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了寻找一只出逃的老鼠,“我”来到藏区雪原,与康巴人桑瑞一起展开追踪。桑瑞能听懂动物的语言,而“我”在实验中与小鼠互换了脑电波,和小鼠一同陷入了认知混乱。在幻想与现实交织的皑皑雪山,几个孤独的生命被脑海中开启的“门”连在一起,共同探索自我的边界与生命的尊严。
作者谈雀曾在“不存在科幻”公众号发表过多篇作品,并凭借《豆巴,豆丙与豆丁》获得2023科幻春晚 x 青年文摘 x b站征文大赛优秀中篇奖(这篇小说现已收录在未来局出品的中篇集《此处有龙》里)。今年她由“我要上春晚”晋级为“终于上了春晚”,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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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乌尔朵
作者|谈雀
青年科幻作者,曾获2022年度寒武奖年度最佳奖、2023年科幻春晚优秀中篇奖。作品《草月》发布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豆巴,豆丙与豆丁》收录于“科幻剧院”系列中篇选集《此处有龙》。
全文约11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只能生火了,桑瑞说。雪山的影子迅速变淡,火光从苔藓间跃起。夜晚迫临,随后荒野裹住我们,像件湿冷黑毛大衣。我们缩在帐篷里,等候猎物进坑。整个白天,我们一无所获。当然,这事说出去没人信,我打车横跨云贵高原,追到藏区住民宿,再请本地康巴汉子做向导,租马驹、高原氧气瓶,黎明时分骑马进山,挖坑放苹果,就为了捉一只老鼠。
肯定不是普通的老鼠,桑瑞说。他不断拢起灰藓,堆成宝塔式样,烟雾噼里啪啦,破开周围的寒气。他是妥西县人,汉语说得很熟练,在县里一家民宿打工,帮运输平原来的圆白菜红萝卜,常骑马带旅客去草场玩,有时也帮忙拍照。照片贴在民宿墙上,画面里日光猛烈,他站得很远,黝黑瘦长,穿藏袍挥甩马鞭,是撮模糊的深色火焰。
到民宿那天,我掏身份证办入住,说,我来你们这找一只老鼠,它从我们单位跑走,身上装了定位器,逃到你们的洛嘎山了。民宿老板笑说,什么你们我们的,听不懂。他喊来桑瑞,说,牦牛女婿,你带她上山吧。
我们约定好,桑瑞做我向导,两百块钱一天,捕鼠费另算。
定位中断在山腰那块。山路不好走,我们骑马,一前一后颠簸着,马脖上铃铛摇荡不停,盖住了沉默。他扭过身子,问我姓名。豆佳云,我说。喔,他说,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我说不是,是豆子的豆。到地方后,我扎帐篷,他挖捕鼠坑,等候老鼠进坑,一直等到雪山变暗。山上很冷,桑瑞生火,给火堆添牛粪饼。火焰噼啪膨胀,帐篷里渐渐暖起来。我担心夜里会有野兽,桑瑞说别怕,有乌尔朵。他解开腰间氆氇袋,我瞄了眼,立马跳起身。有蛇,我惊喊。
菱形蛇头自袋口游出,蛇身遍覆黑白花纹,俯身冲进潋滟火光。桑瑞迅速握住蛇身,绞绕臂上,说,这就是乌尔朵。不是蛇,而是条绳索。状如蛇头的部分叫乌梯,枣核样,牧民会在那掖块石头,回旋甩圈,然后挥出鞭梢,山石噼啪撞出响声,可以驱赶牧场牛羊。
他托起乌尔朵,送到我面前,说自己初见时,也以为是蛇,那时他刚回藏区,看见家中盘旋一条乌尔朵,乌梯在中间,头尾相连,像条衔尾蛇。他吓了一跳,阿妈笑话他没见识。后来他也学着编,梳下香查玛的毛,搓捻编成了这条乌尔朵。
香查玛是谁,我问。
是头牦牛,他说,一头白脸蛋黑牦牛。去年秋天的时候,县里有人卖牦牛,他骑摩托车路过,在街对面加汽油,望见牦牛眼睛,一对幽寂的瞳孔。他去银行取钱,把存折里的钱都提出来,买下这头牦牛,取名香查玛。阿妈问他,桑瑞,买牦牛用了多少钱?他说十万块。阿妈说,啊呀那是什么牦牛,这么贵,是会说话吗?他没答话。阿妈叹气,说,你是把娶媳妇的钱都花掉了啊。县里的人说笑,说桑瑞娶了头牦牛,开始喊他牦牛女婿。
那头牦牛现在在哪,我问,养在民宿院子里吗?
他摇头,说,后来有一天,香查玛自己离开了。
火焰爆了一下。帐篷里彼此沉默了会,他说,聊聊你的老鼠吧,它肯定也很特别吧?
