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是《红楼梦》中一位比较特殊的文学形象。她不仅是十二钗正册中唯一的宗教徒,而且是除十一钗以外与贾府无任何亲情瓜葛的人。她是曹雪芹用来表达自己信而有疑的佛学观念、寄托自己爱而且憎的思想感情的文学形象之一。


电视剧《红楼梦》中妙玉剧照

妙玉的俗世经历比较简单。根据第十八回中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的介绍,以及第六十三回中,邢岫烟向宝玉对她的评介,知道妙玉出生于苏州的一户世代官宦的家庭,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并且受到正直、端静的家庭风气熏陶,是一个不阿世不附势的青春女性。她的出家,只是因为幼年多病且久治无果,并非是出于对宗教的信仰。

这样的身世来由,已经比较明白地告诉我们,妙玉出家崇佛的思想根基并不牢固,若想坚修精进,对她而言决非易事。

妙玉的人生经历大概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出家之前多病多难的官家小姐;二是出家以后,以及十八岁时来到贾府,在栊翠庵几年的空门尼姑;三是遇难破戒沦落泥淖的不幸女人。

妙玉第一阶段的生活经历,是她的少女时代。

这一阶段的生活,私塾教育使她打下了比较厚实的文化基础,写作诗赋的功夫也不一般,在一般人眼中算是“文墨也极通”的人。

至于妙玉的诗赋功夫到底如何,在书中突出的展示是在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时,被妙玉暗中撞见,然后她主动续联,说是为翻改黛湘原诗的意境。妙玉的联诗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和黛湘二人比较并没有超出她们的地方。但是,《世难容》中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

所谓“才华阜比仙”,是说若从道姑修仙的角度去看,妙玉的才华是足够称道的。那么,曹雪芹有没有点出过妙玉“比仙”的隐意呢?

还是在第七十六回,有一个情节似乎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在史湘云和林黛玉联诗到深夜时,忽然看见河中有一个黑影,先怀疑是鬼,后来湘云拾起一块小石块向黑影砸去,只见水响之处嘎然一声飞起一只大白鹤来。如果仅是写到此处,那也只是交待湘云妙句“寒塘渡鹤影”的由来,但这时,却在黑暗处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这人正是在黑暗中聆诗的妙玉。


邮票《寒塘鹤影》

这个情节的设计,大有苏轼《后赤壁赋》的隐义。苏文中那个仙人化鹤的故事,在此隐喻妙玉是至恰不过的。此间的妙玉既然是化鹤的道士,那么赞誉她“才华阜比仙”,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至于妙玉自小的家境其它并无多少介绍,只是说她出家在苏州蟠香寺,是带发修行。作为在寺庙修行的信众却没有剃度,这也是她俗世因缘不能彻底断绝的根源之一。

妙玉第二阶段的人生经历,是遁入空门的尼姑生活。

这一阶段自蟠香寺开始,尔后随师傅进京,遍访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之后因为元妃省亲,贾府宗教活动的需要,她受邀来到贾府入住栊翠庵。

从她修行的初始阶段看,从师求学的进取心还是比较强烈的。贝叶遗文是古印度的僧侣,在传承佛陀经教的过程中,在贝叶棕上所作的最原始的经文记载,具有极高的权威性和真实价值。妙玉为求真经而随师傅寄籍京城,并且发心要求取真经,说明她起初拜佛修行是心存宏愿的。

设想一下,如果她当初坚决拒绝贾府的邀请,而在京城的牟尼禅院一直住下去,那么她的修行之路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果。然而她终究进了贾府,那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段歧路,更是她修行征途中无意跌入的一处陷阱。


《名家图说妙玉》

栊翠庵的青灯黄卷,并没有能使妙玉真的“降伏其心”,更没有使她“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是在俗世的泥淖中,始终经受着迷与觉的痛苦挣扎。她“欲洁”“云空”的心愿,终在俗世业力的重压之下,被击得支离破碎。

