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富于心计的军事挑衅

1862年5月,梁水沟顺着舷梯,上了甲板,在水兵导引下,他们往舰长室走时,还没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进入舱门一看,不觉哑然失笑。舰长室里的情景与他过去看到的那一幕非常相似。

丢乐德克穿着皇家海军军服,覃凤娇穿着清军外海水师管带服。两个都挺直腰杆坐,都在高喉咙大嗓门地嚷嚷,一个是广东话,一个是英语。说广东话的听不懂英语,说英语的听不懂广东话,这两个人没有办法交流,嚷嚷的话都是抒发各自的观点。



丢乐德克看到梁水沟进来,像是遇到了救星:“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上次我和这个蠢货的争论,你看到了。这个蠢货说他是海盗出身,不愿在地面作战。好了,我满足愚蠢的蠢货,同意愚蠢的蠢货只在海上作战。这次把你从上海叫来,只是让你给愚蠢的蠢货说明白一句话。就一句话!懂吗?更多的话没有,就一句话。一句话!”

梁水沟问:“您要我告诉他哪一句话?”

丢乐德克微微弯腰,直视着他的眼睛,缓慢而沉重地说:“告诉这个愚蠢的蠢货,我们将会很快和太平军在军事上摊牌,等到我的舰队与太平军炮台形成对峙局面时,这个愚蠢的蠢货只需要办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船行驶到我的‘会战’号巡洋舰一侧,离‘会战’号巡洋舰越近越好,而后从那个位置向太平军发炮。”

梁水沟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大人,我一时没有听懂。”

“你没有听懂就对了。”丢乐德克拍了拍他的面颊,“连聪明的通事先生都听不懂,愚蠢的蠢货就更听不懂了。所以我要让聪明的通事先生从上海赶来,自己先弄明白,然后再告诉愚蠢的蠢货。”

梁水沟说:“大人,那您就先对我说明白吧。”



丢乐德克四下瞄了瞄,把他推开到一定距离,而后说:“现在我是英国舰队,你是宁波太平军守军阵地,我们双方在对峙,我没有向你开炮,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伤害到我,我没有开炮的理由。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愚蠢的蠢货驾驶着他的船,抵达我和你之间。既然他是个愚蠢的蠢货,就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喽;既然他是海盗出身,办事情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喽。他蛮横无理地率先向太平军阵地发炮。我让你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让他在英国兵船和太平军中间的位置上向太平军阵地开炮。现在把我的话告诉这个愚蠢的蠢货。”

梁水沟总算听明白了,向前海盗头子覃凤娇诉说了一遍。

覃凤娇听罢,一拍大腿喊起来:“老子怎么能干这种事!英国舰队和太平军两军对垒,我夹在中间,背靠英国兵船向太平军开炮。太平军必然还击,我离英国兵船很近,太平军的炮火打我的时候,炮弹没长眼睛,肯定会误伤到英国兵船。到时候,老兔崽子丢乐德克还不得恨死我了,说我把麻烦引到了英国人头上。”

听了梁通事的传译,丢乐德克诡秘地笑了:“所以说前海盗覃凤娇先生是愚蠢的蠢货,这还不够,前海盗覃凤娇先生是货真价实的蠢货,是愚蠢愚昧愚蛮的大蠢货!告诉这个货真价实的愚蠢愚昧愚蛮的大蠢货,他要是引诱的长毛向他开炮了,并且误伤到英国兵船,我不但不会抱怨他,而且会向他和他麾下的前海盗颁发赏银。”

覃凤娇听了梁水沟的翻译后,糊涂了,一个劲地眨巴眼睛。

丢乐德克好笑地说:“通事,麻烦你再告诉这个货真价实的愚蠢愚昧愚蛮的大蠢货,如果他没能挑逗得让太平军向他开炮,并且没有误伤到英国兵船,那我就要对他生气了。”

覃凤娇听了梁水沟的翻译后,更加糊涂了。



丢乐德克贴近梁水沟的耳朵说:“注意他的眼睛,眨巴得越来越快了,说明他完全蒙在鼓里,说他是货真价实的愚蠢愚昧愚蛮的大蠢货,一点也没有冤枉他,他蒙在鼓里就蒙在鼓里好了,没必要让他明白过来。只要他到了指定位置开炮就行。”

梁水沟不置可否地嘬了下牙花子。

丢乐德克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通事先生,不瞒你说,我让人调查了,原来你也当过海盗。这样一来,我就更喜欢你了。你们中国有句俗话,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你是前海盗,那个货真价实的愚蠢愚昧愚蛮的蠢货也是前海盗。他是王八你是绿豆,你们容易对上眼。为了把事情办稳妥,我决定,开战那天你上那个蠢货的船,到你认为合适的地点,督促着蠢货覃风娇先生开炮。”