我想了想,说,跟普通老鼠一个样,白毛,尖嘴巴,可能就特别狡猾。
他笑了,说那好办,我舅舅会捕鼠,他叫昌吉,是一等一的康巴汉子,在达玛节上拿过赛马冠军,以前帮县里除过鼠害,现在当导游,常带团去卡子拉山和稻城,那边有座雪山很漂亮,叫夏诺多吉,汉语意思是文殊菩萨,你现在心里想着夏诺多吉,说老实话,你们的老鼠不正常,对吗?
对吗,我复述他的话。
桑瑞盯住我看。火光倏忽闪动,啪的一声又爆了下。他立即攥住乌尔朵,窜出帐篷,扣粒石子往暗中一掷。荒野很静,悄无声息吞掉石子。我撵上去,看见黑暗中一撮儿白。是那只老鼠,它立起身子,站在坑边,嘴边胡须窸窣嗅动。
吱吱,吱吱儿吱。
桑瑞影子比人快,訇一声,整个身子盖住捕鼠坑。我追过来,他握紧双手,捧至火堆前。透过指缝,我们只看见一个苹果核。吱吱。那只老鼠叫唤着,溜进暗中消失不见。桑瑞松开手,嘟囔着,把果核砸向火堆,火焰又爆了一下。
明天再来吧,我说,这老鼠太狡猾了。
它不对劲,桑瑞忽然盯着我说,刚刚它在跟你说话。
它说话了吗,我反问他。
你不说实话,桑瑞说,我要打电话给州政府举报,你们的老鼠有问题,会破坏洛嘎山生态。他掏出了手机。
等会儿,我说。
我们给老鼠做实验,是为了驯养牛羊马骡。毕业后我到农业畜牧中心上班,市里试点农业改革,单位和本地农学院合作,在郊区单设一座楼做动物实验,6层42间,外边是畜牧基地,电网圈住几百来亩地,分区域散养牲畜。报到那天是晴天,我坐出租车上高架,遥遥望着,牧场离云很近,像匹草绿毛毯起伏铺开,牛羊扎堆,组成广袤大地上花色各异的图案。车下高架。几匹黑蹄骡马站墙边,目光忧郁,看运料车一辆辆经过。车尾厢装有成垛秸秆羊草,从我面前左转,拐进基地后大门。
我被分配到动物认知项目组。在第38号实验室,我们搭建封闭式房间,放入数十只老鼠,依据赫布定律,开启经颅磁脑电仪。在规律的刺激信号下,鼠脑神经元如同电子元件,反复接受1、0、1、0、1刺激,生长树突棘突,形成新的神经通路。脑突触通道或开或关,人类世界的概念,诸如“椅子”“桌子”等词汇,就跟苹果堆一般,挨个滚入小鼠脑内。我们管这叫开天门。
等实验成功,我们就能对母牛开展实操,重构牛脑认知,牛栏会匹配到脑内草原符号,饲料匹配成干草,那么药片是豆饼,水槽是河流,狭小隐秘的卵巢也会分泌激素,孕育一颗不存在的胚胎,使其无需怀孕,便可长年分泌乳汁而没有休奶期。中心主任出去招商,放出话来,说这叫重构有机概念,让每头荷斯坦奶牛都健康地产奶,幸福地产奶,栏里堪比鄂尔多斯大草原。
这不是骗人么,桑瑞插嘴说。
不,我说,是骗牛。
也不是骗,是重构概念,也更加人道主义。项目三季度收尾时,主任让我们加快进度,说有投资商要来。那天我们加班到深夜,同事拎起一只老鼠,说一条条认知符号训练,太耽误时间了,干脆找个人,把她认知模型导进去算了。
然后呢,桑瑞问。
成功了,我说。那会时间太紧,找不到被试,项目组长说组内抽人上。同事刘米早我一年来,劝我别上,怕有后遗症。其他人也支支吾吾,不敢上前。最后组长拍板,说在群里掷骰子,谁点数最小谁上。我运气不好,掷了个一点。他安抚我,说确实有风险,人鼠同处一室,脑电波互相干扰,人的神经结构会落入鼠脑,鼠的也可能落进人脑,这没法把控,属于概率问题。不过他也允诺,等验收成功,就帮我推进转正的事。我同意了。为了好标记,我提前接受认知调整,交换脑内苹果与椅子的概念。
整整六个半小时,在经颅磁仪器的轰鸣声中,脉冲电波仿佛钱塘江大潮,轰隆隆淹没我与鼠。
我们展示“苹果”图像,视觉刺激彼一进入老鼠颞叶,神经回路相互协作,整合感觉通道信息,形成关于 “苹果” 这个概念的完整认知——我们等着,好,脑电波反馈回来,在脑电成像仪上生成图像——椅子。测试成功,我接受了认知矫正。于是椅子接着是椅子,苹果继续成熟红润,吐纳丰富的酯类气息。那只老鼠却逃了。验收前夕,它躲进苹果箱,跟随垃圾车逃出基地。组长说我跟鼠心有灵犀,该我去追。于是我追踪定位,打出租车抓老鼠,从基地到汽车站,一路往西,追到了妥西洛嘎山。
此时山风呜咽,火焰孱弱枯瘦。桑瑞望着我,脸上火光黯淡,面庞渐渐融进黑暗,又随之一笑,问,所以它刚刚说的是什么,苹果?
