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劫农田、伤人毁物、入侵民宅......多地野猪频频入侵的消息不断，野猪与人类冲突的升级，在今年下半年以来显得尤为激烈。
11月24日，一头野猪闯入陕西省安康市岚皋县黄兴村一户农家，向76岁老妇胡某翠发起攻击，反复摔扯、撕咬，致胡某翠身亡；一个月前，一头野猪侵入南京南站至紫金山东站间的高铁联络线与D5515次列车相撞，引发设备故障停车，随车机械师下车排查处置故障过程中意外身亡。
近年来野猪频繁闯入公众视野，多地出现野猪在人类生活区“撒野”的事件，这些凶猛访客，已成为影响居民日常生活与生产秩序的重要因素。
数据显示，野猪广泛分布在我国28个省份，数量达200万头，已不存在生存威胁，且很多省份数量过高，其中致害省份达26个。为解决“人猪之争”的难题，部分地区通过组建狩猎队来解困，同时部分地方探索引入保险补偿机制，以减少野猪侵扰事件对群众造成的经济损失。
野猪为何如此“疯狂”？“赏金猎人”是否为最优解？如何对野猪种群的日常进行监控？如何在“克制”野猪进城的同时又不破坏生态环境……
针对上述问题，上游新闻记者近日在南京、湖北鹤峰、陕西岚皋等三地就野猪泛滥侵害程度、防控对策等进行了调查。
湖北鹤峰护秋队员带着猎犬捕杀野猪。受访者
野猪频繁入侵造成多起致害事件
近期，原本栖息在山林中的野猪频刷“存在感”，给人们生活秩序带来了诸多影响，甚至威胁到人身安全。
湖北恩施鹤峰县被大山环绕，栖息于山林间的野猪食性极广，并不满足于在山林间觅食，时常出来糟蹋庄稼，成了鹤峰农业的害兽。为探索野猪等野生动物致害防控有效方法，恩施州鹤峰县被列为湖北省的野猪危害防控综合试点之一。
不久前，野猪又一次造访鹤峰县，中营镇祠堂村唐春奎种的红薯地被野猪糟蹋了。他回忆，11月13日一大早，他来到红薯地里耕作，只见地里一片狼藉，茎叶被踩烂了，多个红薯被咬了一口，猪蹄印杂乱无章的分布着。“这亩地本来可以收1万斤红薯，现在最多只能收6千斤。这还算幸运的，另外一块地一个红薯都没收到。”
鹤峰县林业局野保股负责人介绍，地里种的野猪都拱，该县玉米、土豆、红薯、药材、烟叶、蔬菜因野猪拱食减产。2021年至2023年8月，野猪给农户带来的损失超过200万元。还有一些村民未上报损失，200万元的损失数据只会少不会多。
鹤峰县的人猪冲突，只是全国范围内的一个缩影。野猪原本是“三有”保护动物，但近年来，却成了多地频繁出没的“猛兽”。
最令村民深恶痛绝的是野猪糟蹋粮食。陕西省岚皋县多种植玉米、红薯、黄豆、魔芋等农作物，野猪下山通常都是为了觅食。湖北省十堰市郧阳区青曲镇乐园村周围栖息活动的野猪就有六十多头，成年的二十多头。乐园村全村有2133亩土地，几乎所有田地都受到了野猪侵害，每年损失的瓜果蔬菜及粮食产量多达8万斤左右。
不仅造成农作物受损，野猪还咬死家禽，甚至在街头伤人。近年来，在陕西、安徽、河北等地，都发生过野猪伤人事件。11月24日，一头野猪闯入陕西省安康市岚皋县黄兴村一户农家，闯入院内的野猪径直走向院内76岁老妇胡某翠，并将其撞倒在地，然后就着胡某翠下身的衣服反复摔扯、撕咬。120急救车赶到后，医生对胡某翠进行施救，经抢救后无效胡某翠死亡。
就在陕西岚皋野猪伤人事件前一个月，一头野猪侵入南京南站至紫金山东站间的高铁联络线与D5515次列车相撞，引发设备故障停车，随车机械师下车排查处置故障过程中意外身亡。
2024年10月25日，浙江建德市，一头野猪在街道上一路狂飙，不仅撞倒过路行人，还将街边玻璃撞碎。当地经过1个多小时的周旋才将野猪抓获；同一日，江西省南昌市进贤街一汽修店内，突然冲进一头大野猪，一路横冲直撞，连续袭击当地居民导致4人受伤。事发后当地组织警力将这头野猪击毙；今年9月27日，云南省昭通市一位77岁的老人在上山时遭到一头野猪的袭击。在被咬伤后，这位老人拿起一把镰刀进行自卫，将野猪杀死。
陕西岚皋县，野猪留下的蹄印。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摄
野猪分布28个省份致害26个省份
野猪种群密度已超调控标准。
作为野猪主要栖息地之一的南京，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野猪入侵的情况，从野猪在玄武湖游泳，到入侵酒店、大学、铁路和地铁线路，南京因野猪频繁出现在热搜上。南京绿化园林局监测结果显示，监测区域野猪种群密度从2021年每平方公里3.24头，已增加到2023年的4.43头，初步估计南京全域野猪数量超过5000头。根据国家林草局发布的相关标准，南方丘陵地带野猪种群调控密度标准是每平方公里2头。
