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过年回家就像进入一个古旧的平行空间,你希望那里的速度慢些,最好一切都是旧貌,但时间不会等你。
加拿大华裔作家、2024年美国科幻星云奖得主江艾抓住春节的这种特质,带来了一个背井离乡的亲情故事:主人公在科技发达的浮城打工,漂泊多年后想要回地面看看,却发现车票价格不菲......这个故事有关错位与遗憾,即使前方一片坦途,也不要忘了驻足,回望来时路。
唯有失去,才知回忆珍重
作者|【加】江艾
江艾(Ai Jiang,1997~)出生于中国福建省长乐市,4岁随父母移民到加拿大。目前主要从事科幻、奇幻及恐怖小说写作,作品可见于《中间地带》《离奇》《暗黑》《死地》《暗物质》等杂志。首部长篇小说《灵魂》出版于2023年,中篇小说《灵魂》获得2024年星云奖最佳长中篇小说和斯托克奖,中篇小说《我是AI》分获2024年雨果奖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
译者|高麒鹏
全文约86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浮城】
在你曾借幽暗隐匿行踪的街头巷尾,一条全息投影出的长蛇正盘旋游动,无首亦无尾。这是新一年的生肖,也是过去一个月你每天工作时透过工厂小窗看见的东西。不。说你工作的地方是工厂并不对。那里只是个思维矿场而已。你摆摆手,拨开投影。眼前是浮城唯一一间旅行社,看起来没什么店的样子,反而更像银行里的金库。你朝着它走去。
旅社门口,眩目的广告宣传着大陆的不同城市:上海,北京,福州,成都……去往每一座城市的火车票价格都在筹备新年的这段日子里被调高了好几番,这样他们才能在年关将近时将票降回原价,再名正言顺地称之为“促销”。但这都无所谓,因为星宿旅行公司的火车票价格从来不菲,而他们的火车又是离开浮城的唯一方式,仿佛城市的管理者在借此隐晦地告知城里的工人:你们走不了了。此外,浮城只在新年期间关闭,而星宿公司的火车也只在这段时间内运行,将工人送回他们位于大陆的家乡。
你曾开着隐私模式上网查过价格,虽然你很确定他们肯定靠什么办法追踪着你的搜索记录。来浮城的时候,他们在你脑中植入了一枚包含电脑手机一切功能的芯片,这样你就不必要到处都拿着电子设备了。于是,你留下了自己的手机。那台手机的屏幕已经碎裂,系统也随着一次一次更新而越来越慢,慢到你只能把手动更新关闭,结果一年之后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是一块废铁,因为所有的软件都需要更新的系统才能运行。废铁也罢。早知道你就该把手机带上。因为等到了浮城你才明白,他们并不允许你联系任何城外的人。
阿爸失踪前是不是也曾在星宿旅行公司门口驻足?你听说很多来到浮城的人最后都没了音讯,因为他们没能获得成功,而自尊心又让他们没脸再站在家人面前。也有流言蜚语说有些人其实成立了新的家庭,开启了新的人生——可你知道,这些都是假的,都不可能,因为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走得太快,都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还有一些人说,消失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他们知道自己回不了家,所以干脆结束了生命。
阿爸到底遭遇了什么,你不确定。你只知道某一天开始钱不再往家里寄。那一年,你十七,你妹妹十岁,而你别无选择只能辍学。然后,你十八了。你来到这座城市打工赚钱,寄给阿妈和阿妹,同时也寻找着阿爸的影踪。
起码,这是你原本的计划;但一个月之前,星宿旅行公司透过后台操作裁掉了你。开除你之前,他们刚从你脑海中取走了你对起伏山峦的记忆。这是他们从你身上最后想要的东西。对山细致入微的印象交缠在你满是瑕疵的记忆之中,而他们要的便是这个:他们用扫描器捕捉的自然实体总是完美的,完美到了极致,因此也永远无法描绘出山真实的样貌。不论他们的技术多么先进,总有一些体力劳动需要人来做——或者说,至少,总需要一些大脑来采掘记忆和想法,直到工人的脑海干涸,再被他们随手抛弃。现在,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内容的工作你都得接了,可这也只是让你勉强活着而已。