不,我说,是椅子。
他又问,那你呢,是老鼠还是人?
这会我神思敏锐,胆小如鼠,双手垂缩胸前,荒野里静默的呼吸音都能吓我一跳。但我正视他,语气很重,说,我当然是人。
他笑了,从灰烬里掏出那枚果核,往裤子上蹭了蹭,说,人我们走吧,天太晚了,明天再来抓。于是我们骑马下山,从洛嘎山浓郁的暗色中掠出,一直往光亮处走。
我关了闹钟,睡到了上午十点钟。民宿在准备午饭,院里弥漫高山雪鱼的香气。我饥肠辘辘,推开房门,没入日光里。两边屋檐拼成河道,瓦蓝天空如河水流淌在头顶,风吹动经幡,在一排响动的彩色里,桑瑞坐在回廊长条凳上,举起鼠笼凝视。笼中老鼠昏睡,身后拖曳些许血迹。
桑瑞面露愧色,说,晚上抓得急,把它尾巴铲断了。昨晚他没睡着,夜里骑马去洛嘎山,学鼠吱吱叫唤,诱其出声,反复琢磨鼠语,从音节里筛出方位信息。直至太阳升起,天色发青,山麓披挂白霜,在一片低矮的圆柏灌丛里,他铲开了鼠洞。
你怎么知道它在那,我问。
桑瑞惊讶望着我,忽然笑了,问,他们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我问。
我这里不一样,他指着脑袋说,所以听得懂兽语。这事认真说起来,得回溯到高中时期。他母亲是藏族女人,父亲是成都人,出生后,他随父亲登记为汉族。之后父母离异,他跟母亲回藏区上学,总是形单影只,同学们都喊他久哇米1。他学习很好,尤其是汉文,常在班里考第一。可有一天,他看不懂汉语了,也很难说出口,嘴里说出的话,如同水面上打过的瓦片,飘过一连串痕迹后,语言所指立即消失。起初他还支撑着,更加用功攻读课文,可渐渐连藏语也听不明白,甚至数学试卷上,那三根直线所组成的图案,别人眼里的三角,也在他脑海里被打散,成为不间断的点。
1 藏语gyur bai mi意为“孤独的人”。
可能是认知障碍,我说。
是整个世界都变了,桑瑞说。高考失利后,他就没再读了,出去打工,干过很多事,在川菜馆端菜洗碗,也当过便利店夜班店员。渐渐地,他眼里的世界被打散,人、物品、建筑,所有符号都变得混乱无序,映射在脑海里是一团乱麻。他只好又回到藏区,帮草场割草放牛,有时一放就是一整天。有一天,昌吉舅舅带游客来玩,远远骑马而来,跌落到他眼里,成了红色、黑色、棕色——色块抖动融合,是八只脚的生物在奔跑,接着色块迅速分离,成为两个生物——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疑惑凝视人与马。马在眼前,人说,桑瑞,我们带游客去山上玩吧,坡上开了好些花。山字落入耳里,他却没法感知那是什么,直到舅舅指向远方。他望山,从艰涩的符号概念里,找到一条窄而幽深的通道,形成人类语言——那不叫作山,他说,山上的苜蓿花能吃,山脚的溪水能喝,在牛羊的眼里,那不是山。舅舅问,不是山,那是什么。他说,那是大地的乳房。舅舅说,啊呀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脸红了,立马调转话头,问我饿不饿,他带来了糌粑和奶茶。
我摇头,追问,然后呢?