妙玉贪而著相。佛法要求修行者最终达到“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的境界。佛法认为,只有把一切相看成为非相,那才是见到了真相。

妙玉住相的严重程度,在栊翠庵品茶一回中,得到了极其充分的展现。当贾母同刘姥姥,以及宝玉、宝钗和黛玉等一行人,饭后来到栊翠庵后,妙玉待茶时,对各人使用的茶具分配,在她自己看来,是一次最为得意的收藏展示。

她给贾母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放在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内亲自捧上。据《博物要览》记载,“成窑上品,无过五彩”,给贾母用,旨在显其尊贵。

给宝钗用的是ban瓟斝。这个茶具的材质并不金贵,但却是珍贵的玩物。在器具的后面有这样两行小字:一是真(楷)书“王恺珍玩”;一是“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俗世见于秘府”。给黛玉用的叫“点犀qiao”,是用犀牛角制作的。这两件器皿突出展现其雅洁奇趣,均简朴而古拙,适合钗黛二人的秉性趣味。

给宝玉用的茶具尤有特别之处。先给的是一只玉制的绿玉斗,是她自己日常使用的,宝玉和她开玩笑说是“俗器”,然后被换了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海。先后两种茶具,一显示出自己与宝玉的亲近,另一件显示了宝玉的男儿威猛。

其余众人清一色用的是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那是超薄透光极为名贵的白瓷,明代成化年代景德镇出产。


费丹旭绘《妙玉品茶》

妙玉的茶品茶具展示,品位确实高大上,即使在一般的贵族人家,这档次也不可能是人人具备的,然而,身在空门的妙玉,竟然以此为炫耀,这恰恰暴露出她物欲未除,贪心依然强烈的真相。

还有王恺珍玩的ban瓟斝,更加表明了她不仅俗世贪心甚重,而且连善恶都分辨不清。众所周知,晋代王恺是以奢侈无度竞富为荣而遗臭于后世的,这对于自命超脱尘世的妙玉来说,是多么大的讽刺。

妙玉的傲慢心甚于俗世凡夫。佛法认为,傲慢心与贪嗔痴一样,对人的本心都是一种毒害。妙玉将刘姥姥吃过茶的极品瓷器成窑五彩钟扔出门外,根源在于她的傲慢心。她认为刘姥姥身份卑贱,与她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不配用她的茶具。

贾母是久经生活磨炼的过来人,是一位信佛拜佛的贵族老妇人,她自觉地把成窑钟让给刘姥姥用,起码她的心性修为比妙玉成熟许多。在同一个场合,俗世中的贾母与空门中的妙玉二人孰慢孰慧?其答案不言自明了。


澳门邮票《妙玉奉茶》

妙玉傲慢心十分严重,凡与她接触过的人都觉得她难以接近。宝玉说过:“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黛玉吃不出她用梅花上的积雪融水烹煮的茶味,她便当面指责黛玉是个“大俗人”。

妙玉自命非凡,自以为已经得道成圣,生活在凡人不得入其内的仙境。她批评汉晋五代唐宋以来没有好诗,只有范成大的这两句话能入得了她的眼内:“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于是把自己称为“槛外人”,是槛内之人高不可攀的成仙得道者。

她称赞庄子的文章好,又把自己称为“畸人”。“畸”者,非常之人也,精神超然出世形象也绝非普通。妙玉主观人为地架空自己,孤立自己,竟以为高人一等,正暴露了她的凡胎属性依然故我。

妙玉十八岁来到贾府时,正值青春年华绽放异彩。栊翠庵的禁锢生活,虽然把她那份青春热焰生生地封闭着,然而火总是要左冲右突地冒出来,释放出灼人的光焰。宝玉的存在,是引爆这位道姑性之热焰的最劲引信。