没有工作,你在浮城待不下去;但看着火车票的天价,你也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他们要把你困在这座城里,直到你消失不见,这样他们就能把错甩到你的头上,归罪于你的不足和缺点而不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某一天在某条光洁无暇的巷子里发现你的尸体。错还是你的。因为只有你在用腐烂的肉体玷污水泥地面的干净与整洁。
然后,你收到了一条短信,一份有些奇怪的工作:你要在一场婚礼上做拍立得摄影师。
【家乡】
第一次搭火车的时候,你想起自己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坐进火车的车厢,只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允许,而你本来也没有哪里能去。再说,要买一张火车票,卖了全身的器官你也凑不够钱;就算再给你一副身体再卖掉一套器官,就算把你阿妈的和阿妹的器官也算上,钱也还是不够。当然,哪怕阿妈和阿妹开口说可以,你也绝不会真的这么做;但即便你真的做了,买上票也仍是白日做梦。
至少这一点从来都没变过。你第一次去浮城的车钱你的雇主付了。你从未见过这些“雇主”。你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不关心你为人如何,只看重你能给他们什么,他们又能从你身上拿走什么。
临走前,阿妈往你包里塞了一瓶鱼油。拉上拉链之后,她拍了拍你背包的侧面,仿佛认定这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你不愿意承认,可心脏却一阵阵抽痛。你想起她也用同样的动作拍过你的头,直到你进入叛逆期,叫她别再拍你,并在她试着伸手的时候将她的手啪地打开。你还记得阿妈脸上因为惊讶而泛起的红晕,颜色比她苍白的手上缓缓绽开的粉色还要深。
要是能收回当时对阿妈说的话就好了。再叫她拍拍自己的头。可你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总是觉得羞耻,但现在你知道和悔恨相比羞耻根本不值一提。早知道就该开口的。在铁道港,在阿妈拍你背包的时候,早知道你就该说:妈,拍拍我的头吧。
你多希望能透过你那台破手机滋滋啦啦的扬声器听见阿妈的声音。你也多希望能听见阿爸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很快回家的承诺之后,他沉默了,而你慢慢在阿爸无声的电话中阖上了眼,耳边笼罩着火车安静驶向浮城时的背景噪音。那是阿爸最后一次来电,但他的钱总会在每个月第一天的零点准时寄到家中——而这也是你还能继续说服自己阿爸还活着的唯一证据。
你是在新年将到的时候出发去浮城的。你想留下来,跟阿妈和阿妹过了年再走,但你别无选择。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浮城的人事主管们要的就是你对家乡的惦念,这样你才会更卖力地干活,希冀着第二年能回去和家人团聚。
【浮城】
你负责摄影的那场婚礼办在浮城一片僻静的区域。那里找不到通往城市其他部分的路,仿佛受了什么污染而被封锁起来。
你记得一个住在浮城困囿之中的人第一次让你知道了这座城市。他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用城市原本的名字称呼它了;大家都只是叫它“鬼城”。它也的确像是只有鬼魅住着:白天,早七点到晚七点的工作时间内,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就算到了晚上,也只是偶尔才有身影在街上出现。他们要么如孤魂野鬼般漫无目的地游荡,要么就是藏在街巷的幽暗之中,朝城市远端整齐排开的住宅楼走,像是害怕被别人看见、被拦下闲聊或者做些什么其他的,仿佛连这么一分一秒都抽不出来。