然后乌尔朵就成了尾巴,他说。
在妥西县漫长明亮的夏季里,他日夜与动物为伴。牦牛仰头长哞,音节拆分成一丝一缕的震动,透过声音间隙,他窥见完全不同的世界:太阳在脚底,无数个水潭里升起日出日落,水面雪山与远方雪山不无不同,都是不可抵达之处,而人类,即他自己,是大地上最凶猛的面孔。乌尔朵在他掌心伸展,绳索细长响亮,从动物身上而来,再次回归动物,成为群兽之尾。接着鼠叫,鸟啼,猿猴哀鸣。世界投射在万物眼里的影子各有不同,它们交叠,组成变换不停的景观。他尝试拨开所有虚影,窥探最本质世界。只一瞬间,感官立即塌陷,他失去数字,语言,失去空间方位,直至一切障碍消失,如牛出栏,被放进更为广阔之地。他短暂抵达那里,然后迅速回归现实。再睁开眼时,草场日光滚烫,土壤升腾青涩苜蓿香气,牛羊啜饮溪流。乌尔朵不再是尾巴,而他重新成为人,拥有名字,叫作桑瑞。
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我问。
说不出来,他摇头说,就像周围都是噪音,却并不觉得嘈杂。那会他想去庙里做和尚。阿妈拦下来,说啊呀那怎么行,总要结婚的。阿妈带他去医院,医生说是大脑异常放电,导致神经结构不稳定。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卖掉牦牛、县里的房子、手工打的银茶壶,搬回镇上住。医生建议摧毁原有神经结构,在认知库里找标准模型,汉族的,藏族的,成年男性的,都很齐全。他不愿做手术,担心移植了他人认知,自己就会变成别人,便一直拖着,靠吃药稳定认知。
后来他赛马,在达玛节上出了风头,都说他会兽语,开始有人请他驯马放牛,给的佣金很高。一些性子烈的那曲马,会在他长久的嘶吼声里,低垂头颅,乖乖伸进马笼头。阿妈拿这些钱当本金,做虫草生意,赚了钱,又买回县里房子,开始筹备他的婚事。
原本昨天要去相亲会的,桑瑞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天抓普巴耽误了时间。
普巴是谁,我问。
是我给它取的名字,他提起鼠笼说,藏语老大的意思。
吱吱,老鼠普巴说,椅子,我要椅子。
桑瑞瞄向鼠笼,说,它在找你说话。
对,它的确在跟我说话,但我不想理它,准确来说,是不敢。我怕跟它讲话,会巩固脑内鼠的认知,让自己长出鼠的尾巴。实验结束后,我告诉刘米,说我好像能听懂鼠叫。她安慰我,说是心理作用,老鼠前额叶不发达,神经结构也简单,就算一整个放人脑里,也影响不了什么。她说那话时,特别盯住我的眼睛,说,不过听说老鼠视力很差,也看不见红色。是吗,我问。
是,我看不见红色了。那天早上一回头,我便被各种气味轮番撂倒。牛的气味重,羊草气味轻,人的气味又臭又结实,重量0.028克,压在我纤弱的毫毛上,一缕气味包含烤鸭,白萝卜,糖腌蒜头,以及车轮胎轧到的潲水。他们的活动轨迹完整浮在我面前,宛如一条立体式高架桥,而气味组成一座座路灯。我推开玻璃门,基地晦暗模糊,牛羊马骡面目可憎,它们喘息如雷,行动缓慢,细弱蹄踝如同参天巨树,一头牛就是一座巴特农神庙。
之后我愈发神思敏锐,甚而感官信息进入神经中枢,大脑便在人、鼠、人、鼠间交替,仿佛在运行某行代码,直至将我变成一只怪物。我感到尻骨发沉,似乎悬有一截鼠尾。于是隐晦问别人,我究竟什么样,丑吗美吗正常吗,只换来语焉不详的回答。我在网上发帖子,贴上自拍照,配文:评价一下不玻璃心。有人评论说像老鼠。是吗,我回复说,哈哈。
也许一切都是臆想,我想,我追求的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答案。现在那只臆想中的老鼠跳出来,就站在我面前,双爪握紧笼栅。我想说,你把我害惨了。用那种恶狠狠的语调,再配上跺脚,尖叫,歇斯底里。可我说不出口。
你好,我模仿吹口哨,小声发出鼠叫,问它想干嘛?
