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节的前夕,《女子跑步》想要讲述一个关于母亲跑者的故事。
如何看待“母亲”与“跑者”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成为母亲,意味着背负起沉重的责任,这让不少希望“跑得更好”的女性心生畏惧。成为母亲,也意味着付出无限的爱,这让很多人下意识认为,“母爱”也可以是跑道上的补给品和营养剂。带着对孩子的爱,妈妈们可以跑得更快。
一定是这样吗?来看看何芳的故事吧。她是广东江门蓬江区的一位健身教练,在当地学员众多。对她来说,成为母亲是开始跑马的契机,因为她在怀孕生产后,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给出一个回答。现在,何芳的女儿已经两岁,也会来到赛道的起终点和中间路段,为正在比赛的妈妈加油。
这让何芳心中充满暖意,却绝非她全力冲刺的全部原因。何芳希望成为更好的母亲、跑者和职场人,为此,她注定、也必须首先为自己而跑。何芳自陈性格内向,有时候“社恐”,但聊到健身和跑步有着说不完的话,且思路相当清晰。她有着超强的计划型人格,对生活有着极其明晰的管束,并日复一日地忠实执行,严格地塑造着自己的身体。回报是什么?作为产后跑者,她取得“空降兵”式的首马成绩,并一直在越跑越好。
何芳相信,在训练场和赛道上,女跑者们不一定要将“妈妈”的身份时刻戴在身上。只有先坚定地做好自己,才能当好女儿的榜样。
以下内容为何芳自述,记者进行文字整理
顺产之后的逆境
我是1991年生,可健身这条路走了快二十年了。十八岁时,我开始做兼职健身教练,带团课、做操课、踩单车,一路做到现在,有了自己的训练营。这期间我一直跑步,但跑马拉松的故事要短暂得多,是我生完孩子之后才正式开始的。
顺产对关节的冲击力很大,就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产后恢复很难,我深有体会。怀孕前我做了很多备孕训练,孕期中健身也没停过,还翻阅了大量资料。欧洲的研究表明,只要系统训练、合理安排,产后一样恢复,甚至运动成绩会比孕前更好——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
可坐完月子后不久、刚开始恢复训练时,我连在跑步机上走都觉得吃力。三个月后,我第一次上路,跑了三公里就发现盆底肌明显跟不上,五公里开外就开始漏尿,那时真有些沮丧。但我清楚这不是失败,而是过程。之后,我开始做大量核心和盆底肌的修复训练,从最基础的蹦床、跳箱练起,一节课90分钟,起初是一天一节,后来变成两节,累归累,但效果也很明显。
我告自己:如果能撑过两小时,那身体的承受力基本就达到了。因为一场半马,即便跑得再慢,一个半小时也能完成,终于,在生产五六个月后,我可以完成12-15公里的训练了。起初的配速是五分多甚至六分,但我感受到身体在告诉自己:“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强壮。”
2023年深圳南山半马,G区出发、生完孩子八个月的何芳跑出去不久,鞋底都被踩烂了。她对自己个人首半马,记忆深刻。
当时,我早早报名南山半马,那会距离我生产已过去八个月,但跑下来一点都不容易。我咬牙坚持下来,到最后五公里还是尿了一裤子,还好当时穿的裤子是黑色的,大家也不知道。但我跑出1小时22分,得到国际第八名,还有奖金拿,算是对自己努力的报偿。
一个月后,我迎来家门口的江门全马。在这座城市生活这么多年,学生有很多,大家对我的期望挺高。但我很清楚自己准备得不够,没系统训练,也没特地冲量,只是在赛前不久匆忙跑了个36公里,上传了数据。凭借健身的底子,我顺利完成自己的首马,成绩是2小时48分。本来的预计是前三名,最后拿了第四,但我已经很满意。
去年,我的全马PB几次推进,人们开始说我是“江门一姐”,当地也有跑团找我希望加入,但我还是说了不,因为时间太有限:我的工作是带训练营课,一天从早到晚边讲边练,体能消耗极大。晚上九点多回家,还要带娃,哄睡,然后自己再训练。我常常拿着水袋,身上挂着手机,偷偷抽出时间去跑几公里,有时还碰到跑团的人打招呼,笑说“哎呀,怎么一个人跑?”我也只能尴尬一笑。
我开始“以赛代练”。周末只要能抽出空就报比赛,每次带孩子出门。有时孩子还小,要我抱着领奖;有时没人帮忙拍照,比赛一结束又得赶紧收拾孩子的东西,没空精修剪辑。也没所谓,我不是为流量跑步,只是想记录下这段属于我和孩子的成长。
为生活拧上发条
