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还活着的话,我也会写我的老伴儿。我会把他写得生龙活虎,活色生香,热气腾腾的。但是他死了”。
我听到这一段话的时候,首先想起来的是萧红,“呼兰河这小城里过去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但是我不能说这样的句子像萧红。遣词造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这是一位55年出生的老太太,退休的中小学教师,每天凌晨3点到5点在小红书上连载《我的老伴》,笔名“我恋禾谷”。她连写三天,老伴儿像一道蒸腾着锅气的菜,最后端上了首届“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的桌上,拿了一个岁月纪实奖。
她一共写了14389个字。几乎和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模一样。
人全凭自己的记忆和感受写作,好像很难超越这个字数。路遥全部作品最脱水最浓缩最硬核的一篇,不是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也不是十多万字的《人生》,而是《姐姐》。全文只有7000多字。但是却是一气呵成畅快淋漓的。那时候写作对他大体上还是快乐的,还不是后来那“日他妈的文学”。
文学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是一场比赛。就像路遥写出了《人生》,陈忠实就自闭了。陈忠实写出了《白鹿原》,老朋友看完直拍大腿,“咋就叫咱把事情弄成了”。
我们现代文学史的课本上,鲁郭茅巴老曹,秩序井然。但是能读下来的越来越少了。如果不是因为疫情三年在家,我看《茶馆》的受众都在减退。王朔的一位朋友说,现代文学就是张爱玲和萧红两位女作家。我想许鞍华可能大体同意,因为她拍萧红,拍好几部张爱玲。
而刚刚去世的琼瑶,读张爱玲的人对她大体就是无感的。但是张爱玲活着的时候,对琼瑶已经羡慕嫉妒恨了。王朔骂过金庸,看不起一切不写长篇小说的作家。
文学如果是一场比赛,那么内卷就不可避免。我们大多数人,尤其是自以为读了点书的人,今天还生活在黑格尔挖的大坑里面。相信绝对精神,寻找绝对精神在我们的社会和时代里的投射。
所以他们的文学就是我要写一部大书,把他们都包起来。《红楼梦》那种,《战争与和平》的那种。萧军在陕北的时候,每年都要宣布一次,明年我就写出《战争与和平》了,我明年就是中国的托尔斯泰了。
哪怕没那么狂妄的。也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严肃文学是药,不能是糖“。这又是典型的儒家入世思想。好像这社会总等待着他去解救。
其实想给社会发药的,其实到最后发现,还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在吃,别人是不吃的。
《平凡的世界》长年是大学图书馆里面借阅最多的图书,那是因为小镇青年在看。我到西安唐都医院去找康文臻医生。她是路遥临终病房里的医生。我说,“我最近半年一直在读路遥,感觉他是我一位出了远门的兄长,所以想到他去过的地方都看一看“。
康医生第一反应是,“你是农村出来的娃吗?“
我一时语塞。
确实,好像只有孙少平那样的孩子,才应该对路遥产生兄长一样的感情。一个没有挨过饿,没吃过黑面馍馍的人,如何能完整理解奋斗对于农村孩子的全部意义呢?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面说,“味道不能写只能闻,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再次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对,就是这个意思。不只是味道。温度,触感,情绪,疲劳。一切都需要你是那个正确的人,在那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才能感受得到。我把它形容为“此身此地此刻“。
任何人只有写在场的自己时,他就和上帝组队,获得了和古往今来一切伟大文学家平分秋色的资格。
“很多工作是不应该存在的,只是需要工作的人多了,才显得这样的工作变得正常了起来”。
这一段看起来还好,只是有一点机灵和自我开解的味道。
“因为我早已选择了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扮演一个不该扮演的角色,允许他的母亲通过我操控他的生活……除了生命,甚至连呼吸好像都不受他本人的控制,所以是否要继续活着成为了他和母亲谈判的唯一价码“。
这一段看得我已经头皮发麻了。
“入冬的时候,小池爸爸在外年养的女人忽然找上了门。我们听到动静的时候,楼下已经打了起来。墙上挂的电视摔在地上,旁边的饮水机也倒了,连小池的外婆都被抓散了头发。小池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漠然地站在沙发边,是这场混战中唯一静止的锚点“。
这些文字,和文章开头的那一段话,都是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的获奖作品。离谱的是,我觉得,阅读这些文字,和阅读萧红、郁达夫是没有区别的。
萧红没有写过任何一个人的苦难。她笔下的苦难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无差别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甚至都不只是人,连一块豆腐掉在了地上,一头猪陷进了泥坑,也一起承担了这人间的苦难。这就是《生死场》。
郁达夫在小说里把自己写成了废物,这就是《沉沦》。然后把所有人都写成了废物。当所有人都是废物的时候,就不再有成为废物的恐慌。反而产生了最无邪的一种爱,一个废物对另外一个废物说,“你再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了”。那就是《春风沉醉的晚上》。
这些体验,和当下北上广的每一位男女,并没有什么隔阂。
在小红书上写《35岁从头来,我在广州打电销》的“奔跑吧蜗牛”,负债四十万,拖家带口来到广州做电话销售。《重生之我在英国当陪读》的作者“toni的福”,是一位在英国的年轻雅思老师。如果不是偶尔手头的拮据,她会毫不犹豫拒绝掉这个“陪读”的工作。
拿起笔并不是真的有作家那样的“创作意图”。而是现实的惨淡,生活的窘迫,有的时候让人下意识地写下来,写下来就好了。
这些身边的写作大赛获奖作品。在小红书上很多都只有几百,几千粉丝。这些文字发表的时候,点赞数量也只有十几几十,甚至还只有个位数。但是在整个小红书平台上的文学爱好者凑在了一起,一个多月时间共收到两万三千多篇稿件,总字数接近1200万。
这种铁了心从长尾作者里面发掘多样性的行为。真的让我有点肃然起敬,但是也会觉得有点不真实。真的2024年了,还有互联网公司在干这种看不到任何投入产出比的事情吗?
《小池》这篇的作者人在德国。她收到公关入选通知时,心里想的是,“哪儿来的假帐号还想骗我“。
虽然最后这篇没能获得大奖。但是却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我给作者的留言是,“近乎萧红“。你真的可以把她的结尾和《呼兰河传》的结尾混合在一起。
~ 这个姓苏的小男孩就这样神奇地弥合了小池家二十多年地嫌隙,全家福里一家人相亲相爱,幸福美满
~ 他说,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 三年以后,老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小池的女儿也出生了
~ 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微微的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鲁迅当年读完萧红的《生死场》之后是这么写序言的,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
我读完《小池》,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而且突然地我就坚信,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应该再无可能,像五四,像八十年代文学一样群星璀璨、大河奔流。一位真正的作家,可能只是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每天1000字自顾自地写着。在信息流中铺满的消费、旅行、个人成长的图片和视频中,她的文字只是偶尔刺痛到了几双麻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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