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朱厚熜痴迷于道教玄修,嫌宫廷大内人多眼杂,搬往西苑斋宫,和道士一起炼制丹药,求长生不老。为了方便大臣谒见,破例允许他们可以骑马行走。唯独夏言乘坐自制小轿前来,皇帝得知,很不高兴。朱厚熜喜欢道士打扮,置皇帝尊严于不顾,脱下龙袍皇冠,身穿道袍,头戴香叶冠(香冠)。甚而至于,要求大臣们学他的样子,头戴香叶冠,身穿道袍,脚蹬道靴。善于阿谀逢迎的严嵩与皇帝保持高度一致,一副道士打扮。耿直而迂执的夏言以为此举有失朝廷体统,“非人臣法服,不敢当”,始终身穿一品大臣朝服。刚愎自用的皇帝十分不满,认为夏言对他“欺谤”,心生厌恶。
夏文愍(夏言)像
平心而论,夏言拒绝道士打扮,敢于说出“非人臣法服,不敢当”这样铿锵有力的话,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值得赞誉的言行。用现代的眼光看来,夏言没有错,他的特立独行是正确的。错的是皇帝以及那些随声附和的大臣,如严嵩之流。遗憾的是,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中,夏言此举带有极大的政治风险,会招来杀身之祸。几年后,皇帝亲自下旨处死夏言时,依然对于夏言不肯带香叶冠之事耿耿于怀,在他心目中这是该死之罪,其他的罪状不过是借口而已。尹守衡《明史窃》特别提及这一点:“上怒,疏下法司,(曾)铣与(夏)言俱论死。刑部尚书喻茂坚请以议贵议能原(夏)言。上怒(喻)茂坚阿附,语犹及前不戴香冠之事也。”张廷玉《明史》所说大同小异:“狱成,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等当(夏)言死,援议贵议能条以上。帝不从,切责(喻)茂坚等,夺其俸,犹及(夏)言前不戴香冠事。”因此可以说,夏言的悲剧,不能归咎于他的特立独行,而应追究皇帝的刚愎自用。
这些当然是后话,当时的形势对夏言非常不利。皇帝从此转而宠信严嵩,正如史家所说:“(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而夏言疏忽了这个潜在的对手,对之蔑如也。为官清廉的他,获悉严嵩之子严世蕃贪赃枉法,为所欲为,准备上报皇帝。严嵩恐惧大祸临头,带领严世蕃登门拜见夏言,长跪榻下,请求恕罪,直至夏言松口,才敢起身。尹守衡《明史窃》点评道:“(严)嵩于是益大恨,旦夕欲甘心之矣。”
严嵩像
“甘心”的时机终于被严嵩抓住了。
锦衣卫都督陆炳手握特务机构大权,又受皇帝信赖,权势不可一世,夏言竟敢指示言官弹劾他,陆记恨在心,和严嵩一拍即合。正如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所说:“(严)嵩既忌(夏)言,都督陆炳亦怨(夏)言持己,阴比(严)嵩图之。”公然诬陷陕西三边总督曾铣掩盖败绩,克扣军饷,贿赂首席大臣夏言为之掩饰,是一丘之貉。对于无端的诬陷,夏言极为愤怒,写了奏疏为自己辩护:臣与严嵩多次议论此事,并无异议,如今突然嫁祸于臣。臣不足惜,破坏国体值得忧虑。皇帝本来就对夏言心生厌恶,接到奏疏勃然大怒,下旨削夺夏言的官职。嘉靖二十七年(1548)正月,夏言罢官而去。
[明] 夏言《行书致顾璘札卷》(上海博物馆藏)
此时紫禁城中流言蜚语,说夏言“心怀怨望”,一向不戴香叶冠是“为朝廷计”,不是为自家计。这是严嵩指使亲信散布的政治谣言,企图置夏言于死地。为此他还写了秘密奏疏,用汉朝皇帝杀翟方进的故事,影射现实,激怒皇帝。又指使曾铣的死对头仇鸾,诬陷夏言收受贿赂,包庇曾铣,以至于“目今全陕嗷嗷,祸机叵测”。皇帝大怒,指示三法司,将夏言与曾铣一并论死。
三月,曾铣被处死,抄家,妻子发配远方。当时夏言正在赶回江西贵溪途中,料知大事不妙。见到奉旨赶来的锦衣卫官兵,惊慌失措,从车上跌下,长叹一声:“噫,吾死矣!”
四月初,夏言被关入锦衣卫镇抚司诏狱,不甘心冤屈而死,向皇帝申诉。一则说:“臣之罪衅,起自仇家,恐一旦死于斧钺之下,不能自明。”二则说:“(仇家)肆意诋诬,茫无证据。天威在上,仇口在旁……”三则说:“(严嵩)父子弄权似司马懿。在内诸臣受其牢笼,在外诸臣受其钳制,皆知有(严)嵩,不知有陛下。”四则说:“臣生死系(严)嵩掌握,惟归命圣慈,曲赐保全。”都察院都御史和刑部尚书等大臣都向皇帝求情,看在多年效劳的份上,从宽发落。皇帝拒不接受,他对不戴香叶冠之事耿耿于怀,亲自做出决定:“论斩,系狱待决。”严嵩火上浇油,指责夏言的申辩奏疏,“怨望讪上”—对皇上有怨恨诽谤之意,促使皇帝新账老账一起算,终于下达“弃市”的圣旨。夏言的妻子苏氏向皇帝请求,愿意以女代父,以妻代夫。皇帝断然拒绝:“妻亦流人,安得代!”
古代诏狱场景复原
十月初,六十七岁的夏言被绑赴西市斩首,妻子苏氏流放广西。
毫无疑问,夏言之死是一大冤案。义愤填膺的吴瑞登,在《两朝宪章录》中感叹道:“夏言虽更张,然犹所持者正也。其所以主复(河)套之议者,盖以曾铣才干足以堪之耳。曾不思严嵩之奸诡,日夜攘臂,而仇鸾之纳贿足以中其欲而动其心。盖亦不智之甚矣……奈何令首辅能臣一旦就戮,而失天下心也。卒之虏囚无忌,而京师震惊,即有谋勇之士,其不鉴曾铣而甘败亡者几希。噫,使仇鸾终不伏辜,而(严)嵩终不斩首,其何以谢夏言!”真是痛快淋漓!
然而“弃市”是皇帝圣旨,只要嘉靖皇帝活着,没有人敢于非议。直到隆庆皇帝上台,朝廷才为夏言平反昭雪,恢复官衔,赠予“文愍”谥号,高规格举行祭葬礼仪,妻子苏氏也得以回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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