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黎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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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晁错《言兵事疏》作为研究汉匈战争的重要史料,历来引用颇多。但对于其中内容,我们往往只是择取引用其中“临战合刃之急”与“汉匈长技”部分,尤其是“汉匈长技”部分,常被作为评价汉匈军事差距的至理之言。但对于晁错如何做出这些判断,却鲜有人探究。近来倒是有新论认为:【晁错是以汉初平代战役前期的胜利为样本,得出了“匈奴并不强,正面作战完全不是汉军的对手”的印象】。但这一论点的出发点仍是为吹捧汉初平代战役,并未真正对晁错原疏内容作理解梳理。故而,本文尝试重新梳理晁错原疏内容,对《言兵事疏》中所涉“汉匈长技”部分的信息源作一更合理的推测分析
《言兵事疏》中的信息组成梳理

首先,我们有必要对《言兵事疏》的原疏内容作一系统梳理(原文在文章最后),据中华书局点校本将晁错原疏分为四部分内容,可分别概括为【总结历史经验】、【临战用兵之道】、【汉匈长技对比】、【制胜方法】。本文主要讨论的是前三部分内容。


▲图 1汉边塞场景/图源:DK系列《穿越时空的中国长城》

首先是第一部分,【总结历史经验】,这一段内容经常被论者所忽略,实际上其中蕴含了不小的信息,也一定程度上可以让我们窥见晁错对汉匈战争的认识情况。

先说晁错认识中的汉匈战争时间范围:就原疏来看,晁错将疏中所述的汉匈战争时间范围限定在了【汉兴以来】,近来有些论者为了吹捧刘邦,而试图将【汉高帝时期】从这一范围中剥离出去。

实际上,【汉兴以来】(汉人口中又作“自汉初定以来”)的【汉兴】之年就是刘邦被封为汉王的汉元年,即公元前206年。这点早已成学界公论,如陈苏镇先生在《春秋与汉道》中就举《汉书-严助传》所载建元六年淮南王刘安上疏中“自汉初定以来七十二年”语例子,明确了汉初定/汉兴之年即公元前206年的汉元年。

其余例子如《封禅书》中的“建元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更是数不胜数。故而,我们可以肯定地将其论述的历史起点放在公元前206年的汉元年,而终点,则是该疏创作完成的当年。《资治通鉴》将此疏系年于文帝前十一年,可从。

以上,我们可以将晁错所论述的汉匈战争时间范围确定为【汉元年(BC206)-文帝前十一年(BC169)】。确定了时间范围后,再看原疏内容:第一句的“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是前半部分总结,而后则是以陇西一地为具体例子,叙述了高后以来陇西遭受匈奴入寇的惨痛历史。

所谓“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不过这里虽说三困,然查诸书,高后以来匈奴寇陇西有高后六年寇狄道、高后七年寇狄道、文帝前十一年寇狄道三次。其中文帝十一年匈奴寇狄道并不成功,称不上“困”,且在晁错分析中,此役也属于“利”(详见下文分析),故而不属于“三困”之一。

则仅有高后六年与七年两次,不过高后七年陇西方向除狄道被寇外,阿阳县也遭攻击,考虑到当时天水郡未置、阿阳当沿袭秦制属陇西郡,则第三困当是指高后七年阿阳被攻一事。

讲完这段窘迫的历史,晁错笔锋一转,开始描述一段于本纪无载的胜仗---陇西之捷,即前述文帝前十一年匈奴寇狄道一事。纪传均未说明是役结果,但通过晁错之笔,是役属于一场罕见的大捷:陇西吏民以弱胜强、以少击众,并杀匈奴一王,称得上“败其众大有利”。而由这一大捷,晁错总结出了要“择良将”的安边第一策。


▲图 2 马邑之围绘画

再是第二部分,【临战用兵之道】。就内容来说,第二部分阐述的并非农耕与游牧之间的军事对比问题,而是晁错认识中的一般军事常识,所谓临战用兵三要素“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并明确了内容本于兵法,其所据兵法,当是承袭自战国以来的兵学传统认识。

