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最后的古典大师—叶嘉莹:人生百岁苦,衔发肤自渡


乐一狸

叶嘉莹(1924.7.2 - 2024.11.24)

据南开大学消息,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0岁。
文 | 乐一狸

世有名流,诸如张爱玲三毛,总在身后被大书特书。海量的研究文献、层出不穷的影视文本,将一代名流铄金成神。

而很少有机会,在传奇人物生前,就开拍传记电影,于时代倏忽中,捕捉传奇人物亲述本我的礼遇。

所幸,20世纪最后一位古典大师——叶嘉莹先生,在96岁高龄等来了她亲述平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

观影前,早已知晓主角的生平:

叶嘉莹,中国古典文学大师,精研诗词著作等身,穿越三朝游历东西半球,晚年归国并捐出毕生积蓄,只为传播古诗词,续接千年文脉。

天近墨蓝,亮红的Push框弹出屏幕,提示电影1小时后开场。

起身打卡出公司,钻进晚高峰乌泱泱的北京地铁1号线,自南礼士路东行,头顶途经长安街边的察院胡同,那是叶先生儿时的旧居。

叶嘉莹童年照片

1920年代,孩童时的叶先生正是从察院胡同的“进士第”大门,第一次望见外面的世界。

经过沉默的童年私塾生涯,最终走进辅仁大学,师从文学大师顾随先生,与古典诗词结下一生的缘分。

拨开云层的圆月,夜色微波荡舟,画外音问,你从何时开始有记忆?

答:只记得四岁时的事。

默片后,故宫石雕龙文字,清末民初无声快进的黑白影像,牵出叶先生降生的时代走马灯,大段北平街市巷陌与京燕凌空盘旋的镜头,投射出叶先生脑海片刻的闪念,那是她人生开端初睁眼的记忆,天空,槐树,四合院外朱红的大门。

叶嘉莹初中毕业照

童年的叶先生,如那个时代所有闺秀般,深居祖宅庭院。

小小的姑娘躲在门内,拜孔子牌位,跟着姨母识文习字。8岁考入私塾,渐用古汉语韵律诵诗填词。

作为叶赫那拉氏后裔,叶家在民国家道中落,祖父在北平以中医谋生,养活全家。

1937年,日军自正阳门进城,13岁的叶先生亲历卢沟桥炮火的震颤,目睹战时城内饥寒,父亲自抗战离家后断了音信,母亲去天津手术后感染,死在回北京的火车上。

少年叶先生在家国离乱中跟随伯父成长,考入北京辅仁大学,以诗词立下毕生志愿。

叶嘉莹、赵钟荪 结婚照

大学时,叶先生与丈夫结缘,平静的浪漫被战火碾碎。

1948年,二人于内战中结婚,叶先生随夫撤去台湾,随身仅带2只行李箱,最珍贵的物品,是几本先生上课做的笔记。

丈夫在岛内遭到“审查”,叶先生独自在医院坐了一整天,羊水流光才被转院,用完催生针后疼了一夜,诞下大女儿。

因“思想问题”,丈夫在圣诞节被抓走,第二年,带着女婴的叶先生也被警察带走。

重获自由后,叶先生诞下二女儿,辗转宝岛南北,在多所学校任国文教员,独自养家。

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是博大的中文和精深的诗词,给了叶先生顽强求生与探索的力量。

她时常想起北平求学的岁月,恩师顾随在课堂上,任意在黑板上落笔成句,让学生发挥想象力唱和,对楹成诗。

也想起无所事事的假期,陪同学去郊外看暗恋的军官,火车上望见蓝天、红叶、大雁的独特秋景,回家写成七言律诗。

诗作发表后,叶先生便取笔名迦陵。名与人皆成对影,一任漂泊,重洋远渡。

叶嘉莹台大授课时的学生 白先勇

叶先生早年创作的诗词作品,为她敲开台湾大学教职大门。

著名作家白先勇在台大学习期间,曾逃课一整年,跑去听叶先生的诗词课。白先勇赞她是难得的写得好、讲述得也好之人,也许是叶赫那拉血统,让叶先生在“白色恐怖”中也站成末路贵族。

学生记忆中的叶先生,三十几岁仍然羞怯,上课不敢看学生,意暖神寒,神经忧患。

忧患源自半世漂泊的游移,也源自家国动荡的无常。

叶先生以王国维“天以百凶成就一诗人”自比、自勉,于浩渺世间寻找踏实的意义。

叶先生认为,中国古典诗词写女子的感情,只为把内心最隐秘的无意识表达出来,借译朱彝尊的文学理论,她自创“弱德之美”的精深内核:

