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Astoria
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黑海海峡,是风云际会之地,也充满了拜占庭式的复杂阴谋。奥斯曼帝国的宦官、沙俄帝国的弄臣和土耳其的极右翼组织——灰狼组织都曾在此角逐权力,互相残杀。


美] 简·海瑟薇,张英杰 译,《奥斯曼的宦官:从非洲奴隶到权力掮客》,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书系,2025年4月。


美国女教授简·海瑟薇在《奥斯曼的宦官》里写道:对于地中海沿岸和亚洲的大部分帝国而言,宦官都是根深蒂固的制度:美索不达米亚诸帝国至少从新亚述时期开始,波斯诸帝国(阿契美尼德帝国、安息帝国、萨珊帝国),罗马及拜占庭帝国,从西周到清朝的中国所有王朝,甚至撒哈拉以南的很多非洲王国都有宦官。西欧诸王国虽然没有这类“护卫”宦官,但到了16世纪中期,梵蒂冈的教堂唱诗班已经出现了被称为“castrati”的阉伶歌手,直到19世纪20年代,他们都是极受欢迎的歌剧演唱者。这类歌手的前身可能是拜占庭帝国的去势教堂歌手。

17世纪中期之前,奥斯曼帝国是由“罗姆人”精英阶层统治的。这个精英阶层起源于奥斯曼帝国的中央:伊斯坦布尔及周边地区、巴尔干半岛、安纳托利亚西部。这些地区统称为罗姆(“罗马”),因为它们曾经处于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那时候,他们还不强调自己的“突厥人”或“土耳其人”身份。

罗马的头衔,被时人认为是值得争夺的。1472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迎娶了拜占庭末代公主索菲亚。乌克兰历史学家浦洛基写道:“拜占庭帝国由此灭亡,但东正教统治者们的帝国野心并未因此绝灭。通过迎娶索菲亚公主,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披上了拜占庭皇帝的外衣。”

这里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拜占庭皇位并非虚悬,它的合法继承人——索菲亚的哥哥安德烈斯·帕里奥洛格斯(Andreas Palaiologos)还活着,流亡意大利,被称为“乞丐皇帝”。伊凡三世无视妻兄的存在,自称拜占庭继承人。安德烈前往莫斯科讨要说法,却被拒之门外。由于急需金钱,他于1494年将头衔卖给了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此次出售的条件是安德烈亚斯希望法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打败奥斯曼,夺回他的家乡摩里亚,让他做摩里亚国王。但是,1498年查理去世,使安德烈亚斯的希望化为泡影。1502年,帕里奥洛格斯去世,在遗嘱中将自己的头衔授予了西班牙双王。从法理上,拜占庭的继承权在双王的外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本就是西罗马继承人,东西罗马已经重聚,而莫斯科大公只是个冒名顶替者。

莫斯科大公伊凡四世加冕为沙皇时,由于不熟悉拜占庭,张冠李戴地上了所谓的“莫诺马赫王冠”。浦洛基写道:“据说它由12世纪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九世所赐,实际上却是一顶14世纪中亚风格的暖帽。”在拜占庭方面的文献里,并未找到确切赏赐记录。它的风格和材质与中亚和中国的暖帽极为相似,与拜占庭的帽子却大相径庭,有可能是月即别汗送给莫斯科大公伊凡一世的暖帽。更为荒唐的是,它可能是贵妇所用,只是因为材质昂贵,历代莫斯科大公才张冠李戴。

讽刺的是,在历代统治者的宣传下,臣民也信以为真,认为君士坦丁堡是自己的应得财产。沙皇俄国与土耳其爆发了十次战争,夺取了大片领土。1877年的最后一次俄土战争,是沙俄最接近胜利的一次,打到君士坦丁堡附近时却已是强弩之末,次年1月在英德干涉下退兵。意大利旅行家亚米契斯在《君士坦丁堡》里写道,19世纪70年代,他乘船前往土耳其,船上的小女孩指着远处的城市,大声喊道:“君士坦丁堡,这是我们俄国人的城市!”


《君士坦丁堡》图书封面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沙俄再次试图夺取君士坦丁堡,却被挡在巴尔干半岛,连黑海海峡都未能染指,在安纳托利亚东部也被土军阻击。革命后,大批沙俄权贵和被他们裹挟的残兵败将、随军人员被驱逐,来到曾经的世仇国家,请求土耳其人收留。与他们一起来到土耳其的,还有一个知名学者——托干。

泽基·维利迪·托干(Zeki Velidi Togan)并非“白俄”,也非俄族,而是巴什基尔人,属于突厥语民族。在沙俄时期,他已经是颇有名气,在1911年出版了《土耳其和鞑靼历史》(История тюрков и татар)一书,还考订了拉施特的《史集》等古籍,在突厥学和蒙古学方面都有所造诣。在俄国时,他使用姓氏瓦利多夫(Validov),来到土耳其后,他改姓托干(Togan)。 他是一个典型的旧式知识分子,对革命十分芥蒂,对布尔什维克领导人更是多有批评,辗转前往土耳其。