栊翠庵品茶,她把自己日日唇吻的绿玉斗单独给宝玉用,偏偏那位惯于多情的贵公子,今日不知怎的,不仅不悟其意,而且还和釵黛的珍玩类的茶具攀比,把那只绿玉斗贬为俗器,这不正是枉费了人家的一片心吗?妙玉心中大不快,于是拿出那只牛饮的大家伙,一百二十节竹根雕制的大海来惩罚他。

宝玉生日,妙玉也不知从哪儿知道消息,为表达自己特别的情谊,特意用一只粉红的便笺,做了一个别致精巧的贺卡,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为了回避密意,不仅自命“槛外”,而且还加上“恭肃”二字以掩盖轻佻之嫌,这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韩敏绘《妙玉悟禅》

实际上妙玉的遮掩是没有作用的,她对宝玉的存心,早被别人看在眼里了。芦雪庵赏雪那一次,众人响应李纨的建议,让宝玉去栊翠庵向妙玉乞红梅。因为天寒地冻,李纨又担心宝玉一人前去不安全,要派个人跟着。心性率直的黛玉立刻制止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会意。

妙玉的少女之心一直无法消歇,动辄便有泄露。黛玉湘云中秋夜在凹晶馆联诗时,她续的诗,多处地方充塞了儿女情事。例如:“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嫠妇夜泣,冷衾待温,鸳凤空闲,寂寞和空虚的情绪如此糟糕,与槁木死灰的空门清规严重对立,栊翠庵真的成了妙玉的一座精神牢笼!

妙玉第三阶段的人生历程,在前八十回中没有直接的交待,而在后四十回中,关于妙玉的故事的发端,起因于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是何三招引盗窃团伙入府盗抢财物,盗贼无意中在蓼风轩发现了妙玉,因馋羡其美色,于是才合伙商定将妙玉劫走的。

在被劫之前,续书写了妙玉与宝玉的偶然相见,就是这一见,勾起了妙玉的怀春之心竟不能抑,甚至于胡思乱想几乎达到色情的边缘。


孙忠会潍县杨家埠木版年画《栊翠庵妙玉遣芳情》

续书对妙玉的这一场精神活动,写得使人异常惊恐:

那妙玉忽然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晃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聚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以下的情形则显得愈发丑陋,当伏侍她的尼姑,坐在床边再三安慰劝导她的时候,她竟然失口叫喊女尼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续书这样来写妙玉,使读者产生了很大的困惑:《红楼梦十二支曲》写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而且前八十回中,无论是栊翠庵品茶,还是中秋夜联诗续句,妙玉的言行都是与曲词的评说一致的,而现时的妙玉,无论是心理活动,还是言行举止,都与之前判若两人,于事于理都使人很难接受。

相隔二十多回书之后,续书才在第一百一十回和第一百一十七回中,交待了妙玉的最终结局:

这伙劫贼一心想着妙玉,三更时分潜入园内,带了闷香,四更时候便对蒲团上的妙玉下手。一个强徒用手“将妙玉轻轻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正被闷香熏住的妙玉,只得任由摆弄。此时等候在墙外的强徒,一起将他们接应出城,直到二十里坡,伙贼方各自分手奔南海而去。而妙玉因不遂强徒所愿,最终被其杀害。


《红楼真梦》

此外,周汝昌先生在他的《红楼真梦》里也作过推演:

贾府被抄,再加上成窑五彩钟的牵连,朝廷最终查出了妙玉是罪官之女的身世,因而也将她一起收监。后来案情最终判决,她被罚配到忠顺王府,王爷企图纳她为妾,但妙玉始终不肯屈从。王爷夫人信佛,常到庙里进香,与已经出家在水月庵的芳官相熟。芳官知道妙玉被收留在王府,王爷欲强纳为妾的情况后,便设计通过王爷夫人将妙玉搭救出来,使她成为了自由人。获得人身自由的妙玉,和沿街乞讨的史湘云偶然遇上了,并且又得知身在西山破庙的贾宝玉的情况,于是一同见面。其时妙玉“荐媒”,将历经千辛万苦的宝、湘二人配对成婚。