宁波城的南门正对着甬江,对岸就是外国人居留地。五月十日早晨,英国“会战”号巡洋舰从海上驶入甬江,背靠外国人居留地,面对宁波城南面城墙。抛锚后泊在那里。

由于甬江水浅,英国大型兵船很少开进甬江。宁波城南门守军觉察到事情异常,即刻报告了。黄呈忠和范汝增闻讯,一起上南门城楼观察。他们知道,英国人一直想用武力把太平军赶出宁波,但是打仗要有个说辞,得说出来为什么打。这几个月来,太平军小心翼翼,并没有让英国人抓住足以动手的口实。

范汝增交代部下做好战斗准备,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炮。

丢乐德克在“会战”号巡洋舰上,命令部下做好战斗准备,只是不可擅自行动,什么时候下手,得服从命令。

“会战”号和太平军炮台默默对垒时,一艘挂着骷髅旗的船驶过来。骷髅旗迎风招展,在风中哗啦哗啦响着。风大,船扯着满帆,行进速度很快,与“会战”号越来越接近。



覃凤娇和梁水沟并肩站在船首。覃凤娇回首看看骷髅旗,当年海盗打劫的那种豪气在胸中翻涌。他向后面的人喊道:“注意啦,咱们玩儿点花样,让老兔崽子丢乐德克吓得尿裤子。”

后面的舵手会意,稳当地把住舵,船头一直朝着“会战”号巡洋舰扎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了,舵手一转舵,船擦着“会战”号巡洋舰的右舷冲过去。“会战”号巡洋舰上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愚蠢的蠢货,玩笑开得太大了。”丢乐德克心有余悸地说。

但往后的事就不是开玩笑了。挂着骷髅旗的船行驶到“会战”号的一侧后,落下帆,停了下来,等于横到了对阵双方的中间。

覃凤娇回头看了看,身后是“会战”号巡洋舰的巨大船体,就像一座黑沉沉的小山,也像是他的靠山。他再看看前面不远处的宁波城南门,一指:“照着城门楼子开炮。打中了太平军有赏银。”

炮手调整了炮筒的角度,照着宁波城的南门城楼发炮。其余几艘海盗船也倚靠着英国或法国兵船,瞄准太平军炮台开炮。

前面两颗炮弹落在城墙前面,炮手经过校炮,再一颗炮弹落到了南门城楼上,一个守城的太平军伍卒被掀出了城墙垛子。

但是南面的城墙工事上却一派沉寂,连附近的炮台也在沉默着。

“嗯?这是怎么回事?”覃凤娇大为疑惑,“老子这么欺负太平军,太平军却连个屁也不敢放。这可不大像往日的太平军。”

梁水沟冷冷地说:“覃大叔,太平军不是不敢打你,而是怕误伤了你背后的英国兵船,让英国人找到打仗的口实。”

覃凤娇好一阵摩拳擦掌:“好嘞,那我就再欺负欺负太平军,看看他们会做出何等反应。炮手,接着开几炮!”

骷髅旗船上的火炮连续几炮,都命中了城墙垛子。



覃凤娇正仰着脖子看着,远处传来沉闷的声音,片刻,一颗炮弹落到附近,炸起一个大水柱,船体一晃,他差点站不稳落水。他站稳之后,朝着远处的南门城楼喊道:“妈的,太平军开炮就对了,说明太平军被惹恼了。老子这才看出你们太平军的血性。”

梁水沟喊起来:“你这条船不禁打,快点溜吧。”

“升帆!升帆!”覃凤娇大喊大叫,“马上离开这里!”

水脚正在手忙脚乱地升帆,又是一颗炮弹飞来。在离船不到一丈的地方爆炸,正升帆的水脚被抛到了水里。

覃凤娇大叫:“划桨!划桨!马上离开!马上离开!”

梁水沟抄起一根桨,一眼看到后面的“会战”号巡洋舰上,水脚打出了旗语。他在澄海当海盗时就懂得旗语。他默默地读道:“我们并没有侵犯你们,你们却无端向我们开炮。我们只有还击。”

旋即,“会战”号上的舰炮怒吼起来,几十门炮齐射,对面的太平军阵地登时出现了一个个炸点,呈现一片浓烟。

骷髅旗船的水脚们拼命划桨撤离,却与数艘赶过来的兵船相遇。

覃凤娇直眉瞪眼地看着,几艘兵船排成一字队形,从骷髅旗船旁边依次行驶过,它们是英国兵船“林顿”号、“开斯曲尔”号和“哈代”号,法国兵船有“孔夫子”号和“星”号。

这些兵船上采用的都是先进的线膛炮。早先的臼炮是滑膛炮,炮膛里面没有膛线,线膛炮的炮膛内刻有一定缠角的膛线,所发射的炮弹初速不高,而精度要高得多。后来的舰炮采用线膛身管,改为后膛装填爆炸炮弹,自然被兵船所采纳。自十七世纪中叶,欧洲海上强国开始依甲板层数和火炮数量给战舰分级,共有六级。一、二、三级舰火力力量强,作战时排成一线射击,故称战列舰,构成海军战斗核心;四、五级舰火力较弱,但航速快,称为巡航舰,使命是侦察和在海运航线上活动;六级舰主要用于通信勤务。舰炮配置在多层甲板的两舷,称舷炮。大型兵船装备火炮百余门,都是炸炮。