事实上,已经没有人还会在浮城聊天了。也许一开始也有,在所有人都还怀有新鲜感和热情的时候。啊,还有现在新来浮城的人。他们有时也会和人闲聊,但很快就了解了这里的工作文化,学会了低下脑袋收紧下巴,眼睛不看身前或者身后,只看着一步一步往前的双脚。
有时候,他们也会抬头,看那些还亮着灯的高楼大厦,想今天加班的是谁(提示:几乎是每个人)。他们也会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回到楼里,哪怕偏头疼正一下一下砸着脑袋,在眼前击出一枚一枚白色的火花,仿佛就要将他们的视野吞没(提示:这也几乎是所有人的症状)。
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浮城的景象:灯光闪耀,充满生机,像是有谁撕下了湛蓝的天空,一片一片如招展的旗子般插在这座城里。现在,同样的灯光只显得黯淡,在夜间森森地透出晦暗的蓝光,让你自问为什么自己竟然曾经觉得它们漂亮。或许,它们确实好看,但时间让它们失去了吸引力,就像时间也让你年轻时曾被村里人夸赞的柔软皮肤变得蜡黄,染上了一层黄疸般的颜色。你好像怎么也去不掉这层黄色,但你也没有花很多力气去试——说实话,你试了也没用,毕竟你每天吃的都是加工过的肉和蔬菜。进入你消化系统的一切似乎都不新鲜,但这就是你在家全部的伙食。你甚至都不记得不干不硬的米饭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可是在这场婚礼上,举着他们给你的拍立得相机,你看到身边环绕着炙烤的牛排配松软的土豆泥、煎出来脆香的饺子、新鲜的雪蟹和龙虾尾,还有样式多到你都数不清数量记不下名字的炖粥。你口袋里装着十包相纸中的九包。你没有多问,但你刚到的时候,是新娘将相机塞到了你手里。她对你眨了眨眼,闪耀得胜过挂在会场天花板上的星形灯饰,并对你说;“唯有失去,才知回忆珍重。”
那时,你举起相机,对准她摁下快门,当场将显影出来的相纸交到了她手里。“那,愿你不会失去这张照片,还有你的微笑。”你这样对她说,声音很轻。
她的微笑颤了一下。随后,她对你说了声谢谢,急忙去找自己的新郎了。
婚礼接近尾声的时候,你手上只剩下了几张相纸。大部分相纸你都用来抓拍吃饭跳舞的宾客和给新郎新娘拍合照了。你又多拍了几张。看见新娘离开逐渐离场的宾客正直直朝你走来,你放下了相机。在她靠近的时候,你往后退了一步。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另一个人靠这么近了,而你的头在眩目灯光和嘈杂音乐的刺激下已经开始发晕。一个微妙的表情在新娘小巧精致的脸上浮现,转瞬即逝,看起来近乎同情。近乎。
“相纸还有剩吗?”
你看了看相机里具体的相纸数。“还有一张。”你说。
“留着吧。”隔着你举在两人之间的相机,新娘的双手握住了你的,“相机你也留着吧。”
你清楚她并不是在炫耀财富以示善心,因为她眼中藏有温柔的善意:她只是想给你这样一个能力,让你也能去创造回忆并决定它们的弃留。因此,你没有推脱,没有把相机推回给她,而是在她松开你双手的时候将相机抓在了怀里。你看着她的双臂落回身边,落回她那条以一串漂白孔雀羽毛装饰的华美刺绣裙旁。那些孔雀羽毛是真的吗?肯定是吧。你不禁想到底有多少只孔雀为了这一条裙子死去。
“你老家是哪里的?”过了一会,在新娘离开之前,你开口问道。你暗自期望她和你是同乡。说不定她能告诉你一些家里的消息。
她似乎因为说出口的“西安”而感到抱歉。西安离你的家乡还挺远的。
“啊,这样。”你只从口中挤出了这样一句回答。新娘又一次匆匆离开,这一次显得有些过分急迫。她大概是看到了你脸上的失望。
在会场后方,你注意到了婚礼上唯一的一台机器人:一个租来的人形机器算命师,坐在一个复古装潢的小隔间里。一晚上下来,你看见过不少客人走去算命,于是也带着相机往隔间走去。
你心里明白,面对每一个来找自己算命的客人,这台机器人肯定抓取了网络和客人社交平台上的信息,并通过这些信息包装出所谓的命理,分析客人的过去和现在来做出自己真会算命的假象。不过事实上,这台机器人给出的不外乎隐晦的片段,某些在客人生命中已经出现过也很可能再次出现的事情。这座城市没有隐私。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却又装着不懂。