去年是“听身体说话”的一年,跑步对我来说更像是自我修复的过程,练习几乎也全靠比赛。今年,我想更系统一点:现在我开始制定课表,哪怕很累,只要写下了,我就要完成。不为成绩,不为名次,是一种自律,也是一种尊重:尊重自己付出的时间,以及恢复到好状态、可以重新出发的身体。虽然工作和育儿占据大部分时间,但只要想认真做,就一定要做出一套节奏来。
说到节奏,我们家的节奏其实比较特别。我和丈夫在自己的训练工作室工作,他做康复,我带体能课,课程安排比较紧凑。白天上课,晚上也有训练任务,吃饭、带娃、做家务,所有的事情都压缩在琐碎的时间里。但他很支持我,有时我下午两点有训练计划,就冒着广东最热的太阳出门,热得像烤番薯一样,他也不会拦我,因为知道我这是在为自己争口气。
何芳在江门体育场训练,露露一边自己玩或者围观。有一次,听到露露递水时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喝”这三个字时,顶着最后一口气回来的她瞬间又满血复活。
下午四点,我去幼儿园接女儿,然后带她一起去江门体育场。丈夫带着她在一旁玩,我在操场上跑圈。这个公共体育场人不多,小孩也能跑几步,玩沙坑,有时她自己玩沙子,我就在一边训练。偶尔,她也会跑过来要抱抱,或者拉着我们去追她,就当是母女的互动吧。
总的来说,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像一个精准运转的排练表。早上6:30起床,7:30出门,8点开门营业,接下来是早课,中午抓紧吃饭和休息,下午接孩子后去训练,刚好练到5:15左右,然后回家做晚饭、吃饭。再接着晚上6:30开门,平时是7:30-9:00上晚课,10:30回家,洗澡、复盘、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与餐食,11:30入睡。如果这其中哪一个环节出问题,整天就会被拖垮。我的身体就是一个系统,要靠睡眠恢复,靠节奏维持,不能乱,不能慌。
周末如果要跑长距离,我们一家三口出动。我跑步,丈夫骑电动车,女儿坐在前座,一起陪我完成一个半小时、18公里左右的训练,有时也会跑间歇,比如20个400。丈夫骑车给我“做兔子”配速,陪我一起完成目标。我没法请专业陪跑,就创造条件。有时路上没人,我就盯着前方的一个电线杆或桥墩,设定成目标去冲刺;看到有跑步的人,也会默默“追击”,逼自己提速。
身为健身教练,马甲线是何芳的标配。
我的饮食也很简单——水煮、清蒸、少油少盐。外卖很少点,比赛出差我甚至带个锅。这些习惯跟我的健身背景有关,也和长期对身体状态的敏感度有关。吃得干净,肠胃舒服,身体更能听话地完成任务。
五一放假那几天,我就早上跑两小时,晚上再补两小时,像“囤积储备”一样尽量把量补上。回到上班节奏后,我还是保证每周2-3节课,条件允许的话就4节,这相当于“练一休一”。因为我平时要上课,也算是体能训练,然后跑步就算是专项训练。从户外的常规练习,到间歇跑和速耐练习,只有这样的强度才足够把身体打开。
速耐是最痛苦的部分。它不像日常的慢跑那样可以靠毅力撑下来,你必须非常清楚每一个配速、每一次冲刺的反馈。如果丈夫在旁边骑车帮我配速,质量会高很多,所以我会尽量错开时间,让他有空能带我练一下。在路跑中练速耐,不像在操场上,没有清晰的圈数和距离感,这种时候,自我驱动就变得更关键,但外部支持也很重要。所以很多女孩有男生带着跑,无论是技术层面上做配速,还是心理层面上给予支持,其实都是很关键的帮助。
来自家庭的暖意
过去大部分时间里,我没有系统训练、没有专业陪练、没有夜晚的自由时间,成绩的每次提升都是拼出来的。但我有一个支持我的丈夫,他每次都说:“你去跑吧,孩子我来带。”我的跑者故事里,他是陪跑、支持者和康复师。他理解训练的科学,也懂身体的风险,但他没专门练过跑步。
说实话,我当然也觉得单身的跑者们更轻松,也会羡慕那种夫妻档一起出来跑的,他们可能有人帮忙照看孩子,也有办法去解决生活中其它琐碎的事情,但我清楚每个人的生活轨道不同。至少,我已经很幸运了——我在为自己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老公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在背后配合,帮我处理孩子、安排饮食、看顾训练节奏。
3月30日何芳生日这一天,“爱很简单”都会无限重复哼唱。不同的是,今年的生日快乐歌,又多了一个小伴舞。