湖北鹤峰县林业局提供的数据则显示，2019年鹤峰县境内野猪分布总数为6500头。鹤峰并不是个大县，只有9个乡镇1个经济开发区，面积2868平方公里。
在与野猪的“博弈”中，农户成了被动防守方。上游新闻记者多地调查了解到，为了驱赶野猪，农户们尝试过扎稻草人、放鞭炮、敲锣鼓、拉铁丝网、用石头垒砌护栏、点火……然而，这一切做法收效甚微。受损害的村民也表示：“就当自己倒霉了。”
有村民认为野猪具有一定的智力水平。公开文献显示，野猪属高智商动物，在许多研究项目中都能快速地完成学习和记忆任务，不仅能轻松识破人类布设的陷阱，甚至还有团队合作意识。
2024年1月，国家林草局在“关于进一步加强野猪危害防控的建议”复文中提到，经科学、综合评估，野猪在我国28省有分布，数量200万头，已不存在生存威胁，且很多省份数量过高，其中致害省份达26个。
野猪泛滥，原因何在？
有关报告以及专家分析认为，这与野猪极强的繁殖能力、缺少天敌有关，从而导致部分地区野猪种群快速增长，现有栖息地面积不足。
野猪的繁殖能力极强。一头成年雌性野猪每年可以繁殖两胎，每胎可产4至12头幼崽。在适宜的生存环境下，野猪的种群数量会迅速增长。
虎和豹是野猪的天敌，在自然界中扮演着控制野猪种群过度繁衍的角色。但由于多种原因，它们在自然环境下数量极少，这也为野猪这一适应力极强的野生动物种群快速繁衍创造了条件，使原本处于被保护状态的野猪，如今逐渐从乡村山林向更广阔的地域扩张，甚至出现在城市之中。
在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科学家孙全辉博士看来，野猪频繁进城一方面是因为部分地区野猪种群快速增长，现有栖息地面积不足所致；另一方面可能是秋冬季节野猪开始集群活动，山高林密的地区迁移到农村和城市郊区，增加了与人类发生冲突的风险。
在南京长期从事野猪治理工作的单庆理也有着同样的看法，他认为，随着城市建设对山林的开发，野猪原本的栖息地范围已经被缩小，再加上不断繁育出的野猪，栖息地就更无法满足野猪的正常生活，因此它只能进城寻找食物。
南京市民在紫金山拍摄到的野猪。受访者
“赏金猎人”是最优解？
防范、驱逐乃至狩猎，近年来各地针对野猪所采取的对策不断演变。
2024年1月，国家林草局在“关于进一步加强野猪危害防控的建议”复文中提到，在广泛调查、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国家林草局在福建、江西、广东等14省份开展防控野猪致害综合试点。试点省份结合实际，成立狩猎队，在受损地区适当狩猎野猪，累计投入资金6100余万元、狩猎野猪1.02万余头。
上游新闻记者调查了解到，多地组建了狩猎队，并作出严格规定。虽然野猪已被移出“三有保护动物名录”，但根据相关规定，狩猎人员必须持有行政主管部门依法发放的狩猎证才能狩猎，狩猎到的野猪不允许随意捕杀以及进行流通食用，必须在有关部门的监督下进行无害化处理。例如，江西省九江市建立了市委政法委、公安局、市林业局等17个部门和单位参与的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联席会议制度，林业和公安部门合作建立健全狩猎管理、枪支管理等安全保障制度，全市共成立护农狩猎队伍7支。
安徽省黄山市则划定了狩猎区，确定狩猎期，实行野猪限额狩猎。同时还规定，狩猎人员必须持有区县林业行政主管部门依法发放的狩猎证和市公安机关核发的持枪证进行狩猎，每次狩猎活动不得少于2人。
上游新闻记者采访了解到，自2021年岚皋县成为陕西省野猪危害综合防控试点县以后，当地开始委托狩猎公司组织专业队伍，在全县范围内野猪危害严重区域开展种群调控等工作。截至2023年，当地总共狩猎野猪超480头。
湖北鹤峰县则成立了9支护秋队，每位队员都是当地有捕猎经验的农户，经严格政审后持证上岗。
此外，今年宁夏固原市西吉县林草部门制定规程、公开遴选狩猎野猪队伍，引发了社会关注。西吉县公开招募“野猪猎人”，计划对西吉县域内成年野猪300头（每头40公斤以上）进行无害化处理，狩猎成年野猪每头补偿2400元。经过招标，来自各地的6支专业野猪狩猎队伍入选。
狩猎野猪短期有所成效，但这一做法也颇受争议。
从操作层面看，捕猪存在成本较高、难度较大的问题。记者采访了解到，由于枪支管制的原因，“赏金猎人”团队主要采用无人机和猎犬相结合的方式，猎犬发现野猪并进行包围，待到野猪被控制住，猎人才会用工具对野猪采取致命一击。
野猪攻击性非常强，导致猎犬受伤、死亡的概率很大，通常一只猎犬的成本在万元左右，日常训练、养殖成本也比较高。狩猎队成员通常6至8人不等，人员以及车辆成本等并不低。政府给的补贴往往无法覆盖狩猎队的成本，所以“赏金猎人”安全成本和经济成本都很高。