托干曾与白军首领高尔察克(Колчак)共事,因后者奉行“大俄罗斯主义”而与之闹翻,却一直与白俄群体关系密切。高尔察克的祖先伊利亚斯·高尔察克(Илиас Колчак)帕夏是奥斯曼帝国德涅斯特河畔霍京(Хотин)要塞司令。伊利亚斯的儿子穆罕默德·贝伊(Мехмет-бей)战败被俘,为讨好俄国女皇,谎称自己远祖是塞尔维亚人,是俄罗斯人的斯拉夫兄弟。他还是假装“重归先祖的东正教信仰”,确保自己后代能在沙俄官场继续平步青云。但是,高尔察克家族几代都保留着异族特征。据军校同学尼基京(Д. В. Никитин)回忆,他“中等身高、瘦削、长着一张不常见的南方人脸型和鹰钩鼻。”高尔察克家族的姓氏以“чак”结尾,与斯拉夫人的姓氏后缀不同。“恰克恰克”(чак-чак)是一种鞑靼人的甜点,类似“沙琪玛”。因此,托干和高尔察克见面的场景,可能十分滑稽。托干也许想对高尔察克说:“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才不是什么俄罗斯人。像我这样学富五车的大学者,还轮不到一块沙琪玛来教训!”


高尔察克 拍摄于1920年(长相有明显的西亚特征)


鞑靼甜点“恰克恰克”

来到土耳其后,托干在伊斯坦布尔大学担任历史教授。他在国际学术界很有名望,纳粹德国有心拉拢,德国的波恩大学、哥廷根大学等知名学府都曾聘请他讲学。他忙于组织一个秘密的泛突厥社会,想要借助德国的力量,使众多突厥语民族摆脱莫斯科的统治。他的众多文章后来在1970年结集出版,题为《关于突厥主义的价值观》( Tiirkliigiin mukadderati iizerine)。

纳粹德国从苏军战俘中招募少数民族,阿塞拜疆人、伏尔加-乌拉尔和克里米亚鞑靼人、乌兹别克人、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卡拉卡尔帕克人、塔吉克人、车臣人和达吉斯坦人等民族都为德国而战——根据情况,分为土耳其-鞑靼人和高加索穆斯林军团。这些部队主要由战俘组成,他们加入德国阵营反对苏联,一般以游击队的形式作战。

土耳其政府非正式地知道其中许多举动,但仍然保持沉默。土耳其驻德国大使格雷德(Gerede)一再宣称土耳其没有领土野心。”德国驻土耳其大使冯·巴本报告说,他认为土耳其政府甚至可能因柏林公开的泛突厥主义宣传而感到尴尬,并称土耳其外交部长(后来的总理)穆罕默德·西克里·萨拉科格鲁(MehmetSiikrii Saracoglu)曾告诉他,在德国彻底粉碎苏联之前,土耳其不能加入德国的阵营,因为担心苏联会对那里的突厥语少数民族进行报复。但是,随着苏联大规模驱逐和流放少数民族,托干等泛突厥主义者决定跟苏联撕破脸,在1944年5月3日举行了反苏示威游行,向土耳其逼宫。

为纳粹德国服务的白俄也不在少数。他们一面向纳粹大献殷勤,宣称俄国贵族来自西方,祖先是北欧海盗瓦良格人,与德国系属同宗,一面迎合泛突厥主义者,宣称俄国贵族来自东方,有黄金家族的血统,甚至生拉硬扯地说蒙古人也是突厥人。当德军兵败如山倒之时,这些白俄贵族“忽然想起来”德国和土耳其是在“分裂自己祖国”。于是,为了“土地一寸也不能少”的原则,也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他们纷纷出卖了德国和土耳其,向美国和苏联献上投名状。

1944年8月,美国战略情报局(OSS)在巴黎招募了白俄间谍尤里·斯卡金斯基 (Youri Skarjinski)。此人又名维诺格拉多夫,幼年时经土耳其辗转来到德国。在二战时,他虽然非常年轻,但已经为德国秘密警察工作,后来又投靠美国,成为双重间谍。美国人指示他执行秘密的“鲁珀特”任务,打入德国内部发掘“东方计划”的机密。“鲁珀特之泪”是一种水滴形状的玻璃,由滴入冷水中的玻璃液急速冷却形成,其大头强度极高,但尖端极为脆弱。只要破坏尖端,整个玻璃便会粉身碎骨。白俄间谍尤里·斯卡金斯基,便是纳粹德国的冯·门德和土耳其托干这两位大教授身败名裂的突破点。


“鲁珀特之泪”


