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阳尘

付 马

在川西坝子的腊月“备年”程序中,有一个重要的仪式要做,那就是“扫阳尘”。

扫阳尘,大多地方称为“扫年”,还有掸尘、扫房子、扫埃尘等说法。据说从尧舜时期就有了。汉唐以后,“扫年”之风盛行。据宋人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十二月尽……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以祈新岁之安。”道光版《新津县志》卷十五“风俗”篇记载:“二十四日扫舍宇,谓之小年。”清朝末年槐轩派创始人刘沅81岁时作《蜀中新年竹枝词》31首,全景式地描绘了成都新年习俗,其中写除尘:“才购门钱又彩钱,庭厨净扫待新年。贫儿只唱《齐天乐》,博得豚肩一一穿。”而在2012年出版的《新津民俗志》则记录这样一个词语——打仰尘,“仰”字让扫尘人的形象凸显,“打”字让扫尘动作更生动,这个词是典型的四川方言,风趣幽默,情景感十足。其实,从腊月初七开始,就是“滥水节”,就可以扫年了。所以,1980年代的《武阳镇志》记载的是腊月二十五扫房。

小时候打阳尘,爷爷搬出那本泛黄的、残缺的《择吉通书》,选定一个太阳正好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刚醒来的我们就听到爸爸妈妈在轻手轻脚地搬桌子板凳去院坝,还低声说着什么。于是就翻身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听候差遣。

吃过稀饭加泡豇豆的早饭,大家都开始行动,把饭桌、长板凳、一些箱子都扛到院坝去。然后大哥就随着爸爸去柴山的大地梁上砍竹子,要选那种瘦长型、枝繁叶茂的,剔除下半截的叶子,保留上半截枝丫,这就是“除尘”的重要工具,而除尘,是绝对不能用旧扫帚的。老一辈认为绿的竹叶属刚阳之物,可以驱阴除秽去邪:“何辞劳苦畏艰辛,新帚最能除旧尘”。

爸爸戴上草帽,围上围腰,按“厨房—卧室—客厅—堂屋—阶沿—周围团转”顺序,由里而外开始打扫。只见他先是在堂屋中央扫了三下,念道:“一扫不干不净、再扫瘟黄疾病、三扫口舌是非”,然后抬着头,虚着眼,挥舞着新竹帚,仿佛一个大将军挥舞长矛,刺向藏在卡卡角角的敌人——蜘蛛网、灰尘、废旧东西。

妈妈负责拆洗,两个大脚盆里,都装满一大早烧沸的开水,一个泡着杯盘碗盏,一个用米汤水泡着铺笼罩被。趁水烫冷时,用竹刷把铺笼罩先刷一遍。

年过70的爷爷,有更加神圣、不可替代的事情,那就是用红纸掩盖神龛上的神灵,用干净的帕子反复擦拭神龛、牌位,口中念念有词:“腊月洗衣又除尘,免得来年招瘟神”“纳福扫尘,扫金又扫银”。一向节俭的他,此时也不会吝惜一毛五一斤煤油了,把几间卧房、厨房都点上灯。如果有本子纸、书页,再破再烂再脏,他都会捡起来、抹平、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因为“纸比山厚、字比山重”,他还告诫我们,老祖宗曾经说过“穷不丢猪、富不丢书”。

我们三兄弟,各有分工。读初中的大哥个头高力气大,帮着把湿重的衣物被子提到百米外的小溪,那里夹岸已是两排农妇,摆着家长里短的龙门阵,把被套这些放在石头上用锤衣棒使劲捶打,然后在水里甩摆,流水能把衣物清洗得干干净净。大哥又负责提回来晾晒到头一天就绑好在树丫上的晾衣绳(一般是自家搓的粽绳)。我负责扶梯子确保父亲在扫屋梁时的安全,把窗棂角擦干净,也负责把扫除的灰尘提到小桥边的路口去倒。弟弟巡逻着院坝,高昂着头,紧张地盯着天空,看到妄图拉屎的鸟儿,嘴里“哟——哟——”地驱赶,如果还不行,就又蹦又跳地增强动静与气势。真如清代蔡云所说:“太平甲子非容易,新历颁来仔细看。”

其实,房间加在一起也不过四五间,所以打阳尘基本上到“太阳完全上来”时就能结束。普通老百姓家也没多少东西,但是桌椅板凳也尽量把院坝摆满,晾晒的衣服、铺笼罩被仿佛是万国旗。路过的乡邻,多少都会说几句喜庆话。或许太过熟悉,某年新增了一床7斤的棉絮都会被发觉,少不得“这个棉花安逸哦,发财哦,不得了哦”的赞美,而爸爸都会把旱烟杆递过去,让邻居“拔两口”,说几句谦虚的话,再说诸如“哟喂,你还是凶(厉害)哦,打(制作)了方桌嘛”给对方道喜的话。于是邻居就开开心心地走了,我们就继续埋头干。

爷爷会告诉我们,因为“财不入脏门,福不润浊人”,再三嘱咐大家一定要认真,既要扫除像蜘蛛网那些看得见,更要扫除看不见的阳世间的羁袢(也就是为什么是“阳尘”而非“扬尘”的原因),俗话说“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今人有诗云:“几许得失恩怨事,全随敝帚化烟云。”这有一定科学道理,卡卡角角打扫干净,蚊子、苍蝇、病毒就无处藏身,气场自然就顺,这是中华民族朴素的环保理念与唯物辩证法的体现。



吃过午饭,爸爸与我负责“揭亮瓦”。我们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爬上屋顶,脚下既要踩实,又怕踩烂。揭开已被一年枯枝败叶覆盖的亮瓦,用湿帕子擦拭干净,用周边的黑瓦压好,压平整,这是一个技术活。“揭亮瓦”后,透过的光线就把每个房间都照得亮堂堂的,我们就可以在屋子里抬头看天。

揭完亮瓦,还得“掏阴沟”和“出圈”,就是给屋后阴沟清淤、掏宽掏深,把猪圈板上的屎尿陈垢打扫干净。作为主要劳力,父亲负责清。我们三兄弟负责用箢篼运到屋前屋后的自留地,这是难得的好肥料。我们跑得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一摸就会碴手,因为手也皴脸也皴。爷爷用锄头把淤泥推平在地里,哼着听不懂的川戏。

母亲把晾晒的箱子上的金属提手、护角擦拭得亮铮铮的,她坐在屋檐下,把衣服上破洞、掉了的纽扣一一缝补好,再一一叠好,整齐地放在箱子里,时常抬头看看我们三兄弟,生怕我们摔着崴着。阶沿上的搪瓷盅上红梅花图像熠熠闪光,粗茶氤氲地冒着热气。她偶尔起身去灶房一次,用柴火烧一大锅皂角水,准备一家老小“洗福禄”,也就是洗澡,“食残豆粥扫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范成大《爆竹行》)。”不仅能洗去一天的劳累,还能洗去一年的晦气,然后干干净净祭灶王爷,正如著名的江湖派诗人戴复古所言:“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

“茅舍春回事事欢,屋尘收拾号除残”。小孩子喝着稍带甜味的苞谷糊糊,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因为扫阳尘后就是“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打谷花(米花糖);二十九,买老酒”。新年,眼看着,眼看着,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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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付 马(成都市新津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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