你的社交账户早在你到浮城的第一年就被锁了。你在网上的足迹也被擦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来浮城之前的记录。如果这台机器人分析你在网上的信息,它大概只会看到一个曾经活过现在却已不在的人。你很确定它给你算的命不可能准,反正你本来也不信这些,因此你直接绕过机器人,走向了它身后那个你真正在找的东西。
那是一扇高耸的玻璃门,连接着天花板和地面。门向外打开,呈现出夜色。远处,往家的方向看,你能看到大陆的点点灯光。光亮比以前少了很多,但或许是因为现在是晚上。你觉得能看一眼被你抛在身后的那个家好像都已经是奢侈。
来浮城前打包行囊时,阿妈什么都记得给你装,唯独忘了你曾拍过山峦与家人的一次性相机。阿妈总提醒你要把相机带去城里,把照片洗出来,可你始终没找到机会——而当你终于有机会的时候,你们却都把相机抛到了脑后。
把眼前清晰却黯淡的天际线拍下来吧。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可你最后也没有这么做。
离开会场前,新娘将说好的酬劳汇给了你。钱很多,却不足以让你买上火车票赶回家过年。你只能再等一年了,除非——
【家乡】
你说你要走的时候,阿妹说她恨你。阿妈试着向她解释原委,可她听不进去也不肯理解。又或者,不理解的人其实是你。你并不懂被一个深爱的、信任的人以一个自认毫无意义的方式背叛是什么感觉。只是,你妹妹只看过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你又在其中占了太大的比重。现在你也算明白了当阿妹在铁道港不情不愿地送你离开时,她心里揣着的是怎样的绝望与伤痛。当你攥着单程票从车窗移开视线时,你知道她以笑容挡住的啜泣会顷刻决堤,仿佛要将她娇小的身体撕碎。
其实,你很清楚阿妹的感受,因为阿爸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博得你的信任,再将承诺摧毁。
你在看见阿妈和阿妹落泪之前移开了视线,因为你受不了看着她们哭泣,因为你知道这样你也会掉眼泪——但你不想,否则你会千方百计留下。只是你必须要走。你再不情愿也好,你必须要走。
和阿妹的争吵在你脑中浮现,显得幼稚可笑。谁吃了最后一个苹果。你们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吵起来——
【浮城】
广告浮在高楼大厦四周,沿着几乎空荡的街道,飘过一盏盏街灯。全息投影出的舞者打扮成中国古代的仙子,和舞狮一起在空中旋转跳跃。这些看得见却摸不到的文化遗产随着时间已经一点一点消失,只留下了生成的影像——起码,在浮城貌似如此。舞者和舞狮的脚下,一场热气蒸腾的飨宴正在进行。你知道这也不过是投影,可你仿佛闻得到烤鸭与烧猪的香气。
浮城没有宵禁,但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晚上离开房间或者在外面待到很晚,因为一天的工作往往早已耗光了他们的精力。可是今晚,你没有留在房里。是,你也很累,但开往大陆的火车三天后就要发车。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离开居住单元的时候,运气一如既往地没有站在你这边。浮城不常下雨,可一旦下了,落下来的沉重雨点比你几年间见过吃过的葡萄还大,砸得人生疼。雨确实能帮你隐藏行踪,但就算没下雨你也没有所谓,因为你已经确保在街上巡逻的安保机器人读不出你的工人身份验证条形码。你用的是油。有一次你无意间把机油抹到了脖子上印着条形码的地方。当你下班返回居住单位时,你的身份没能在进门时被识别出来。你差点因此被上报成了失踪人口。
浮城的一些居民拥有浮空车,方便他们来往于所有人居住的区域和位于相反方向的工作单位。你要去的正是放着浮空车的停车场。
停车场的构造像是一个书架。层层累高的平台上,一辆辆浮空车居中放在每个独立的格子里。你朝停在最底层的一辆车走去。车的主人是住在你隔壁第三户的一个阿伯。今早,他出门工作时,你眼见他的夹克口袋里探出了红包的一角。你只能寄希望于他为了给返回大陆做准备而将红包留在了车里。
你缓缓靠近浮空车。阿伯的车正处于警备状态。车辆本身并没有安装摄像头:和在大街上巡逻的机器人一样,浮空车识别的也是身份验证条形码。设计者大概觉得这样已经足够安全,而一直以来这个系统也保护着浮空车免遭贼手——直到今天你的出现。至少,你期望你会是第一个成功从浮空车里偷东西的人。
