述上文西周青铜器中的3个“长子”方国，片中“长”就读“zhǎng”。另外，不少学者认为地名改变除直接更名外，大多是变字不变音，读音即便穿越古今也很难改变，更是读“zhǎng”的有力佐证。
综上，长子商代曾有“长”国，子是爵位后附，大概率是县名来源正解，尧封丹朱是后来增加的含义。也许正是尧封长子丹朱的这一新的解释，使得“长子”这个古地名被世世代代的后人所喜爱，形成了自有甲骨文字记载以来、3000多年地名基本不变的奇特存在。
作者：薛立功
来源：《文史月刊》2024年第12期
选稿：贺雨婷
编辑：王玉凤
校对：贺雨婷
审订：杨 琪
责编：欧阳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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