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独和寒冷的,好的诗歌,能说出人类共有的孤独,悲哀和寂寞。

诗人痖弦回忆,面对文人相轻的诗坛,叶先生曾写文章,让争论不休的新诗人旧诗人,从思想和情感弥合,温平地调和文人矛盾。

真正的士,可以真才实学,以磊落品性,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平复争论。

这样的德,被叶先生概括为“弱德之美”;

这样的士族风范,被公认为“穿裙子的士”。

深潜中文海洋多年后,父亲鼓励叶先生走出亚洲,用英语文法和世界眼光,拓宽诗词研究的视域。

她在1966年获得了前往哈佛、密歇根大学访学的机会。李商隐内心的景致,陶渊明建立的人格,杜甫开阔的视界,都被叶先生纳入研究范畴。

1969年,叶先生举家移民温哥华任教。

丈夫出狱后性情大变,无法工作,时常冷落嘲讽,动辄暴怒。叶先生苦心养家之余,面对家庭情感的空白,唯有将全部精力投身诗词研究。

寄居北美那些年,叶先生用所有时间,旁听英文文学理论课,每日到亚洲图书馆小书房里学习研究,一坐便是日出入夜,仅以两片面包充饥,用诗词研究和写作抚平现实与家庭之苦。

数十年后归国,祖宅已变换模样

1974年,父亲脑溢血去世,叶先生经香港飞北京,将父亲骨灰送回祖国。飞机上俯瞰大地灯火,她想起长安街的故里,泪流满面。

两个女儿相继成家,让叶先生错觉一生艰苦结束,终可安享晚年。两年后,传来大女儿、女婿车祸身亡的噩耗,命运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1977年,中国大陆社会各界,特别是大学里,处处充斥着蒙昧待发的眼神。

叶先生放下丧父、丧女之痛,从加拿大写信给教委,申请回国教书。

半世飘零漫江海,她首站回到南开大学教中文,恢复高考后的学生大受诗词鼓舞,将她的姓名传遍学校、传遍全国,由此开启了全国高校巡讲。

所到之处,不管是中文系还是外系、外院、外校的学生,纷纷挤破头贴在走廊和窗外,只为沾染古典诗词的馥郁。

叶嘉莹回国讲学

回到祖国,叶先生发现祖父和伯父家的旧居,早已拆迁。

庭院先于记忆,从文化古城中消失了。

也是在与亲朋故交重逢后,她偶然得知,叶赫那拉不是满族,而是八旗里的蒙古族。

于是她与同族学生席慕蓉一道启程,到吉林四平叶赫古城,探访祖先发迹的叶赫水和海西女真遗迹。

站在空旷高台上,目之所及唯有玉米地,彼黍离离,78岁的叶先生是家族中第一个回到叶赫旧部的人。

屹立蒙古草原,她不禁喟叹,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各有各的患难,各有各的聚散,惟有独自体味,揪着发肤渡过这一切(苦难)

叶嘉莹重返叶赫古城

叶先生一世多艰,在丧母、丧父、丧夫、丧女的悲痛和故园成空的遗憾中,是古诗词救了叶先生,磨平创痛,让她活得纯粹。

朋友说,或许帮她历尽苦难行至百岁的,就是对诗词的“情有独钟”,专注的心境,避开了气恼焦虑伤身;对文字的苛刻,阻碍着思维和记忆的退化。

诗词把苦难快乐都拉得很长、很平,让人学会用平淡化解生命里的悲喜,用相同的态度去对待得与失,去接受命运安排的每一种意外,在世间诸多干扰中找到自己恰当的位置,一步步接近古代君子的风骨。

讲述临近尾声,叶先生将自己比喻成一只远古的蓝鲸,在海上孤独地发出远啼,企盼来日,有另一只蓝鲸在某时某处呼应。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或许在这个时代,我们都活不成叶嘉莹。

但只要我们想起叶先生的吟诵,便可重拾灵魂深处不俗与不凡。

她是风雪中的撑船人,引你穿过冰湖芦花,见一瞥残松霜雪,似在空林中伫立了万年。

从未被人涉足的洁白,是诗歌的心灵。

人生如雪泥红掌,空留一排尖尖足迹,弯弯曲曲,终在春光中融化,仿佛不曾存在,没有留下身影。

此时,唯有吟诵,成为永恒的怅惘和凝视,致敬和牵绊。

诗人长独行,我们报之吟诵。吟诵是对诗歌腠理的共鸣,让诗人在你的生命中的复活。

积压了四年的影评文章,终在此刻收笔。

迦陵先生千古!

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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