显然这个结局也不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死淖中”的终局。

关于妙玉第三阶段的人生历程,就只能说到这里。妙玉这个人物具有与其余十一正钗不同的特殊性。她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一个与贾府毫无亲情瓜葛的人,对于贾府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外人。


蔡云绘《妙玉听琴》

不仅如此,而且她又是十二钗中唯一以宗教徒形象贯穿全书始终的。这使我想到了以下两个问题:

妙玉既然是贾府的外人,如果没有这个人物的设置,对《红楼梦》的主旨及其思想的表达有影响吗?

曹雪芹对妙玉这个人物是何种感情?他想借助妙玉的形象,对佛教学说表达自己哪些观点?

先谈第一个问题。

如果没有妙玉这个人物,对《红楼梦》的思想表达影响不大,但是对贾宝玉的总体形象的塑造是有影响的。对于贾宝玉来说,她是除黛玉以外,唯一对其心念最纯、意念最敬的美少女。

第五十回,大观园众芳华赏雪联句,李纨命宝玉去栊翠庵取一枝红梅来给大家题诗,史湘云乘机要宝玉以“访妙玉乞红梅”为题写一首诗,这首诗是比较全面展现宝玉内心对妙玉的敬重之情的。全诗虽没有直接提到妙玉,但却基本上句句与妙玉相关,尤其是颈联,对妙玉的推崇可算是极尽能事的了。

诗中频繁出现“蓬莱”、“大士”、“槛外”、“佛院”等词语,将妙玉及其栊翠庵喻为仙人佛地,又将观音大士与妙玉并提,则更显出他对妙玉敬重的高度。贾宝玉没有将妙玉看成为一般的僧尼信士,在他的心中,妙玉就是一位上上仙人,是得道的修行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这一联从字面上解:把蓬莱的红梅取来赏玩,是仙品入世;从芦雪庵去栊翠庵折梅,是凡夫离尘,句中的“红雪”和“紫云”都是指红梅花。这一联将自己对妙玉的推崇又更进了一步,把妙玉的寄身之处栊翠庵直接赞为方外之地,暗含了后来所谓的“槛外”的寓意。


《妙玉传奇》

不仅于此,还有一层更深的意义:在才貌双绝的你妙玉面前,我们的交往仅止于此!事实就是如此,无论是此前或此后,宝玉对妙玉始终如一地敬而远之。尽管是多情公子,却未曾有过丝毫的“槛内人”之想。所以他才称妙玉为“大士”,赞栊翠庵为出世的蓬莱。

妙玉这个人物的设计,从侧面烘托了贾宝玉的君子形象。贾宝玉并不是见色起淫的风流纨绔,即是“意淫”,也仍然秉持非礼勿视的原则。如果没有妙玉,宝玉的形象就没有这样的丰富完美。

再谈第二个问题。

妙玉的存在,对于曹雪芹而言,亦具有全面表现其佛学见解、佛理信仰和佛教批判的立场、态度的作用。


《钟馗与妙玉》

曹雪芹用“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十个字,概括了妙玉一生修行的实际情形,显示出佛教徒与佛学教条之间的距离。但这不单单是批评妙玉修行的不彻底,同时也揭示了众多佛教信徒的修行实际。大凡遁入空门的人,基本上都处于身在空门内,心在俗世中的地步。这是借妙玉的事实,证明妄相的顽固和破灭妄相的艰难。

《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中的“金刚”一词,意义有二:其一是指般若(即智慧)无坚不摧的强大威力;其二也指被摧毁者(即烦恼心魔无明妄相)自身的顽固不化。佛的这一开示,旨在揭示一个人出家修行将要面临的无比艰难,从而鼓励信徒要建立起强大的信心,树立起坚不可摧的强大意志,以无比强大的内心定力,向着无余涅槃的境地精进。