你把我害惨了,它说。
你说什么,我问。
这回它语速缓慢,鼠声韵律淅淅沥沥,落入左耳,从右耳流淌出来,成为拥有主谓宾逻辑的人类语言:你——把——我——害——惨——了。
我本来什么也不是,它说。直到那天,真相啪的一声在脑里炸开,从此它成了鼠——人类世界里的概念复合体——偷盗东西、常引起负面情绪的啮齿目动物。它受这种情绪困扰,日夜攻讦自己,又不断为自身辩解,在无休止的自言自语中,它的前额叶持续发热滚烫,脑突触有节奏地连接,断开,如一扇门的开与关,最终它生出思辨快感,几乎类似人类世界的哲学家。可它仍是鼠,比人类多条尾巴,这似乎是一切困扰的源头。它沉溺于哀伤情绪,甚而觉得屈辱,愤怒,于是跻身纸箱,溜进一辆垃圾车,辗转逃到汽车站,一路颠簸,最后从一个藏族女人宽大的藏袍里窜出,钻入洛嘎山脉的鼠洞,与当地母鼠恋爱生子。幼鼠诞生后,它想起自己的祖先,祖祖孙孙无穷代老鼠,从单核生物到啮齿目动物,一路繁衍生育,最终都成为实验的一环,通往母牛们的乳房。它疑惑不解,精神衰竭,刚明白一个问题,立即陷入新的谜题,它试图打破这循环,当所有问题逐一被击破,无限接近真相之际,它被一铁锹铲断鼠尾。
桑瑞模仿鼠叫,说对不起。
那请你放我走,老鼠普巴说。它拥有现代人的文明素养,礼貌地请我们给它包扎伤口,然后送回洛嘎山鼠洞,那里有它的妻子,一窝幼鼠,以及囤积过冬的青稞。
我没法做决定。它是实验室的资产,没人能擅自挪用。但我不是物品,老鼠普巴说。它愈发激动,胡须颤动不歇,语调近乎吟哦,它说人,你有什么了不起,鼠之尾被人斩断,人之尾又是被谁斩断,曾经你比我少一条尾巴,可现在我们平等啦。鼠声吱吱,如同油花四溅。民宿里人来人往,偶有驻足看热闹的,问我们在干嘛。桑瑞声音低矮下来,帮普巴劝我。最后我妥协了,说等项目验收成功,就找机会送它回洛嘎山。
一言为定,老鼠普巴说。
午饭过后,桑瑞骑摩托带我们去诊所。医生很为难,说只给牦牛接过尾巴骨,还是头一回治老鼠。他简单包扎了下,给鼠尾裹上碘附棉花球。临走时,桑瑞挥手告别,医生摘下听诊器,问他,喂,牦牛女婿,香查玛还好吗?
很好,桑瑞竖起大拇指说。
那她是谁,医生指着我笑问。
喔她啊,桑瑞大声说,她是人。
之后我退房,添加桑瑞微信,额外付给他捕鼠费用。他骑马送我们上大巴车。回程路上鼠语不断,窸窸窣窣,仿佛下在车里的雨。它在找我要椅子。忘记买了,我悄悄说。它问,那怎么办?先饿着吧,我说着,吱吱笑出声。车里忽然安静了。我捂耳朵,装作戴蓝牙耳机在打电话。他们又开始聊起来,聊妥西县,洛嘎山,聊那里有个爱上牦牛的男人。我给桑瑞发消息,说你真有名。他回复我一个笑脸表情,说一路平安。
路尽头是一载晦暗的雨。在雨声里,三季度项目验收成功,主任顺利拉来几家知名企业的投资。我们有了资金,开始给奶牛做实验。运输车一辆跟着一辆,运来成厢的荷斯坦奶牛,它们顶起瘦削尾尻骨,挨挨蹭蹭,挤在沾满麸糠的铁栏里,右拐进基地大门。
在封闭式牛栏里,十几台经颅磁仪器嗡嗡轰鸣,对母牛们进行认知信息巩固:怀孕;苜蓿花;鄂尔多斯大草原。那些信息在淡粉色牛脑内发酵,原始欲望裹动信息素,由神经中枢灌入血管筋脉,奶牛们无比相信,子宫内正在孕育胚胎,它们的乳腺开始鼓胀,空瘪的乳房被填满,源源不断喷出新型乳汁。
项目很顺利,当月牛奶产量同比增长34%。这事上了本地农业新闻,有电视台来采访,当作经济转型例子。牧场门立起巨幅标语牌,印刷两行粗体大字:新有机,新未来。
之后基地便时常下雨。牧场进入深秋,总是冻雨连绵,曾经躁动不安的虫鸣接连陨落,化作土壤深层的氮肥。单位也变得寂静了,尤其在阴雨天,玻璃门窗吸附外界声音,我推门打卡,同事们纷纷回头,又很快转回去。在那段空隙里,填满沉默的呼吸音。
我问刘米,大家是不是在背地里议论我?刘米说我想多了。