诸如车骑交换比之类的相似内容,其实可见于《六韬》等兵书。原文既已明言信息源于兵法,这里就不多赘述。

最后是第三部分,【汉匈长技对比】。从这一部分的文字,可以看到晁错眼中的汉匈作战环境与军队技战术装备情况,即“地形”(此地形应还包含了天气等要素)与“技艺”。而“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中的“今”一字则明确了,在晁错的认识中,后文描述的“地形”与“技艺”都是文帝朝当代的情景。

至于这一认识是否准确,且看后文分析。这里将原疏所述的“地形”与“技艺”制表如下:



以上可以发现,晁错所述是一种全方位的对比而非某特定单一战场环境的模拟。明确了这一认识,对推测其信息来源将有很大帮助。

《言兵事疏》中的信息来源推测:

上文梳理了疏中的信息组成。由于【临战用兵之道】的信息源在疏中已明确为“兵法”,故接下来只对未明确信息来源的【汉匈长技】部分进行推测。

如引言所提到,近来新论认为【晁错是以汉初平代战役前期的胜利为样本,得出了“匈奴并不强,正面作战完全不是汉军的对手”的印象】,将信息来源推定为了汉初平代战役前期的一系列“会战胜利”。

平代战役的具体史实我们姑且不讨论,因为历史事实与历史记忆是两码事。这里我们有必要引入王明珂先生在《羌在汉藏之间》所提出的对“历史记忆”的界定。即存在两种历史:

一种是历史事实,也就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另一种则是带引号的“历史”,是人们对过去的记忆与表述,往往经过被选择、想象与建构的过程。


▲图 3晁错画像

所以,以汉初平代战役为例,后世治史者站在上帝视角考索比对各方史料,发现平代战役在前期是取得了一系列胜利,并有意识地将前期胜利与后期白登山之围做一区分。

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观点是对过去历史记忆的一种修正,不代表过去的人就有这种认识。须知,过去时人限于资料获取难度,以及自身职业立场(如小说家、纵横家等)、撰文/发言目的等种种因素限制,他们所持有的对某一事件的历史记忆往往与历史事实(或者说后人推理重构后得出的“历史事实”,其实本质也是一种带引号的“历史”)不尽符合,甚至于相距甚远。

故而,这一推论要成立的首要前提是晁错本人是否持有平代战役前期有“一系列会战胜利”的历史记忆。而纵览西汉一朝官民对平代战役的讨论就会发现,在官民之中,“白登之围” “平城之怨”的流传度是要远远大于那些零散的“前期会战胜利”的,甚至可以说,在大部分汉人的历史记忆中,“平代战役”几乎等同于“白登之围”“平城之怨。”

经典例子如惠帝三年,季布对樊哙的斥责“樊哙可斩也!夫以高帝兵三十余万,困于平城,哙时亦在其中。”三十万众是整场平代战役的总兵力,从樊哙本传来看,其也并未被围困于平城之中。

显然,季布不在乎平代战役的前期胜利,他对整场战役的最深认识就是“困于平城”、其他例子还有韩安国与王恢的辩论,两人虽就【是否对匈奴开战】的问题上意见相左,却统一地谈到“平城之怨”,而对前期之胜利只字未提。

而再通过司马迁在《匈奴列传》中的表述,我们也可以看到时人对平代战役前期胜利的另一种认识--“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将匈奴(其实是韩王信与匈奴联军)的前期败退称作冒顿的诈谋。

这种军事阴谋的认识应该流传得更为广泛,并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就民间而言,广大爱好者讨论白登往往是问“为什么冒顿要放走刘邦”而不是问“为什么平代战役先胜后败”。