阿尔帕尔斯兰·蒂尔凯什(Alparslan Türkeş),原名阿里·阿斯兰(Ali Arslan),出生于一个塞浦路斯的土耳其穆斯林家庭。1933年,他与家人来到伊斯坦布尔,于1938年毕业于军事学院,1941年被任命为加里波利第58步兵团第5连指挥,在黑海海峡一带服役。他在《1944年事件》(1944milliyetcilik olay)里回忆了自己参加游行和被逮捕、遭受酷刑的经过,在《5月3日突厥主义日文集》(3 Mayıs Türkçüler Günü Antolojisi)里又集合了许多事件亲历者的回忆。

1944年事件中,他们一行23人被逮捕。托干教授上了年纪,免受上刑,但在墙上被拷了两天,而其余人在监狱里被毒打。据阿尔普阿斯兰所说,除了在监狱里被毒打外,他们还在夏天被关在50度高温的室内,像同一时期被审讯的德军党卫军精锐一样。德国的牢房里使用了暖气管,在土耳其的监牢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但是折磨他们的人挖空了心思,为了复制这一场景,用了上千根蜡烛。

1945年,苏联以土耳其人“勾结纳粹”为由,向土耳其声索黑海海峡和安纳托利亚东部领土。一年后,苏联军舰封锁伊斯坦布尔,土耳其宣布对苏联进入战争状态,白俄扬言接管佩拉区,而托干等人很快被无罪释放,并受到了热烈欢迎。在土耳其的这些“德棍”看来,与其因为勾结纳粹“未遂”而被逮捕,身系囚牢,折辱于卑鄙小人之手,倒不如横下一条心,索性投了纳粹,为突厥兄弟的自由而战,像车臣人鞑靼人一样,效忠元首,战死在塔曼,战死在库尔兰!


骑在马背上的匈奴王阿提拉

《尼伯龙根之歌: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电影海报

讽刺的是,德军和阿斯兰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德军像20年代的德国默片《尼伯龙根之歌:齐格菲尔德之死》里的齐格菲尔德一样,因对东方领土的贪婪而被诅咒。而阿斯兰等人像《尼伯龙根之歌: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里的匈奴王阿提拉一样,被仇恨和偏狭冲昏了头脑。

无罪释放后,阿斯兰重返军队,并且得到了美国和德国的重点培养。他于1948年参加了派往美国接受培训的军官考试,成为通过考试的 16 人之一。在美国,他接受了为期两年军事训练,返回土耳其后被授予上尉军衔,并担任了两年半的“游击教官”。在土耳其的军事学院深造后,他获得少校军衔,并在1955年通过了外国使团考试,为五角大楼工作。他曾担任土耳其总参谋部派往华盛顿特区北约常设委员会的代表团成员,并一直留在美国直到1958年。1959年,他被派往德国原子能与核学校,在那里完成学业后,他晋升为上校,并被任命为陆军司令部北约分部经理。古巴导弹危机后,作为交换条件,美国从土耳其撤走了“木星”核导弹。虽然曾在德国学习核武器技术,土耳其却没有能力制造——也许是担心丢掉北约成员国的身份。

再次暴露在苏联的威胁之下,阿斯兰选择铤而走险,组建极右翼的“灰狼”组织。该组织敌视所有的“非突厥民族”,尤其仇恨左翼和白俄侨民。阿斯兰将托干视为恩师,但他的仇俄种族主义主张被后者极力反对,这又反过来加重了阿斯兰的逆反心理。



托干表情包(纯属恶搞)

改编自电影《大话西游》

托干于1970年去世。在70年代的街头巷战期间,灰狼组织与左翼大打出手,并且把白俄驱逐到仅剩不到50人。“灰狼”组织号称“中东的党卫军”,使用了从美国进口的法西斯口号”,例如“要么爱它,要么离开它”(Ya Sev Ya Terk Et!)和“康米滚回莫斯科去”(Komünistler Moskova'ya)。1966 年,阿斯兰参加了土耳其总统大选,在选举中以11票之差败给了杰夫德特·苏奈,后者获得了461票。1975年,他担任民族阵线联合政府的副总理。但阿斯兰的黑社会活动使他的政治前途十分短暂,而他对土耳其60~70年代的政治动荡要负一定责任。


政治集会上的“德棍+皇土”阿斯兰

手势为“纳粹礼+灰狼礼”灰狼组织虽然愚蠢,但有一整套完整的复仇主义叙事。就像纳粹军官雷默在战后成立的“社会主义帝国党”云集了德国东部领土难民一样,灰狼组织也是奥斯曼帝国的碎片,成员中有大量的巴尔干、高加索和北塞浦路斯难民。

作者简介:Astoria,李珂,1997年生。本科毕业于河南大学新闻学专业,文学学士,硕士毕业于白俄罗斯国立大学民族学、人类学与人种志专业,史学硕士。曾翻译《巨兽》、《钻石黄金与战争》等书,获“21世纪十大好书”,“社科文献出版社2020年度十大好书”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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