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谓研究,是包括从绘画的内容到组织形式,以及所使用的表现技法等的认识。我是仅就勾勒方面的工笔花鸟画进行研究的,同时,还包括刻丝、刺绣这些花鸟名作。在我进行研究时,我所找到的核心名作是赵佶的花鸟画。他的花鸟画里,或多或少地汲取了晚唐、五代、宋初的精华,尽管有一些可能是别人的代笔。但是,他的画确比徐熙、黄筌流传下来的作品要多一些,取为研究的参考资料也就比较丰富。我在1931年“九•一八”以后,就开始学习赵佶“瘦金体”的书法,这对于研究他的绘画是有一些帮助的,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我仍相信书法和绘画有着密切的关联。中国画的特点之一是不能完全脱离书法的,尽管它不是写字而是画画。我见过民间画家教徒弟学习用笔,教徒弟用笔画圆圈,画波浪纹的线,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乃至于从下又折到上,从右又回到左等或粗或细的笔道,他虽不写大字,不写小楷,但是行草书写法的练习。他们是有这一套方法的,特别是画壁画的画家们,他们教徒弟,总是拿起笔来运动肩肘,而不许手指乱动。我认为要研究花鸟画,必先学会拿笔运笔的方法,否则是舍本逐末的。现在把我曾研究过的古典花鸟画,择要写在下面。
山鹧棘雀图 北宋 黄居寀 轴
绢本设色 97cm×53.6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甲黄居寀《山鹧棘雀图》 绢本着色。画面上静的坡石,动的山鹧、麻雀、翠鸟,临风的箬竹,飞舞的凤尾草,用浓墨像写字那样一笔一笔地画成颤动着的棘枝,坡岸上还有被秋风吹落的娇黄的箬叶。他用高度创造性的艺术,为这些色彩鲜明的禽鸟安排出由近到远极其幽美的环境。这幅画可以说是气韵生动、妙造自然的好画,它是完全可以被人民理解和喜爱的。原画是宋代原来的装裱,色彩相当鲜明,石绿的箬叶、石青的山鹧、朱红的嘴爪等,因为用了有色镜头照相制版,现在所传的照片和印本就使人看成好像是淡彩或白描了。
双喜图 北宋 崔白 轴
绢本设色 193.7cm×10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江行初雪图(局部) 五代南唐
赵幹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乙崔白《双喜图》 这幅画为绢本着色大立轴。“嘉辛丑(公元1060年)崔白笔”的题名写在槭树干上。崔白这幅画是描写秋末冬初的郊野里,风吹动着草木,两只山鹊瞥见了一只野兔在惊叫,野兔却安闲地蹲在地上,回头望着山鹊,好像在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地在喊。”风声、树声、竹枝草叶声和山鹊喳喳的叫声,都从这幅画上传出了和谐的韵律。山鹊的青翠,野兔的苍黄,经霜红黄的槭叶,翠绿犹新的茅竹、蒿草,淡褐墨的树干和土坡,在用笔的奔放,色彩的协调上,比黄居寀却另成了一种格调。画上两鹊是山鹊,是淡石青色的羽毛,不是羽毛黑白相间,叫做喜鹊的鹊。原题图名硬说成它是吉祥意义的《双喜图》,是不符合这幅名作意义的。我一面研究它,一面还参考着南唐赵幹的《江行初雪图》的用笔方法,真可称为是行笔如风、气韵生动的好画。崔白另一幅《竹鸥图》,绢本着色,也是一幅描写动态极其生动的好画。
丙赵昌《四喜图》 绢本着色大立轴。原画绢虽已受潮霉变,却仍神采奕奕,色墨如新。它是否为赵昌所作,董其昌的鉴定不能即作为定评。但是作为北宋中期的花鸟画来看,可疑之点却很少。它描写雪后的白梅、翠竹和山茶花,与那些噪晴、啄雪、闹枝、呼的禽鸟。突出地塑造了黑间白各具情态的四只喜鹊,这喜鹊比原物还大一些而不缩小。他对喜鹊用大笔焦墨去点去捺,用破笔去丝去刷,特别是黑羽白羽相交接的地方,他是用黑墨破笔丝刷而空出白色的羽毛,并不是画了黑色之后,再用白粉去丝或刷出来的。这一画羽毛的特点,自五代黄筌到北宋赵佶,可以看出是一个传统。这一特点在南宋以后就很少见了。他另外还画了两只相思鸟、两只蜡嘴鸟(都是一雌一雄)和一只画眉鸟。翎与毛的画法也和《山鹧棘雀图》一样,有显著的区别。此外,如梅花的枝干,石头的锋棱,竹子枝叶等,既不同于黄居,也不同于崔白,他把春天已经到来的景色,完全活生生地刻画出来。