为防身份验证开门系统失效,浮空车都装有一个隐藏的钥匙孔用于手动开启车门,而你正好对撬锁颇有心得,因为阿妈总是不记得带家里的钥匙。这只是必要之罪——起码,你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一遍一遍地在心中为自己的行为找正当的解释。只有这样,当匍匐在车边撬锁直到听到一声脆响时,你才能继续保有勇气、坚定决心。
跳进车里的时候,你很明白就算在车外犹豫,就算清理掉衣服上滚落的雨滴还有自己带进来的一滩雨水,你也没办法掩盖自己踪迹。湿透了的跑鞋踩着车里的垫子,发出吱吱的声响。车的气候控制系统自动工作起来,将热气往你的方向喷。你的时间并不多。哪怕阿伯没收到有人闯入车辆的消息,他现在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车启动了。霉味混合着汗液的酸臭充斥驾驶舱。你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天不记得洗澡了。
不远处,一台安保机器人飘过,停住,朝你的方向眯起眼睛。你屏住了呼吸,克制着因寒冷而颤抖的脊背,停下了动作。机器人往车的方向又飞了几米,仿佛正直直盯着你看,随后忽然转头离开了。
你又行动起来,在车里四处翻找。肾上腺素在你体内冲撞,让你双颊温热,可触目所及哪里都没有红包的影子,直到你想起来该把仪表盘打开看看。找到了。一枚红色的纸封,画着一条金色的蛇。看着眼前的红包,你的手颤抖起来。你父母和亲戚在过去这么多年里给你的红包浮现在你脑中。里面的金额从来不多;可对你而言,它们无比的珍贵。
你坐在车里,攥着红包,“把它拿走”和“把它留下”两个声音在你脑海中冲突交战。是不是也有一个孩子正急切地等着阿伯回家?或者,是一个已经丧失经济来源的老人?甚至,等阿伯的正是他的妻子,而他来到浮城工作就是要把钱寄给她。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而你也竭力遏制着思绪,因为偷走红包的罪恶与愧疚让你双手打战、决定动摇。你狠狠将头向后敲在了驾驶座的头枕上。
什么傻逼计划啊。你差点因为其中的荒唐和绝望而笑出声。可是,你真的很想回去看看家人,这难道有什么错吗?只是即便如此,从这位你甚至都不认识的阿伯身上偷走红包,满足你自私的欲望,这难道就可以吗?
最后,你选择将红包留下,但在离开前打开看了看里面。你已经很久都没见过这样的红色纸封了:
红包里放着的不是钱,也不是支票,而是一封整齐叠好的信。信是手写的,让你想到了那些宝丽来相片、那台拍立得,还有那位新娘。
然后,你将红包放回仪表盘,把它合上,踏出了浮空车。你并没有真正按照计划犯下罪行,但这无所谓,因为眨眼之间你便被安保机器人团团包围——但或许,你从一开始在期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在安保中心,来见你的甚至都不是真正的人类。审讯室笼罩在阴影之中。屋里挂着一盏孤零零的吊灯,样式和你在婚礼上看到的尤其相似。一张塑料桌摆在房间里,仿佛他们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吊灯上,而且也不打算买任何贵的陈设。坐在你对面的是一台机器人。和你近乎一致的体格让它没有眼睛的金属脸正好和你的齐平。
“你为什么闯进浮空车?”
你斟酌着回应的话。可你的身体早已湿透,正往下滴着雨水,体温也在快速下降。你已经不在乎能不能编出一个谎言了。你决定实话实说,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反正今年你也没法回家过年了。
“偷东西。”
话语出口的瞬间,你感受到的不是焦虑,反而是某种解脱。与此同时,挫败感也向你袭来,压得你的肩又往下一沉。你闭上眼睛,往后靠上椅背,幻想自己还坐在车里,吹着喷涌而出的暖气。这段回忆几乎让你感到一丝慰藉。
“为什么?”机器人问道,将你拽回现实。
“我要钱买火车票。好回去过年。”
“你钱不够吗?”
“不够。”
机器人顿住了。它的脸上扫过几道你读不懂的线条。
“但我们的记录显示,你有近四年的收入积蓄。”
“我——什么?”
