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的尽头是孤独、不育的下场是晚景凄凉?上野千鹤子用自身实践打破社会偏见,鲜活地展现了老年独身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在《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一书中,她客观记录下了自己最真实的隐居日常:在远离都市的山间,她建起一间房子,与万册书籍相伴,写作、种菜、与动物亲密接触,老后的很多时间里,她都独自一人在这里度过,她的日子流淌着诗意。但,也充斥着各种小麻烦,比如要处理麻烦的下水问题、总被各种讨厌的虫子骚扰......文字中,她没有刻意美化,没有回避独居的困境。但,这才是生活。

我们在这样的生活中嗅到了自由的气息,也看到了一位女性主义者如何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热气腾腾。

只要自身足够充盈,一个人静静地老去,根本没那么可怕。

下文摘选自《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山居“水事”艰

我在八岳南麓购入的土地名目是山林。

跟在城市里盖房子不一样,这里当然没有上水也没有下水。水道通到了我家附近,但要接到家里来,就要花钱,按米来算。好几户一起分摊还好,只有我一家,负担太重了。所以我就决定打水井。

八岳南麓以丰富的潜水闻名。附近有观光名所,列为日本名水百选的“三分一涌水”。传说武田信玄为了调停农民争水,在这里分割了用水。因为丰富的水源,这里还有制冰工厂、威士忌酿造厂。只要挖下去,到处都能挖出水,再往深处挖,还有温泉。地下的熔岩加热了潜水,变成了温泉。但要找到温泉,要往下挖1000米以上。这一事实让人切身感受到地球内部是热的。


电影《小森林》

水源丰富,伴随而来的是湿气问题。山谷和河边最好避开。冬天不仅寒气重,湿气也重。找地的时候,已经成了朋友的当地人就给了我不少建议。最后我选了坡度平缓、排水优良的地方。我接受了好多忠告,基础工程做得很扎实,房子远离地面。虽然是二层楼,其实有三层楼那么高。有些别墅紧贴地面而建,到了雨季,铺榻榻米的房间长出一团团绿霉。整座房子的榻榻米若全部掀起来,主人会当场惊呆。

请挖井的人来挖,往下几米深就能挖到水。但水质不算好,如果接着挖下去,那就要按照米来计价,单价会变高,挖井的人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前面我已经写过这件事了。最后,挖了将近50米,终于挖到了优质的水。拿去当地的水质检查所,检查所说这水没有杂菌,很卫生,适合当饮用水。用这水泡茶和咖啡,都很美味。有一段时间,我回东京都要用宝特瓶带水回去。因为是水井里的水,夏天冰凉凉,冬天温温热,做冷荞麦面、素面,都很合适。用这里的水哗啦哗啦洗个澡,也用这水洗厨房里的餐具。简直有点浪费。我花掉的费用只有挖井的电泵的电费。

有了上水,还需要下水。当然这里也没有下水道,跟城里不一样。我请人安了净化槽,装了净化装置,但听说最后还是装在过滤箱里自然地排到地里。这让我大吃一惊。确实,净化槽里放了净化菌,可以分解杂菌,水净化之后再过滤,虽说这是自己的土地,但尿水和粪水,就这么渗透进地里好吗?这块地坡度平缓,我家的下水不可能进入水井,但是否会流进更低的地方住的人家地里呢?反过来,比我住得高的人家的下水,是不是最后进了我家水井呢?水被土壤过滤,除去了不纯物质,杂菌也分解了,重新变得干净,这一点我学到了,虽然知道……我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幸好我的水井挖了近50米。

人体和房子,内外都有水流动。没有水一天都过不下去。进来的东西还得出去。古代的城市遗迹,也都有上水和下水。只是,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就容易被忘记。安杰伊·瓦伊达一举成名的电影《下水道》中,主人公在华沙的下水道里四处逃窜。画面中看不出来,但肯定充斥着污水的臭味。

净化槽坏了,我请工人来检查,净化装置总算重新工作,可净化槽的排水口又塞住了,水面上升,排水漫出来了。赶紧请人清扫,但已经不行了。我这才知道我好久没有维护净化槽了。结果我换了净化装置,重新做了过滤箱。