我仍有许多疑问,比如他们闪躲的眼睛,轻声的言语。我向桑瑞抱怨,问他是否听得懂人的唇语。他发来消息,说除非他们变成老鼠。那段时间,我们时常聊天,都是生活里的琐事。他说他参加了妥西青年交友大会,玩双人游戏,一群人在秋千荡桥上晃来晃去,很滑稽。我问他什么时候做手术,他说再拖拖。尽管阿妈很焦急,问他,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她催他相亲,置办婚礼要用的彩箭,明镜和璁玉。可他望向那些头顶蜜蜡、颈项戴绿松石的美丽女人,心里却尤其陌生。他跟阿妈说不想结婚。阿妈说,啊呀你一定是还想着香查玛。
我发给他几个大笑表情,说我已经预约了手术。医生给我建议,说目前颞叶前额叶都没有异常,可以做微创,摧毁分岔的错误神经结构,风险挺小的,就算有残留,也能吃药控制住。
他又问我普巴怎么样。我说普巴挺好的,天天吃苹果,长胖了好几克。我总在午休时分去看它,那会没别的人。它胡须窸窣,纤毫雪白发亮,身后断尾长出厚实干燥的结痂。它说自己就是想不通,如果自身存在依附于母牛乳房,那么当母牛不再产奶时,它的存在是否也失去意义。我说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当老鼠。我应是人,它说,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尾。它再次陷入无止境的思辨,问题与答案相连,循环往复,宛如一圈乌尔朵。每当思考即将抵达终点,它都条件反射般中止,仿佛立刻会有人来铲它尾巴,那些疑问便阻塞于尾椎骨,如同一串沉甸甸囊肿。答案,它说,我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别想了,我说,这个礼拜五就带你回洛嘎山。
这之前我需要买另一只鼠。我在花鸟市场四处寻找,说要买一只断尾的小白鼠。有摊贩当场斩断鼠尾,卖我20块钱,我取名为普巴2号。那天下班后,同事们换下工作服,陆续开车离开。我拉上窗帘,从窗边走到38号实验室,掏钥匙开锁,咔嗒。我把普巴2号放进鼠仓,它体型略小,尾椎部凝固新鲜血痂。它嗅来嗅去,在散落的苹果核间驻留。老鼠普巴窜过来,胡须窸窣吱吱不停。我听见它在问,你是谁,从哪来的?普巴2号缺乏人类认知概念,语言也未经逻辑训练,它反复说,障碍,障碍,障碍。那是一段规律枯燥的鼠叫。我听出来,它在描述鼠笼栅栏条。于是我替它说,它是从笼子里来的。普巴又问它尾巴是怎么断的,这回普巴2号听明白了,它立起身子,直愣愣望向我。我忙否认,说买来就是这样的,就为了替代你。普巴听后神态颓然,前爪垂下,卧在地上不言不语。
你还走不走,我问。
走吧,良久它说。
我把普巴放进口袋,蹑手蹑脚避开摄像头,一推开门,迎面撞上了组长。他回实验室拿车钥匙,问我在干嘛。我支支吾吾手足无措。普巴探出脑袋,迅速溜出袋口,顺楼梯窜往一楼大门。组长立即打开控制台,封锁所有通道,我慌忙追去,玻璃门噔一声合上,普巴惊险逃出,一路奔往牧场,在母牛蹄踝间奔逃乱窜,最后被运料车拦在基地后门,司机师傅跳下驾驶室,俯身,迅猛握住普巴,送回了38号实验室。
组长找我谈话,我坦白了一切,为普巴求情。他沉思良久,说本来一只老鼠也不算什么,但它拥有人类认知,放出去怕后患无穷。我想到了普巴2号,说,我可以让它重新拥有鼠的认知。组长却说这事交给刘米。他让我好好休养,先歇一歇,上交实验室钥匙,然后尽快去医院检查。
于是我提前做了手术,躺在手术台上,神经分岔一根根断裂,很轻,是比雪花融化还要细微的响动,也不疼,只是凭空轰隆隆的扰动。桑瑞问我手术怎么样。我说很成功,清除了99%的分岔认知,医生说剩余的可以吃药控制。气味大军逐渐撤退,直至消失不见。红色重新跳至眼前。我望着病房里的苹果,想起普巴,便发消息问刘米,老鼠移植认知还顺利吗?
