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他“死”在了战场上。
两年后,他突然走进村口,人活着,却被当成死人。
村民骂他三十年,他说不出一句反驳。
何源海活着回村的那天,是春天,村口的柳条刚发芽,几个老头围在树下打牌,看到他拎着一个旧包走来,谁也没出声。
他走得慢,脚一瘸一拐,穿着褪色的军服。
一个“死了”的人,突然站在面前,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老人放下手里的牌,孩子跑回家喊:“何家那个兵,回来了。”
牌桌散了,人群涌向村子。
有人惊讶,有人躲避,有人开始低声咒骂。
纪念碑还在,上面刻着他的名字,石头碑缝里,塞着当年的花圈和烈属的布带,那是他“牺牲”后的荣誉,他的照片曾贴在村委墙上,摆在村小学的橱窗里。
现在他回来了,像个幽灵。
第二天一早,碑上的字被人刮掉,那是水泥刻的,有人拿钢钎,一下一下凿下去,没有人阻拦,何源海没说话,他看着那块碑,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
他住进了村外的旧屋,屋顶漏雨,墙角长蘑菇。
他把行李放下,抽出一个包着油纸的盒子,里面是他的军功章,锈迹斑斑,他把它放在木桌上,没有再碰,晚上,村里人开会。
队长说:“他不是烈士,他是被俘回来的。”
有人冷笑,没人问他经历了什么,没人想知道。
1978年,何源海参军,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1975年,他被拒,理由是身体瘦弱,第二次是1976年,他又被拒,说是“家中负担重,需留守”。
第三次,他不再等通知,直接走到征兵办。
他签了字,眼里发亮,他以为那是新的命运,他不知道,他签的是一个死字,分到54军,他是机枪手,训练时,别人后退,他往前冲。
枪口发烫,他不松手,冬天泡在水坑里练伏击。
两个月后,他担任机枪手,他喜欢晚上摸黑巡逻,最喜欢的是擦枪,枪有名字,叫“老黑”,他说:“这是我兄弟。”
“活着”比死更难
1979年,命令下来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他们要穿插作战,进山打敌后,队长说:“这趟任务,可能有人回不来。”没有人退,他也没退。
坤子山,雾很浓,树叶上全是水珠,他们悄悄推进。
刚靠近山脊,就遇伏,子弹从前面飞来,何源海翻滚下坡,扑进一堆乱石里,他举枪还击,压住了对方的狙击点。
半小时后,敌军被打退,何源海带着冲锋组追击。
他记得,自己踩到了一具尸体,鞋底一滑,下一秒,爆炸,他醒来时,全是血,听不见声音,腿断了,脸被弹片割开,他试图爬,他没成功。
敌军过来了,他晕了过去。
越军看到他还有呼吸,抬走了,他被包扎,被灌水,被推进一辆卡车,盖了黑布,他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已经在国内“牺牲”了。
7连的烈士名单上,他是第一名,一等功,当场追授。
他在越南的医院里醒来,手脚绑着,床边站着翻译和军医,灯光晃眼,他想骂,却说不出声,接下来的两年,是地狱。
他先后被转移了三次,最后一次,是监狱。
他不说话,他拒绝吃饭,他试图用床单上吊,被救下来,他被灌食,被打,被侮辱,他们逼他说话,他不说,冬天,只给一床单薄被。
1981年3月,中越交换战俘。
他上车之前,被告知:可以走了,没人相信他还能活,他回来时,没有人欢迎,部队先把他关了一个月,审查,从头到尾。
他配合,说自己没泄密,没投降,有人信他,有人冷眼旁观。
一等功被取消,“烈士资格不成立”,给了一枚军功章,和一份三等残疾补助,他签了字,没说话,他知道争也没用。
军官递给他一张纸:“你可以回家了。”他问:“还能回部队吗?”没人回答。
他拎着包,走上回乡的车,那年春天,村里放的不是鞭炮,是流言。
活着,是耻辱
从烈士变成“俘虏”,只用了三天时间,村民议论的第一天,何源海关门不出,第二天,门上多了几个字,用煤炭写的:“叛徒滚出黄山。”
他母亲听不见,但能看见。
她坐在门口,拿着抹布一点点擦,擦不掉,她改用水,水干了,字还在,她最后抱住门哭了整整一下午,邻居躲得远远的。
他不敢出门,他怕别人看他。
他不是怕打,他怕眼神,那种恨铁不成钢、又嫌你脏的眼神,从烈士家属,到“投敌家属”,母亲的烈属牌匾,被人偷偷从墙上摘下,扔在牛棚。
何源海带着母亲搬去隔壁镇,没人送。
他们拎着两个破箱子,走了十几里地,路过纪念碑时,他站了很久,碑上已经被刮干净了,连姓都不剩。
他在农场干活,起早贪黑,喂猪、运肥、修渠。
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人问,他喜欢这样的沉默,有一次下雨,他躲在牛棚里睡着了,梦里是枪声,他大喊,翻身从稻草堆滚下来。
脸色发白,手还在空中举着,好像还在还击。
同屋的老头问他:“你是不是疯了?”他笑笑:“疯了。”他不笑的时候,像死了,笑的时候,更像死了,他试过自杀,买了一瓶农药。
他常拿着军功章发呆,那是他唯一带走的东西,每晚,他用破布擦它。
碑上的字,刻得慢,刮得快
2009年,陈晓成找来了,那时他老连长,两鬓斑白,一见面就抱住他:“你还活着,你居然活着!”何源海没说话。
他不习惯被人抱,他站着,僵硬得像根木头。
陈晓成是最后一个,敢大声说他是“英雄”的人,他回去后,写信、找人、跑部门,三个月,走了六个单位,最后在退伍军人事务局落了脚。
“现在他活着回来了,就该恢复名誉。”
对方答复:需重新核实,走流程,流程,一走又是一年,2010年,黄山村建立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念馆,地方政府推动爱国主义教育,部分资金是退伍兵与爱心人士筹钱建的。
馆不大,墙上贴着当年的照片,名字下有一个特别的位置:何源海,重伤归国,碑也重新立了,但不在村头,在馆内一角。
这次,用的不是水泥刻名,是钢片冲压的字。
陈晓成说:“刻得再深点,别再让人刮掉。”那年冬天,何源海第一次走进村,没人拦他,也没人说话,他穿着旧军装,手里拎着一束白菊,站在馆前,没动。
有人远远看见了,小声说:“他回来了。”可这一次,没有人再骂他了。
2016年,何源海去了广西,他要去凭祥,看南山烈士陵园,那是他战友的墓地,也是他本该埋的地方,他自己买了军帽,老旧款式,棉线边。
他妻子说:“不如买新的。”他说:“不配。”
他带着儿子,走到陵园,他站在碑前,脱帽,敬礼,那一刻,手不抖,眼不眨,旁边人拍了照片,网上有人认出:“这不是那个归国英雄吗?”
另一个留言说:“你以为活着回来很容易吗?”
那年冬天,他被地方授予“复员荣誉军人”称号,补发了伤残补助,他接过证书,只是轻轻点头,“我不是要这个,我就想让人知道,我没叛变。”
他说完,转过头,背对着光,他的影子在墙上,很长,很直,像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