红蓼白鹅图 北宋 赵佶 轴
绢本设色 132.9cm×86.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丁赵佶(?)《红蓼白鹅图》 绢本着色大立轴。原题签是赵佶画。它很可能是赵佶以前的名作,经过赵佶鉴定的。红蓼白鹅这一鲜明对比的构图,把极其平凡的蓼岸白鹅,组织得极不平凡,在秋高气爽,水净沙明的环境里,以简驭繁、以少胜多地塑造了一棵红蓼、一只白鹅,互相掩映着也就更加生动活泼,使人感到秋天蓼岸是那么明净和谐,充满着高韵。我们从用笔的方法上,从大开大合的构图上看,这幅画应当被认为是赵佶以前典型性的名作。
戊宋人《翠竹翎毛图》 这幅画为绢本着色大立轴,无款,也应为赵佶以前名手的花鸟画。它描绘了雪后竹林中禽鸟的动态,用顿挫飞舞的笔道,写出了微风吹动的翠竹,瘦劲如铁的枸杞,两只雉鸡,四只雀,仿佛它们都在颤动。毛与翎的画法,是北宋初期的风格,特别是用笔简到无可再简,而又那么劲挺峭拔。
翠竹翎毛图 南宋 佚名 轴
绢本设色 185cm×109.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以上五巨幅,同是用双勾的表现方法画出来的。但在用笔描绘上,黄居寀是那么沉着稳练,安详简净,崔白又是那么迅疾飘忽,如飞如动。不难理解:黄居寀是要表达出幽闲清静的意境,所以才采取沉着稳练的笔调;崔白为了显示出秋末冬初、风吹草动这一环境,槭树竹草的枝叶,山鹊的迎风惊叫,都使用了一边倒的飞舞飘忽的笔法;赵昌的《四喜图》,内容比较复杂,因此,他使用了大笔小笔、兼工带写的描绘方法;赵佶的《红蓼白鹅图》,红蓼用圆劲的笔调,白鹅用轻柔的笔调,蓼岸水纹却又用横拖挚战的笔调,看来却非常统一;宋人的《翠竹翎毛图》,对严冬的竹杞,使用坚实战挚、一笔三颤的笔法,对翎毛却又另换了柔软的笔致。这五巨幅如果我们抛开颜色而只看双勾的笔法,就很显明地可以看出笔法是随着事物的需要而产生各式各样线描的。但是,用笔而不为笔用,用笔要做到恰如其分,这是与练习纯熟的笔法有密切关系的。这五幅花鸟画都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另外,在私家收藏方面,我也研究过几件名画。如《秋柳双凫图》轴,在柳岸上画了百十朵秋菊,白凫在花丛中穿行,柳枝上两只八哥在追逐着。在繁花似锦的构图中,却使用了简单明快的笔调,使人感到更繁荣,更活力充沛。徐熙的《菡萏图》,绢本高头手卷,长约1公尺,高约50公分(记不清楚),画荷花一朵,荷叶两片,莲实一个。它全用重墨双勾出轮廓,特别是荷叶的边沿,使用极粗的笔道,有重有轻地做波浪式的描写,真仿佛荷叶在动。深绿色的荷叶,衬着白色的荷花,异常鲜艳。赵佶在画面上题“菡萏图、徐熙真迹”,这确是一件动人心弦的名作。滕昌祐的《五色牡丹》,大立轴,元冯子振等题跋,花朵用重着色,画得很工,枝叶用重墨勾勒,看似草率,因之更觉得飞舞生动,中间画将谢的一朵花,使人看来每一花瓣都有摇摇欲坠之势,这实在是写生的妙笔。以上是我念念不忘的几件名作,今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我所研究过的宋元花鸟画还有很多,限于篇幅,恕不赘述。
刻丝莲塘乳鸭图 南宋 朱克柔
107.5cm×108.8cm 上海博物馆藏
宋人丝绣,我个人很喜欢研究它,因为它是接近民间绘画的。无论是沈子蕃、朱克柔那些刻丝名家,或是宋代一块裙角,一块袍服,那些优美婉丽的花纹,自然逼真的色彩,都能给研究花鸟画的人一些启发。我见过赵佶一幅多瓣的山茶花,后来我又见到一幅刻丝,简直是一模一样(刻丝现藏东北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绘画馆所陈列的一幅《梅竹双喜图》,是朱克柔刻丝的作品。就这幅刻丝的本身来说,它的风格已够得上北宋的名作,况且它是由丝刻出来的,不是由笔画出来的,因之,在它那转折浓淡和毛羽的区分上,显然仍有它的局限性,但因为它的这些局限,使我们学习到圆中有方,熟中有生等朴实的做法,借此倒可以去掉一些油腔滑调。在一片刻丝的裙角上,它刻着一朵比真花要小得多的石榴花,是那么鲜艳妙美;在一片龙衮上,刻着像朱雀那样的小鸟,活泼讨人喜爱,虽然这是些烂刻丝、破锦。
本文选自于非闇著《我怎样画工笔花鸟画》
来源:北京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