以前,水井的吸水泵也出过毛病,我请人更换了。过了20年,机器到了使用年限,要修理也没有零件了,最后只能换了新的。虽说水是免费的,但考虑到设备投资,成本也很高了。山居生活真不轻松。

02

时刻都要与虫子战斗

建筑杂志上经常出现开口很大的房子,还有内外连通的开放式建筑,看了这些照片,我就会想象没有拍出来的东西。那就是虫子。在八岳的家里生活,就是跟虫子的战斗。我家也有通向阳台的大玻璃门,但装上了纱门。虽说煞风景,可不能拿下来,特别是夏天。


电影《椿之庭》

在苏格兰的湖区露营时,我曾被云集的小蠓虫所扰。那种蠓虫当地人叫“米基”,总在傍晚时分才出来。在纬度高的地方,在屋外度过漫长的黄昏,本来是一大乐事,但这样一来根本出不了门。不管是脸还是手,只要胆敢露在外面,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袭击。一不小心,还会扑进眼睛里。被叮过的地方会肿起好大一块,痒得让人受不了。在北极和阿拉斯加,也有这种细小蠓虫的战队。每次看到冒险家的极地帐篷照片,我总会想,不知道他们如何被虫侵扰,照片上倒没有拍出来……

早晨和白天还好。夏天在日落时分出去散步,令人心情愉悦,不过必须穿好长袖。蚊群会一路跟着你。如果傍晚在院子里搞烧烤,得有被虫叮的心理准备。没有防虫药和喷雾,简直没法过,但即使有这些,又能有多少效果呢?这些内情,在赞美山居生活的杂志上看不到。

到了晚上,室内亮灯,就会有大群飞蛾觅灯光而来。拉紧窗帘也没有用。灯光吸引大大小小无数的蛾子,一个个往玻璃窗上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大窗户前会有大量飞蛾聚集,那就在窗边装上比吸引飞蛾的室内光更亮的诱蛾灯,我接受了工程店大叔的建议。诱蛾灯这名字取得真好。这东西本意是发出更明亮的光,吸引飞蛾从窗边飞走。有两种选择,带杀虫效果的和不带杀虫效果的。带杀虫效果的诱蛾灯,虫撞上去,就会发出咻的声音被烧死。那声音听起来很可怕,胆小的我就选了没有杀虫效果的。虽然装上去了,但完全没有效果,好多飞蛾仍然撞到观景窗发出声音。最后,它们翅膀上鳞粉的污迹就粘在窗玻璃上。镶死的观景窗让空间开放,让人心情舒畅,只是观景窗一直高到天花板,从外面到底怎么擦呢?这些事,在建房子之前我也没想到过。

诱蛾灯把飞蛾都吸引了过来,就有青蛙寻着飞蛾而来。青蛙来了,肯定就会引来蛇。自然界的食物链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

八岳南麓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大规模虫害。几年前的马陆大行军让人心有余悸。所有的道路和侧沟里,都覆盖着长10厘米以上的马陆,让人躲都没处躲,开车只能轧过马陆前进。被轧扁的马陆,会渗出油脂。我只能祈祷它们不要爬进家里来。

还有一年毛虫大爆发。蓝莓的嫩叶几乎被吃光了。我用筷子夹走虫,但防不胜防。

天气暖和了,蚂蚁排着队爬进屋里。装蜂蜜的罐子里,一团一团的黑色蚂蚁,令人毛骨悚然。这里离院子很远,到底是怎么找来的呢?真是一丝一毫不能掉以轻心。白蚁也是大敌。

天气冷了,跳跳虫(应该是叫灶马虫)挤满了地下室。应该是为了取暖从外面进来的。这家伙死了以后尸体是干的,很容易收拾,清理了好几次,清扫机的垃圾袋都塞满了。


影视《森林民宿》

啊,我还忘了另一个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拖足蜂。要是被它叮了可能会猝死。悄无声息地,它在我的屋檐下筑起了大大的蜂窝,被装电路的人发现了。那个蜂窝像艺术品一样完美,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任它。我是个外行,毫无办法,只好请专业的人把它拿掉了。