就学界来说,也有学者认为是匈奴善诈、刘邦轻敌冒进,而忽略了前期之胜利(如兰书臣先生《论西汉与匈奴第一战:平城之役》)。晁错对于汉初平代战役是采取何种认识,由于原疏对是役只字未提,我们已经不得而知。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第一部分连陇西之役这样的小胜仗(从后人视角来说),晁错都要大篇幅称颂,若其果真认识到汉初平代战役前期有取得一系列胜利,其必然在行文中浓墨书写。然而,实际却是只字未提。



而即使退一步,我们假设晁错确实具备着超过两汉士人的超时代史学认识,明确了解到了汉初平代战役前期的一系列胜利,并取得了相关的档案材料,原疏中的内容是否能与平代战役前期的一系列会战胜利对接上呢?

答案是无法判断,因为无论是平代战役还是陇西之役,都未留下任何粗略的战场记录。就平代战役前期来说,汉军明确与匈奴(胡骑)发生交战的,其实仅有“武泉之战”“晋阳之战”“离石之战”等,且除武泉明确为匈奴单独作战以外,其他战役均有韩王信军在场,匈奴骑的占比几何,我们不得而知。

那么,既然不知道具体战场情况,只以胜负论,那为何晁错不能是以刚刚发生的陇西之捷为样本呢?或者以此前柴武阵斩韩王信的参合之捷为样本呢?

若就笔者个人来说,陇西之捷是一个最直接的参考样本,一方面,透过晁错原疏第一部分的论述,尤其是“用少击众”“杀一王”这样的典型战报风格文字。晁错很有可能看到了是役的捷报。

另一方面,是役距离晁错作疏最近,岂有放着最直接的样本案例不参考而转去查阅国初档案之理?且相较于国初案例,显然当下案例更能对应后文所述的“今”这一实践限定。

当然,将晁错的参考样本作上述限定显然是不严谨的。回到原疏来看,也能发现晁错在论述【汉匈长技】时,列举了多种战场环境,如前述之“山阪、溪涧、险道、风雨、平原易地” 这显然不是一二次战役所能囊括的。

而“轻车突骑、劲弩长戟、坚甲利刃、材官驺发、下马地斗”等多种多样的技战术情况,似乎也说明晁错应该是参考了大量的战例,而非仅以一单一战例为样本。

除了参考战例外,还有一个可能的信息源不可忽视。我们注意到,原疏晁错在该段开篇的措辞是“臣又闻”,即听说。则晁错也有可能通过访问咨询相关人员获得信息。这个相关人员,可能是张欧。

按《汉兴以来将相年表》记“(文帝四年)安丘侯张说为将军,击胡,出代。” 是役于纪传无载,结果过程如何均不明,但既能被派遣出代击胡,显然张说也应当对汉匈军事对比情况有所认识。

而通过另一条线索,《史记-万石张叔列传》提到“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张说庶子张欧常与晁错为同事,共事于太子。

则张欧可能通过其父了解到部分汉匈军事信息并告知予晁错,或晁错可能通过张欧搭线,与张说取得联系,获得了一些信息。当然,以上为笔者的推测,仅作为一种可能供读者参考。

总结

以上,本文梳理了《言兵事疏》的信息组成,并推测了其信息来源。就【临战用兵之道】部分,原疏明确为兵法。而【汉匈长技】部分。

笔者个人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晁错所能参考的最直接样本应该是“陇西之捷”、而从内容上来看,晁错应该不止参考了一次战例,而是综合了大量样本,同时,这些信息也可能来源于其同事张欧(或张欧之父张说)或其他的知兵人士。无论如何《言兵事疏》中的信息来源是多样的,而非单一的。

参考资料:

《史记》

《汉书》

《资治通鉴》

《匈奴历史年表》

《得之马上:战国至北朝的内亚战争技术与中国军事文化》

《历史记忆、历史-记忆或历史与记忆?——记忆史研究中的概念使用问题》

《论西汉与匈奴第一战:平城之役》

原文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心。”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枝叶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
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勤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矛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

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匈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卬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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