喔它啊,刘米说,早就处理好了。她说那只断尾鼠被移植神经结构后,行为变得古怪,时常撕咬断尾,疑似精神失常,总与另一只断尾鼠打架,两鼠缠斗,鼠嘴攀咬吱吱作响,从鼠仓东边滚至西边,接连数天,两鼠不吃不喝,最终精疲力竭而死,它们身躯僵硬,鼠头断尾相抵,搂抱着,宛如一个紧密嵌合的圆。她赶过去时,已经无法分辨谁是谁,长得都一样,白毛断尾,尖嘴巴。组长调取监控,发现其中一只鼠死前立起身子,对监控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我问。
吱吱,吱吱儿吱。我仔细辨听,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桑瑞发来消息,说香查玛回来了。我说普巴。他问普巴怎么了。我没再回复,失魂落魄,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之后我照常上班,却发现脑中有残留物,成串弯弯绕绕的疑问扭曲在一起,在脑内乱撞。我想把所有疑问写下来,写满整张纸,然后从纸张延伸到墙上,接着是地板,镜子,似乎这些问题从二维世界来到三维,以立体姿态站在我面前。医生说这是脑突触间的神经递质浓度异常,乙酰胆碱释放紊乱。于是接着洗认知,如同洗硫酸浴,我请假做手术,在病床上躺了七八回,反复杀去体内鼠的部分,最后脑里只剩下一段鼠叫。
也许是请假太多,单位里的面孔换了又换,我不再记得他们的脸,包括刘米。我一回头,总有人围聚在一起,嘴贴耳朵,窃窃私语。
你们在说什么,我问。
他们慌里慌张,局促不安地解释,接着四散离去,宛如一群鼠。寂静越来越多,那是一种特定的空间区域,东一块,西一块,散落在我周围。几块寂静相对,甚而衍生一种期待,企盼我在人与鼠的世界里割裂,脱离,直至彻底失去人的身份。在这种企盼下,似乎所有人都长出一条尾巴,变成了鼠。总有人偷窥我,开会,上楼下楼,去厕所,每段路后边都藏有隐秘目光。我生活在鼠的丛林里。于是我注销所有账号,离群索居,不再与人交流。常有陌生号码打过来,我接电话,却茫然听不清,那究竟是人的语言,还是鼠的语言。
组长委婉问我,有没有调岗需求。我百般恳求,说不想失去工作。可通知一道道下发,我先是被调出项目组,然后是实验室,最后我换上深蓝色围裙,到牛栏前挤奶,与我共事的只有一排真空泵挤奶机。只在面对母牛时,我才会有片刻安宁,可一抬头,便看见牛栏里的摄像头。我不再说话,担忧声音经由喉管罅隙处,会收缩成尖锐鼠叫。我逐渐明白,尽管我努力保持人的姿态,仍旧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立冬过后是冬至,然后腊八,小年,基地雨水枯竭冻成白霜。牧场缓慢度过冬天,清晨雾气厚重,堆在牛羊马骡身上,宛如起伏连绵的灰色山脉。母牛们持续产奶,直到某个清晨,大雪盖住太阳,基地电线短路,经颅磁仪器短暂关闭,五百多头荷斯坦奶牛狂躁不安,撞击铁制牛栏,头颅破裂鲜血濡湿皮毛。它们不明白,自己常年累月分泌乳汁,某天醒来,腹中胚胎却是一团虚无。尽管电工及时赶来维修,母牛们却再也没法产奶。这事惊动了中心主任,他要求尽快查明原因,给投资商一个交代。组长再次找到我,让我接受母牛神经结构,查清楚哪里出了问题。他许诺,后面的手术费用单位全包,我也能重新回到实验室。我想了想,同意了。
那是一团嘈杂的迷雾。
我仔细感受,却始终没法辨明,仿佛身处噪音,日夜轰鸣不止。我尝试往迷雾里去,越走越近,直至神经结构最深处,也是一段鼠叫。我望向那排经颅磁仪器,想起了一切。那天鼠的认知落入我的脑内,也落在了机器程序里。组长问我,那段鼠叫究竟什么意思。
我想起一个人。我找出手机,充电开机,发现很多未接来电,都是那个陌生号码。再打开微信,看到桑瑞一长串消息。他说香查玛回来了。入冬后的某天早上,它从雾里走来,角上还挂有他系的红布条。奇怪的是,布条鲜艳,仿佛刚系不久。他有许多疑问,于是那天没吃药,对香查玛喊出长长的哞叫。你知道它怎么回答的吗,桑瑞在微信里问,像是等待我的回复。一天后,他发来消息,说香查玛什么也没回答。它低垂头颅,耳朵翕动,发出同样疑问的叫喊。两种声音交叠,似在彼此回应。阿妈在屋里舂酥油,听见声响,跑出来驱赶香查玛。他问阿妈怎么才能留下它。阿妈说他得结婚,然后做手术。很快,昌吉舅舅给他介绍女朋友,也是一个生活在藏区的汉族人。他们接触了很久,预备新年办婚礼。他给我发来婚房照片,说喜宴定县里的久隆大饭店,那边布置得很漂亮,白色群鸽,花球,水晶灯,新娘会从旋转阶梯上缓步走下。他邀请我和普巴,一起回妥西参加婚礼。
我点开未接来电,回拨过去。那边拱出一小句声音,像束蓝幽幽瓦斯火苗,飘忽不定地燎烧着。我问,是桑瑞吗?他应声,然后磕磕绊绊解释,说是从民宿老板那要来的手机号。他问我最近还好吗,怎么不回消息,普巴怎么样。