机器人将记录传到了你脑中。它没骗你。你的钱都在。那些你寄回给阿妈和阿妹的钱,一分都没少。你的每一笔汇款都是“待接收”的状态,只要你选择取消,钱就会全部返回到你的账户。可是,怎么会?你从来没收到过相关的提醒。又或者,你压根就没想过查一查看看。
没等你再问,机器人便起身离开房间,拉开入口的门,等着你过去。你困惑地看着它,直到它将你重新带到楼下,带回那亮得不像警局更像是酒店的大堂。
考虑到你先前并无犯罪记录,他们只给了你一个警告就放你走了。你撬锁闯入浮空车的行为也被认定为一场误会而不再追究。你不知道这一结果背后是他们对你的仁慈、怜悯,亦或是他们还需要你给这座城市提供些什么,哪怕你已经丢掉了工作。你也不知道到底哪样更好,哪样又更糟。
也许,其实是那个阿伯决定不追究你的责任——可这对你而言才是最难接受的,因为你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十二岁,又变回了那个在偷阿妹糖果时被抓住的人。
巳蛇十号
你从星宿旅行公司买到了票。现在,你安然地坐在巳蛇十号末端最便宜的一个经济座里。你有钱买到更好的位置,可你不想。这些钱本就是为阿妈和阿妹攒的,而你也只是从取消的汇款里取出了票钱,一分也没多拿。
你看着浮城逐渐远去、变小,而火车的轨道在平静的海面上延伸。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家里人了。现在,火车正载着你驶向某段过往,驶向一个你留在身后的世界。你开始害怕。你怕亲眼看见那个世界在没有你的时候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你也怕那个世界对你投来的目光。毕竟,你在离开它之后也已经变了。
一路上,你始终闭着眼睛。火车从出发到进站似乎只用了几秒钟。你不愿往窗外看,只是埋头收拾行李,手里拿着拍立得相机,盯着自己的脚下了火车。你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寒冷而颤了一下——然后,你终于抬起了头。可当你抬起头时,你看到的景象让你觉得自己走了仿佛不止五年,仿佛大陆起码已经过了整整一个代纪。
起先,很多人觉得去浮城的人担的风险最大;只是,如果考虑钱以外的生存问题,你反而是最安全的。
你听说过那些肆虐大陆的自然灾害。浮城没有受到影响,而大陆也没有幸存的人。你见过灾害留下的痕迹:满是碎石烂瓦的田地、被毁村庄的断壁残垣、了无生机的山川,还有山上连根拔起或倒伏贴地的植被。只是,在其中一座山的山底,你注意到了铁轨的开端。
那时你意识到,时间的流速在浮城并不一样。它比在大陆上要慢,要慢上很多,而你祈祷它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当你回去的时候,你就能回到一个没有变过的家,仿佛你从未离开过。阿妈和阿妹依然会站在火车站,阿妹也还在哭,这样当她转身时,你就会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会扑进你的怀里,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哪怕你只离开了几分甚至几秒钟。你会告诉她你不会再走了,而你也决意守住自己的承诺,就算它是个谎言也无妨,因为不论你的意愿有多强烈,梦想和现实几乎永远未曾一致过。
你记起阿妈在你走时对你说的那声再见。那一声听起来是多么决绝,仿佛她已经确定你不会再回来,就像阿爸那样。又或者,她一直都知道就算有一天你回来,她也不会在了。
火车在你身后驶离。一条提醒跳出你的眼前。
旅途结束。您要订回程的票吗?
已经没有人来花你挣来的钱了。你大可回到浮城,过上舒服的生活。可是在那里,你又在为谁活呢?
你点走了提醒,将视线重新定在面前的景象上。
然后,你轻声对自己说了那句新娘告诉你的话:唯有失去,才知回忆珍重。你举起相机,对准你记忆中的那座山残留的部分,为你残留下来的家摁下了快门。你期待着、祈祷着,当相纸逐渐显影时,阿妈、阿爸还有阿妹会站在一起,出现在画面里。
“新年快乐。”你对着山川喃喃道,“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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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银河铁道999》
主视觉 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视觉出炉!
今年的主视觉依旧由巽老师操刀。设计师解读:画面中通过正负形结构形成多重的「10」,是一个循环嵌套结构。
人通过现实的垂直窄门,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门,此为第一层「10」;站立着的人的身体里,同样是一个变幻不定的无有之境,万物穿过它,万物也在此生长,此为第二层「10」。以此推导,可以嵌套无穷多个「10」,就像我们所在的宇宙,以10年为一个周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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