八岳南麓有国蝶中的大紫蝶,会来访问我的庭院。到了夏末,红蜻蜓会在阳台上翩飞。但并不都是给生活添彩的虫子。在自然中生活,就是跟这些虫子共存。在建房子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

03

在山中,我一个人读书、写作

我这山里的家,并不是为了休闲建的别墅,它是我的书房和工作室。

我没到退休年龄就从东京大学离职的时候,面临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把书从研究室撤出来。旧帝大的古老红砖校舍,我调过来的时候没有电梯也没有空调,但在东京都内23区里拥有一个空间足够大的办公场所,可以说也是一种特权。一开始给我的选项是没装空调的一楼研究室和有空调但没有电梯的四楼研究室。校舍在东京大轰炸中没有受损,在关东大地震后,考虑到抗震性,建起了三层建筑。在三楼之上,用预制房屋搭起了第四层,这层研究室别名“鱼糕兵舍”,夏天很热(光用热这个字不足以形容),冬天很冷(一过时间,暖气停了,就冷得刺骨),冬冷夏暖,365天跟有空调的房间相反。没有空调简直无法想象,学校说我搬进去的时候会给我重新装空调。四层楼梯上上下下对健康有好处,我怀着这样的想法,选了四楼。

在研究室的18年间,我运进去的书应该超过一万本了吧。在离职时,要把这些书全都搬走。我已经把数量减到一半了,但还是有大量的书被留下来了。我离职时,已经装上了到四楼的电梯(那也是因为我招收了坐轮椅的研究生),搬出来变得容易了。要是没有电梯,要抱着重重的书箱下四层楼的话……光想想就要头上冒冷汗。

那个时候,我就想到,幸好我建了山里的房子。我认识的学者里面,有人在东京都的公寓租房子当书房。我也住在东京都内的公寓,每坪单价几百万日元的空间,放书太奢侈了。山里的房子,我一开始就准备用来当书房,于是让人在墙壁的一面做了整面墙的书架,一直到天花板。我知道堆起来的书会很重,所以基础工程做得很扎实。

山里的工作室,是60平方米大的一个宽敞房间。我去北欧的高福利国家访问的时候,听说高龄者住宅的标准是人均面积60平方米,确保自己有这么大的空间,简直是个梦。工作室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用,我说要么洗手间不要装门,就那么保持开放,设计师说“你是没问题,客人来了可不好办”,我只好不情愿地装上了门。顺便说一句,在调查独居生活习惯时,最能引起同感的是“开着门上厕所”。去别人家,也会感到惊讶,原来上厕所是要关门的啊。

这位设计师也给了我其他建议。我想把屋顶建成普通的山形,他却问我:“要么索性做成单面坡?”于是我有了天花板最高4米的开放空间。去朋友山里的家,知道有很多家里白天也要开电灯,家里光线很暗。为了充分采光,我装了高到天花板的镶死玻璃窗。我这里电脑、打印机、Wi-Fi(无线上网)一应俱全,工作设施应有尽有。

新冠疫情没有给我任何影响,就是这个原因。办公线上化越来越普及,远距离的讲课和演讲、Zoom(视频通信软件)会议甚至是女子会,一切都线上化了。在新冠疫情之前我也用过Skype(即时通信软件),但当时毕竟只是现实生活的替代,现在远距离使线上办公成了理所当然,甚至让人怀疑,有必要特地在现实中见面吗?就算政府要求减少外出,不要跨都道府县境行动,我也毫不为难,甚至会觉得,以前那些跑来跑去的日子,到底有必要吗?


电影《椿之庭》

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耐得住“一个人的生活”。对了,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和“写作”,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生存下去,我再次确认了这一点。被堆到天花板的书包围着,在这图书馆一般的空间里静静地一个人生活,就是我无上的幸福时光。每一册书,都把我带进另一个世界,就像是机器猫的“任意门”。这个空间里,到底有多少个异世界的入口啊。

不过,我忽然想到,等我走了,这些书会怎么样呢?最近,听说因为空间不够,还有管理上的问题,大学和公共图书馆会拒绝遗赠。立花隆先生去世了,他那栋被书填满的猫大楼,最后怎么样了呢?自己的藏书应该怎么办?我总觉得很烦恼。

04

搬到八岳南麓的,都是些什么人?