我没法说出口,只匆匆打下一行字,说见面再讲。
汽车到站后,远远地,我看见桑瑞骑马而来。他穿赭红藏袍,戴金花帽子,载我到民宿。县里游客很多,围聚单门牌楼附近拍照。桑瑞说今年很特别,藏历新年和汉族农历新年重合,妥西县来了许多旅游大巴,民宿全都订满了。县里办的活动也很热闹,赛马,舞牛儿灯,统一放跨年烟花。我问他上一次重合是哪一年。上一年么,他想了想,说,上一年是2024年。街上文化广场在演藏戏,他们戴温巴面具,敲达玛鼓,手持经幡跳祭神舞。街边摊贩很多,卖切玛2,卡塞3,还有陶瓷做的彩塑羊头。我们牵马从人群中挤过去。太阳很大,日光此起彼伏,跳跃在屋顶经幡白色佛塔上,我们如同行走在清澈光亮的水底。街两边红瓦屋脊延展,像成排的阶梯,承接远方明艳的雪山。
2 藏历新年必备的供品容器,由斗型木盒制成。3 藏式油炸面果子。
我问他婚期是哪天。本来定在新年的,他说,现在不办了。
为什么又不办婚礼了,我问。
喔这个啊,他笑说,因为新娘走了。为什么走,去哪里,理应有许多缘由,但他一概没问。阿妈问他怎么回事,他也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手术当然也不用做了,虽然浪费掉定金,但他心里却很轻松。房子装修好了,一家人又从镇上搬回县里。民宿不忙的时候,他就去NGO做做义工,帮忙清理旅游区的塑料瓶垃圾。香查玛也留下来了,养在民宿院子里,他便仍旧是牦牛女婿。
普巴呢,桑瑞问,怎么没看到它。
我说了所有的事。马铃儿摇荡不停,盖住了沉默。良久他问,那你现在是人还是鼠?
不知道,我说,我也想知道答案。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枚果核,问我还记得这个吗。他模仿鼠叫,声音微小尖锐,时而寒冷,时而明亮,最后回归平静,如同一场绵密悠长的细雨。我握紧果核,闭眼辨听鼠语里的信息,仿佛淋雨行走,左转右转,上山下坡,我头颅朝下而日光淹没脚爪,人类世界转入太阳另一边,无限干燥空旷的夜晚覆盖在每颗苹果上,酸的,青的,腐成赭红色的,它们是一个个凝固的时间。我仔细闻,那颗苹果通向山脚小镇的屋子,井干式屋型,石头垒作墙基,底下散养牛羊,我爬上爬下,从寂静的空间坐标里穿梭,跟随浓重的苹果香气,来到洛嘎山腰。那颗苹果躺在坑底,仿佛恒星,一切气味围绕它旋转,形成一条油润明亮的河流。我吃下苹果。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一声声追踪我,那是由人类世界里各种概念织成的网。我逃脱了。
我的目光从果核皱襞里逸出。
我给他看监控录像。吱吱,吱吱儿吱。普巴生前最后一句话,拆分音节,包含方位信息。也许这就是答案,我说。
那就去找,桑瑞说。
他跃上马背,伸手一揽,带我骑马出县,一路往西边洛嘎山脉而去。天色渐晚,路边房屋明亮,窗户漏出酥油茶糌粑醇厚的香气。远方有人煨桑,松枝藏柏交叠燃烧,枝杈清脆断裂,从山麓间升起淡蓝雾霭。这绺蓝流进天空,愈染愈深,直至夜晚从大地涌起,山脉横亘浓郁的暗色。手电筒快没电了,桑瑞提起来拍了拍,接着挂马脖上。马铃儿摇荡着,灯光低矮,彻底融入黑暗。别害怕,他说着,开始挥甩乌尔朵,仿佛手持一条蛇。他边甩边唱歌,说是自己特意学的,一首藏族歌谣,预备唱给他的新娘听。歌声渐渐变大,又渐渐低下去,仿佛一座山起起伏伏,在亿万年的地壳运动中,终究恢复平静。应该就是这里。他说着跳下马,松开马腹绑着的铁锹,铲开低矮圆柏灌丛。那里藏着一个鼠洞。我们接着掏,在最深处捧出一抔土。喏,找到答案了,他笑着说。我睁大眼睛看,那捧草甸土块结团,黑糊糊的,完全看不清。
只能点火了,桑瑞说。于是火光照亮,荒野迅速伸展膨胀,一切颜色回归大地,黄与棕跳跃在除夕的夜晚。他松开手掌,在土块石砾的缝隙里,躺着一截光滑坚韧的乌尔朵。
(完)
责编 水巢
题图《回转企鹅罐》
主视觉 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视觉出炉!
今年的主视觉依旧由巽老师操刀。设计师解读:画面中通过正负形结构形成多重的「10」,是一个循环嵌套结构。
人通过现实的垂直窄门,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门,此为第一层「10」;站立着的人的身体里,同样是一个变幻不定的无有之境,万物穿过它,万物也在此生长,此为第二层「10」。以此推导,可以嵌套无穷多个「10」,就像我们所在的宇宙,以10年为一个周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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