若从这一意义出发,我们再回头来看妙玉,就不可能对她产生讥诮蔑视的情绪,甚至还会产生一定的同情,感受着这位妙龄才女,在修行道路上的艰难跋涉之苦。

当我们带着这份俗世的恻隐,再去审读续书对妙玉的描写时,就会看出那简直是一种亵渎,是一种赤裸裸的最为粗俗的嘲笑。续作者循着因果报应的老套子,认为妙玉的遭劫,纯粹是因为她色心未泯,与贾宝玉之间暧昧不明。

续书对妙玉遭劫之前思念宝玉夜不能寐的心理活动描写,是续作者对雪芹原意的误解歪曲。而曹雪芹关于妙玉的判词和曲词,始终充满着同情和诚望,他没有那么浅薄地去嘲笑自己笔下“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

他的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只是用事实证明修行的艰辛,以及所谓“金刚不坏之身”的万般难成。

曹雪芹对缘起性空理念是深信不疑的,并且将这一理念确立为《红楼梦》的多元思想主旨之一。因此,对宗教徒妙玉形象的定位,当然会从“洁”与“空”的角度对其进行衡量。“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两句著名的判词,极其深刻极富情感地表达了曹雪芹对“空”与“净(洁)”理念四层不同程度的理解:


韩伍绘《妙玉听琴》

第一层:“欲洁何曾洁”中的两个“洁”,前者指身洁,后者指心洁。身洁易心洁难,身洁成癖反使心生秽疾,“过洁世同嫌”的因由就在这里。

第二层:妙玉之所以患洁癖之病,就是因为她的分别心、傲慢心还没有彻底戒除。

第三层:“云空未必空”中的两个“空”,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无色心,无贪心,是相对的,后者则是指佛学意义上的空性,是绝对的。相对的空不一定能达到绝对的空,那是佛教徒在修行征途中需要不断前进的地步,任何一位修行者,都处在这一地步中间,都不可能绝对圆满地完成这一地步的精进。

第四层:妙玉追求标榜的“空”,不是真正佛法意义上的空,她也不可能达到那一地步。

“空”与“净”(洁)是整个佛教学说的两大基础理论,佛教所谓的皈依三宝,即指佛、法、僧三个方面,六祖慧能直接将其简化为觉、正、净。“觉”即无上正等正觉,无上正等正觉就是“空”,所以“空”与“净”(洁)是佛法修持的最高最上的境界。


孙温绘栊翠庵妙玉扶乩

曹雪芹依持这一标准来衡量妙玉,其中必然有他细心求证,精心思辨的因素,这是解读判词必须要认识的一点。否则,我们就会肤浅地以为,这是曹雪芹在嘲讽妙玉不洁不空,就会像续书的作者一样去认识妙玉了。

曹雪芹对佛教思想学说的批判,同样通过妙玉这一形象,得到比较充分的表达。曹雪芹对佛法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但是也正如他信奉儒学一样,是在信仰中有批判,在批评中有保留。对于佛教教理中一些与人性相悖逆的地方,他是持怀疑或者否定态度的。单从妙玉形象来看,他的针砭主要集中在佛法与人性、佛法与社会两个方面进行的。

曹雪芹写妙玉,一直注重刻画其真实、鲜明、生动的心理活动。妙玉把自己日日唇吻的绿玉斗单独给宝玉用,这是曹雪芹极为匠心的一笔。妙玉深埋心底久久压抑的生命律动,一下子被透露殆尽。

曹雪芹是尊重生命的,他这样写妙玉,并不是在揭露她的不安分,而是在追问佛理:到底是谁错了呢?佛说的如如不动,揭示的是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是宇宙的本源问题。可是生命是运动的,而这个运动又是以心理活动为特征的,属五蕴中的“识”,是前四蕴“色、受、想、行”的结果,虽然从本质上看它是虚妄的,但是这个虚妄,在某个具体的时空之内,它又能使人“收获”到了似真的体验。