搬到八岳南麓来住的人,都是60岁左右的人。里面也有不到60岁退休,50多岁就搬过来住的,还有从年轻时就两地来来往往,最后在八岳定居的人。退休成为一个节点,也许是因为退休金变成了建房子的资金。60岁退休,现在的人肯定感觉太年轻了。还有20年可以生龙活虎。要买土地建房子,也是需要能量的。

移居过来的大部分都是夫妻。孩子们早已自立,不跟他们住在一起。有很多夫妻两个人都跟山梨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喜欢才选择住在这里。两个人都跟自己的出生地、亲戚保持一定的距离,对双方来说,这都是块未知的土地,在这里开始新生活,双方平等,夫妻感情很好。

退休后搬家,有些夫妻会去其中一方的家乡,对一方来说是家乡,对另一方来说却是完全不熟悉的异乡。回到家乡的一方,有地方上的人际关系,还有亲戚的关系网,对当地的方言和习惯也很熟悉。如果还有父母老后的介护,也会变成妻子的责任。退休后回到父母家的男人不少,也有的妻子会选择:“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在爱知县的一起事故里,患有认知障碍的高龄男性跑进铁路线路内,被撞身亡,向JR提出损害赔偿申请。这位男性除了跟妻子居住,为了看护他,住在远处的长子的妻子“单身赴任”,也得搬到附近来居住。过去,长子说“我来照顾父母”,其实等于说“我老婆来照顾”。现在的妻子会说“你的父母你自己照顾,我要照顾我的父母”。能强迫她们的丈夫也越来越少了。

在山里生活的有男有女。外出、木工活儿,还有最重要的劈柴,都是男人的工作。解决每天的饭食,料理家庭菜园,制作储存食品,都是女人的工作。对有的人来说,男人女人的活都能干,但基本上还是互帮互助生活。这就要求男女都勤快,身体还能动,在家里一杯茶都不肯自己泡的男人在这里无法生存。每个人都多才多艺,不管干什么活都有模有样。


电影《天然子结构》

有个人擅长木工活儿,家里的工具不输专业人士,甚至另建了一栋别院,作为木工的工房。他不光是个周日木匠,连桌子和椅子都会做。这个人帮我做了好几头白桦制的白鹿,成了我的鹿野苑的招牌。我会告诉来访的客人:白鹿是标志。还有人擅长绘画和陶艺,曾登上素人歌剧的舞台,还画过好几幅油彩抽象画,最后为了展示这些画,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凭一己之力建了天花板很高的画廊。他会邀请人:“来看看哦。”看看是可以,但要是不小心夸奖几句,他就会说:“我送你一幅吧。”“这么贵重,还是算了。”要推辞也是很难。虽说是不输行家,但毕竟还是外行,这个人送我的陶制花瓶居然漏水。他不厌其烦地给我看他演出的录像,也真是没办法。说人坏话就会倒霉。这个人从当地的农家那里租了田,动真格开始种蔬菜,我散步时顺路去看,他送了我好多丰盛的蔬菜。还有一对夫妻,自己做了红砖比萨炉,每年我都被叫去他们那儿参加全程手作比萨派对。我在那里第一次吃到了苹果比萨。

60岁上移居过来的夫妻,过20年也会发生变化。夫妻一方得了癌症,患了认知障碍,年纪大了都难免。有一对经营家庭公寓的夫妻,丈夫得了脑梗死,陷入半身麻痹,把生意交给别人,移居到了关西的女儿家。一个擅长打理庭院的男性,他一个人生活在都市的妻子会不时来访,他患了癌症后,也去了都市的家人那里。在自己喜欢的山里的家送走了丈夫的单身女性,也忽然有一天进了养老院。

曾经年轻活跃的猫之手俱乐部的各位,现在比起能提供帮助的人,需要帮助的人更多了,平衡被打破,进入了停业的状态。

两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人。本来就单身一人的我,一直在默默观察,被留下的那个人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本文节选自


《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

作者:[日] 上野千鹤子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中信·无界

译者:安素

出版年|2025-3


编辑|轻浊、土豆苗

主编|魏冰心


知识 | 思想  凤 凰 读 书   文学 | 趣味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