战列舰和巡洋舰的船体两侧开着一排排的舷窗,炸炮通过舷窗发射。这种做法的不便之处是,轰击对方则必须把船体行驶到一定位置上,使炮口对着对方的船体,而且这一侧的舷窗发射炮弹时,另一侧闲着没事干。

四艘兵船加上“会战”号巡洋舰,即是英国和法国联合舰队的全部主力舰只。它们排成战斗队形向南面的各个太平军阵地发炮。

太平军各个炮台忍无可忍,也一起向英法联合舰队开炮。

商港立即喧沸起来。岸上和水里到处是爆炸,轰轰隆隆的震耳欲聋。好在骷髅旗船在最后时刻总算逃离了出来。

“乖乖!哇!这么热闹。”覃凤娇抚摸着脑瓜子,惊愕地看着远处打得开了锅的战场,“这下我的娄子捅大了。真的没想到,我向城楼子打了两炮,会惹出这么一场大乱子来。”

“傻瓜,傻瓜,覃大叔,你他妈的真的是个大傻瓜。”梁水沟朝他喊着,“你以为是你捅的娄子,错啦,错啦!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调动来一个完整的联合舰队。明着告诉你吧,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你以‘会战’号的船身为掩护,向城楼打的那几炮,不过是个药引子,挑逗太平军反击。而只要太平军反击的炮弹在‘会战’号兵船附近落下,英国人就抓住了开炮的口实。”

“噢?”覃凤娇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我还是被丢乐德克借用了一把。哇呀呀!我饶不了老兔崽子大麻坑!”

据有关史料,甬江炮战从上午九时持续到下午三时,打了将近六个小时。由于事先英军和法军派出工程人员严密测量过距离,再经过实地校正射击,英军和法军舰炮发射的炮弹基本上准确无误。在数小时的对射中,太平军在宁波的所有炮台、火炮和防御据点统统被摧毁,完全失去火力抵抗能力。但是,太平军炮台的反击也有一定成效,致使英国和法国联合舰队损失惨重,法国驻宁波分舰队司令肯尼乘坐的法国兵船“孔夫子”号被击中,驾驶舱中的肯尼被炸成重伤,经船上的军医紧急抢救无效,死在甲板上。联合舰队的数十名海军军官战死,负伤上百人,水兵死伤无数。

下午三时之后,宁波城南面的城墙上悄然无声,太平军的旌旗也叶落花残,经过猛烈的炮火之后,守军好像都死绝了。



英国和法国陆战队员扛着攻城云梯下了兵船,小心翼翼地摸向城墙,企图爬上城墙。但是,守军并没有全都阵亡,范汝增将军没有阵亡,带着残存太平军伍卒躲在城墙之下,见到英法陆战队架着云梯攀上城墙,骤然奋起,范汝增率领残部冲上残缺不全的城墙,好一阵厮杀,将企图登城的陆战队员击退。

丢乐德克在“会战”号巡洋舰上,通过望远镜观看了陆战队被逐下城墙的全过程。他一怒之下,下令“开斯曲尔”号炮船开炮,“开斯曲尔”号炮船上有最大口径的舰炮,瞄着一个点急射,很快将城墙轰开一个缺口。丢乐德克下船,亲自率领陆战队员涌进缺口。

据罗尔纲先生的《太平天国史》一书,在随后的肉搏战中,丢乐德克曾经与范汝增相遇,其时范汝增一手持刀一手持枪,而丢乐德克右手拿着一支手枪。两军主帅杀气腾腾地面对面站着,把手中的武器扔开,正要一对一地厮杀,突然听到附近轰隆一声巨响,扭脸看去,却是南门城楼轰然倒塌,城楼倒塌把双方一部分士兵砸进去,泛起滚滚烟尘,搅黄了丢乐德克与范汝增最后的决战,他们顾不得杀死对方了,同时转身去招呼各自的部队。



宁波城南门的巷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从缺口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清军和覃凤娇手下的海盗都冲了进来,急欲趁乱抢掠城里的店铺。抢掠,是海盗上岸作战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动力。为了事后大大快意地肆虐抢掠,众前海盗们热血沸腾,骁勇异常,以一当十,大砍大杀。太平军剩余人员见大势已去,遂从南门和西门撤退。

五月十日,战斗从早上开始,到日落时分,宁波城里已见不到太平军的踪迹。宁波重新成为英国人控制的海港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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