那么,妙玉让玉斗这个行为,作为佛教徒到底是可原谅的,还是不可原谅的?我觉得雪芹是处在两难之中的。他不可能绝对地否认她,甚至于嘲笑她,以至于把她的这种行为作为她悲惨终局的因去加以构画渲染。然而他又觉得此举不妥,因为妙玉毕竟是身在佛门,迷惑颠倒仍如此之深,这当然是该受到谴责的。


杨福源木板年画《妙玉独行》

这里涉及到的是佛法同人性的关系问题,佛法对于情与欲是绝对排斥的,《楞严经》上阿难同摩登迦女的故事,是最明白的例证。

但是在此问题上,佛法与封建礼教是有很大区别的。礼教在于扼杀和泯灭人性,公然标谤“存天理,灭人欲”,佛法则重在启发对情欲本质的认识,提倡看破放下,曹雪芹的思考也正在这里。他是封建礼教的坚决反对者,也是佛教学说的批判接受者。他从相对主义出发,在佛法与人性之间,倾向与人性存在的客观性,但并不否认对情欲本质的虚妄性的认识。

佛法与社会是相融的,还是有所违和,甚或是格格不入的?曹雪芹在这一重要问题上,亦是有深切思考的。

“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人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是曹雪芹对妙玉的直接评判。另外,他还通过宝玉、邢岫烟等人的评介,就妙玉同社会的关系,又作了多侧面的揭示。还有妙玉称自己为“槛外人”、“畸人”等等。诸如此类,足见妙玉与社会、与他人之间隔膜深厚。


年画史湘云、妙玉

我们从曹雪芹对妙玉的社会相融性的描写来看,他显然存在着很大的精神困惑。他没有办法真正解决对佛法与社会关系的认识问题,他看不到佛法对社会有什么促其进步的作用,他笔下的宗教人物,没有一个是受到社会认可、被大众接受的。但是佛法教化又是那样的普遍,僧侣活动又是那么频繁泛滥,这到底该怎么去认识呢?

曹雪芹在这一个令他困惑、且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面前,只好看向宗教徒的个人性格方面,所以他把妙玉与社会的隔膜,写成了“天生成孤僻人皆罕”,这是曹雪芹对佛法与社会关系问题的权宜解释。

但是,妙玉不能容入群体组织,不该仅仅归责于其个人性格,而应该看到佛法的教条对她身心塑造所产生的重要影响。所谓“不合时宜”,不应该纯粹理解为社会政治因素,而应该看到对佛教思想的批判。“不合”,不全在妙玉,而在佛法教条本身同社会的隔离。

曹雪芹思考到这一层,所以才塑造了妙玉这样一个“万人不入他目”的孤独形象。一个受具足戒的比丘尼,必须遵守的戒条竟多达三四百条。想一想,在这些戒律面前,信徒们又怎么不会与社会、他人相隔膜呢?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曹雪芹写妙玉的种种不合戒律的行为,绝不是单纯地为嘲笑为谴责而为的,而是轻微讽刺,重在评判。他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佛教信徒,因而他的《红楼梦》,在以“空”为贯的过程中,能使人领会的往往只在解“空”为“无”的地步上,四大家族张天贵气的最终消散,是他带给读者的一层似已洞破的人生启迪。

他写妙玉,则是他审视佛法真谬的一种法术,他真正的情感深处,是藏着对妙玉无限同情和期待的。


施伯雄绘《妙玉静禅》

我曾在拙文《<红楼梦>佛学抉微》中说过一段话,现重抄一遍,姑作本文的结尾:

妙玉这个形象展现的,是曹雪芹脑海中一尊被打碎了的佛徒雕像的残梦,抒发的是他内心深处对清凉世界哀痛失望的伤情。如果没有妙玉这个形象的塑造,那么曹雪芹对佛教学说的批评,就会显得平乏而肤浅。

2024.10.6夜于觉迟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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