女儿露露是我最大的惊喜。她两岁多了,每个月都是幼儿园的“全勤宝宝”。我常说她是“天使娃”,不生病、不闹觉,连睡眠节奏也和我高度一致。有时我在家备课、打电话、做恢复训练,她就在旁边玩积木,累了就钻进我怀里,一边摸着我一边慢慢睡着。她早上起床,下午跟着我在训练馆看我上课,等我下课后帮我捡水杯、关电梯。所有这些省心又贴心的瞬间,对一个体力劳动者来说,是巨大的礼物。
作为健身教练,我既是带别人训练的人,又是自己训练的学生。每次制定了训练课表,我就一定会完成。就像我跟会员说的:没有高质量的休息,就不要硬上高强度的课,因为那是做“无效训练”,甚至是“有害训练”。我把这套标准同样用在自己身上。
很多时候,我也想放松一会儿,躺进空调房里喝杯咖啡。可是我知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在每一分钟里,把身体和意志调度到位。跑步是我喜欢的事,它不该变成我的负担,而是我在生活中维持秩序的一种方式。
跑道上我就是“我”
比赛方面,我基本选择广东省内的赛事。一是时间限制——我周一到周五要工作,只能周末出行,赛事必须能当天或隔天往返;二是费用问题。我没有赞助、没有带货、没有免费名额,全靠自己承担成本。所以即便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也得掂量现实。如果奖金刚好能覆盖出行成本,那就更好了,但我从来不是为这些而跑。我的生活充满了压缩、平衡、交换、协作。没有哪一个环节可以偷懒,但每个环节都让我坚定地知道,我在尽一切可能性,把喜欢的事坚持下去。
每次出门,一家三口都是特种兵出行。
我参加过最狼狈、也最神奇的一场比赛,是一场家门口的比赛,一次睡过头的马拉松。那是去年年底的江门马拉松:比赛的出发点就在家门口,7:30发枪。我老公设了闹钟,结果根本没响,后来发现好像是早上的设到下午了。早上6:45,我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你怎么还没来?”我们俩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蹦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他不停地给我道歉。平时我们配合得很好,他负责订票订酒店,我只管比赛。这次却一起出了岔子。
什么热身、凡士林、贴膝贴,全都来不及做。一路小跑到赛道,眼睛都还没睁开,7:05,比赛是7:15停止检录,刚好赶上起跑。饭当然也来不及吃,12月中旬的天气很冷,体会了一把在“饥寒交迫”中跑步的感觉,在生理期血量最猛的一天我跑出当时的PB——2小时46分。
我记得比赛当天,女儿和丈夫站在第18公里那个坡上给我加油。她小小地喊“妈妈加油”的那一瞬间,我眼角瞥到她,却没来得及停下脚步。我不会把“妈妈”这个身份带上赛道——比赛那一刻,我就是一名选手,只有一个目标:尽我所能,完成比赛、对得起训练。在家我当然是母亲、是妻子、是老师,但在赛场上,我就是“我”。
今年大年三十这天清晨,丈夫开着车带着露露,给在江边跑步的何芳做后勤。这样的日子,普通却又深刻,都在她的记忆深处。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女儿的榜样,但我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更多是言传身教。我和我老公其实都不是“特别爱小孩”的那种人,但既然选择了,就要把这份责任做好。我不是因为有孩子才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而是因为我一直都在努力成为一个清晰、坚定、有节奏感的人。
现在,我的全马和半马PB分别来到244和116。我还有下一个目标:希望冲进240和115,但慢一点没关系,关键是可持续、有节奏。我不急着要一个惊艳所有人的PB,而是等待体能、天气、赛道、心态,全部准备好时的“恰到好处”。在赛道上跑出好成绩,在生活中做一个好母亲,首先都得做好自己。
也正是因此,我不觉得母亲这个身份,需要在赛道上被特别标榜。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不该成为我前进时的枷锁。如果我能早点冲线,早点回家陪孩子,不是更好吗?
本条内容创作团队
作者:Santiago
编辑:默默
制作: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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