据公开信息，截至今年10月，全国经林业部门审批并正常存续的狩猎队伍约110支，但登记在册的猎手以兼职为主，人数有限且分布不均。缺少经验、操作不规范的狩猎队或在狩猎过程中引发新问题。上游新闻记者调查显示，此前袭击陕西岚皋县胡某翠的野猪，曾被猎犬追撵，在进入农院后酿成惨剧。
人猪之争是一个复杂多维的议题，触及了城市管理、公共安全以及生态保护等多个领域。
山东大学动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郭鹏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单纯依靠猎犬围猎的方式去消灭野猪对野猪的种群和自然社会关系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破坏，甚至对其它野生动物也会造成惊扰，“如果操作不当或监控不到位，使得狩猎野猪成为产业链，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远比野猪造成的破坏更严重。”
今年10月，长期致力于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的公益组织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曾撰文提出建议称，狩猎野猪是一项复杂而敏感的任务，需要在充分的环境评估基础上进行。
绿发会认为，如果经过了科学严谨的评估后，野猪确实已经超过了环境的承载量，可以进行适当的狩猎，但狩猎需要充分考虑各种因素和影响，避免过度狩猎。可以说狩猎只是控制了野猪的数量，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紫金山是南京野猪分布较为集中的区域。受访者
人猪冲突升级下的治理挑战
在各地应对野猪侵扰时，及时、合理开展致害补偿是缓解人与野生动物冲突的策略之一。
目前，浙江、福建、江西、江苏、陕西、湖北等多地已探索引入保险补偿机制，以减少野猪侵扰事件对群众造成的经济损失。例如，2022年，在湖北鹤峰县委县政府的主导下，中国太平洋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鹤峰支公司与鹤峰县林业局签订了“野生动物肇事补偿责任保险”。每年11月左右，公司统一赔付给受损农户。
2022年3月，南京市浦口区在江苏省率先启动野生动物致害政府救助商业保险机制，只要在区域内发生野生动物致害，农户均可申请理赔。当前，江苏也已经有不少地区为野生动物致害投保。
2023年，江西省共推出了7种相关保险产品，包括野生动物致害政府救助责任保险、野生动物肇事补偿责任保险、野生动物公众责任保险等。
如何才能根治野猪泛滥同时又不破坏生态环境？有专家认为，野猪侵扰问题本质上是野生动物种群恢复性增长中的不平衡问题，多名专家在采访中提及应当恢复野猪天敌的种群数量。
有关林业部门工作人员表示，狩猎只是一种手段，种群调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保护生态、生物链的角度出发，引进野猪的天敌，让自然去平衡才是防控野猪的根本之道。
绿发会认为，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野猪泛滥问题，除了做“减法”外，还应该做“加法”，自然生态系统是一个整体，只有恢复野猪的自然天敌的种群数量，运用系统的思维方法，才有可能进行根治。
长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长周灿英认为，野猪泛滥的治理是一个复杂而紧迫的生态问题，需要采取一系列科学、综合的措施来应对。一是要采取生态调控策略。具体来说，首先要恢复和保护天敌种群，如狼、豹等大型猛兽，构建生态平衡的自然机制，让自然的力量去调节野猪的数量。其次是加强森林植被保护与恢复，为野猪提供更多样化的食物来源。二是要合法狩猎与资源利用，在严格监管下，适度开展野猪的合法狩猎活动，避免对野猪种群造成过度伤害。
此外，山东大学动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郭鹏表示，可以在山林和城市中间设置生态走廊作为屏障，在生态走廊里种植野猪喜欢食用的植物，同时在监测区域使用无人机、红外等设备进行监测，对于有进入城区风险的野猪可以组织有经验的专业野生动物保护或救援人员，对其进行吹麻（使用吹管进行远程麻醉——编者）抓捕后，根据具体的情况进行合理放归或其他方式的安置。
上游新闻记者 张莹 时婷婷 贾晨 牛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